在海南的海滨,哪儿有滩涂,有淤泥,有沼泽,哪儿就会有红树林,宛如一群绿色仙女,她沐浴在湛蓝的海水中。涨潮时,她“犹抱琵琶半遮面”,藏起树身,只露出绿盈盈的树冠;退潮时,她“千呼万唤始出来”,将姿态万千或丰满或苗条的身躯展露海面。
红树林,一种适应海风侵袭、盐水浸泡,生长在热带、亚热带海滨沼泽地带的独特植被类型。其实它并非单一树种,而是一种水生植物群落。有高达10米的乔木,有矮小匍匐的灌木,还有纤细的草本植物。由于红树林的成员大多属红树科,而红树科植物又多含丹宁,树皮常现褐色,因此生态学上通称为红树林。
世界上红树林有40多科,在我国分布23科81种,海南有红树、木榄、海莲、红树、秋茄树、角木果、海桑、瓶花木、银叶树等,计23科41种。
笔者春天的时候走进海口琼山区北部的东寨港,绵延50公里、面积4000多公顷的我国第一个红树林保护区,也是中国七个被列入国际重要湿地名录的保护区之一。
披阅史料,公元1605年7月13日午夜(明万历三十三年),琼州发生“大地震”,琼北东部海岸大面积下沉,72个村庄眨眼间被大地和海浪吞噬,形成今日的东寨港湾。
“一港四河”的东寨港,东抱演州河,南怀罗雅河,西拥演丰东河、西河,四河汇集东寨后北流入海。每年雨季,数亿立方米的河水挟带大量泥沙,在港内沉积,形成广阔的滩涂沼泽。一遇淤泥就扎根生长的红树种子于是停止了漂泊,在这片“美丽家园”生长繁衍,在岁月的浸泡下蔚然成林。
从海岸举目远望,广袤无垠的绿海中,一条条蓝色水道上下,一顶顶青翠树冠沉浮。海风吹过,绿在晃动,蓝也在晃动,争先恐后,此起彼伏,整个东寨港随波荡漾!
我们从旅游码头划一只小船进入林区。一米来深的水下,长满牡砺的残砖断瓦时隐时现。年轻船工说,这就是400年前沉降村庄的废墟。船工说,一梦中,72个村子消失于无形。过去与现实在此骤然碰撞。我伸出手去,似乎触手可及那段地动天摇的历史。
正赶上涨潮,一丛丛形态奇特而秀丽的红树伸着胳膊腿,好似向我们涌来。船工干脆歇了桨,让翻滚的海潮推着船儿沿曲折的林间水道悠然漂摇,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眼前只见蓝色的海水和鲜绿的树叶……
近岸或尚未淹没的浅滩上,可以欣赏红树的气根,每棵裸露的树头四周,都长着数十条上百条扭曲的气根,交叉地插入淤泥中,一米方圆,形态各异,有的阳刚,有的柔美,有的古拙,有的青春。有的如龙头如猴首,活灵活现;有的像神话中的仙翁,老态龙钟——每一树都是一盆上佳的盆景。我问船工,有否树头卖?船工笑说,都是政府保护的,宝贝呢,哪有卖的?又说,红树要喝海水,怕是你有了也养不活!
渐渐入了密林深处,原以为林深处水也深,不料水却极清浅,勉强可以行船。见船一寸寸地走得费劲,我便蹬掉鞋,撸起裤腿,下船减负,可哪里走得动?红树的奇根怪枝,纠结盘缠,不是绊腿就是牵手,你的脚根本无法迈开。有一种叫红茄苳的,一棵树上竟然垂挂着数百条气根!只得回到船上。船工说,小时放学经常到这里摸鱼,手一进水,鱼儿就朝你手心里钻,没有哪回放空的。
忽然来了雾,把我们给严严实实地裹住了,对面竟然不见了船工,平生少见如此大雾,如此厚重如此有分量的雾!人整个仿佛泡在一个大混沌中。伸出手去,一会儿,便有小把的水握在手心。这时船工的声音好象从很远处传来:我长这么大,这大的雾,也只在红树林这块遇到过。
正说着,雾却又淡了,来得快去得更快。船工说:您看一下红树的叶子?我看看,与香樟叶差不多,革质,肥厚,叶背有短密的绒毛。船工告诉我,肥肥的叶可以反射海上强烈的阳光,叶背的绒毛能防止海水的浸淹。它还有发达的腺体,能把多余的盐分排出体外。其叶子和树皮内,含有丹宁酸和红色素,即使在海水盐渍中树叶也照样鲜绿光亮。
最有意思的是红树的繁殖方式。大多数植物的种子脱离母体后埋入泥土生根发芽,而红树则不然。它于母体中就开始萌发,长成一株株如草莓样的幼苗吊在树上,待到发育成熟,便从树上跳下,插入泥土中,几小时后,上边发出新芽,下边扎下根,一棵红树苗于是开始生长。如果种子掉下来,正值涨潮,种子够不着泥土,浮在水面,便随水四处漂泊。据言红树种子能在海水中浸泡4个月而不致于失去生存力,因此,借着极强的生命力和海水永远不息地流动,红树常常远涉重洋,在他乡异国生长繁衍。
在红树林保护区核心区域,我们有幸见识了植物中罕见的“胎生”现象——一个个大小、形状如草莓一样的青果悠悠地悬在树叶上,底部长出绿豆芽似的2至3厘米长的小芽。有些果实成熟了,就在我们眼前落下,没入海滩淤泥中,几个小时后,它们便可生根成长。船工颇有诗意地说,夜深人静时,你能听见种子离开母树时发出“啪啪”声,仿佛婴儿诞生时的啼哭。
东寨还是动物的乐园。船一路行去,一只像海鸥的大鸟打着忽哨,穿过树林,船工望了望,说这是红树林的常客,名为白琵鹭,靠吃这里的鱼虾生活,也在这里栖息繁衍;当一群黑乎乎的野鸭子似的鸟儿打林梢群起飞翔时,他说这是在东寨港越冬的黑嘴鸥;当另一群鹭鸟从空中掠过,他兴奋地喊道:黑脸琵鹭!这群从韩国飞来东寨港的候鸟自去年10月进入,已在林子里惬意地生活了4个多月。这会儿,它们正打点行装,预备飞回老家去哩。
我称赞船工:“你真还懂得不少呢!”他说:“刚参加过市里组织的培训。”据船工说,该地栖息的鸟类有159种,其中有列为中澳保护候鸟协定的35种,列入中日保护候鸟协定的75种。东寨港是许多国际性迁徙水禽的重要停歇地和连接不同生物区鸟类的重要环节。保护区内哺乳类动物有8种,海南巨松鼠、海南水獭、犬蝠等,海南水獭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两栖爬行类有斑腿树蛙、变色树蜥和泽蛙。昆虫有蝶类6科27种。鱼类57种,如鳗鲡、石斑、鲈鲷鱼等。底栖动物92种,其中的沙蚕、泥蚶、牡蛎、蛤、螺、对虾、螃蟹具有较高经济价值。
红树林凭借发达稠密的根系,你牵我携,纵横交错,构成一座座海上立体栅栏,不仅足以支撑它们那硕大的树冠,而且护卫海岸沙滩,使沿海的村镇和农田免受风浪潮汐的袭击。众多的气根既是它扎向泥土的呼吸器官,又是它与众多海底动物、微生物连为一体,形成生物群落的纽带。它自个吸取海底土壤中的养料而生存,它的残枝败叶为鱼虾提供了丰富的食物,鸟类在林中贪婪地啄食鱼虾,微生物分解鱼虾的尸体和植物的枯枝败叶,把它们还原于海底土壤。红树林中这种物质和能量周而复始的交换,构成了一种独特的生态平衡图。
难怪一位海洋学者断言:任何研究海洋植物学的人到了红树林,就如见钱眼开的人进了金库!
报载:2001年7月,广西北海遭受一场台风袭击,全市沿海受到红树林屏护的海堤安然无恙,而没有红树林护卫的海堤险情不断,毁坏109处。
2004年的印度洋海啸,更是给全球人类上了一堂生态警示课;而红树林的作用,在那场灾难面前得到充分彰显——它绝不仅仅是海边一道漂亮的绿化带,在维护国家生态安全和海洋生态平衡方面,它有着陆地森林不可取代的特殊功能。
对于红树林的价值,海南人民早有认识,早在清朝道光二十五年(公元1845年),琼岛清朝地方政府已采取措施“禁砍滩涂木”,曾在今演丰镇上山村立碑铭文力戒。
船工还告诉我,革命战争年代,这片红树林曾是琼崖地下党和游击队的出没之地,遮天蔽日的红树林掩护和养育了红色政权……
“风流在海与岸之间,潇洒在水与天之间”,在气象万千的植物世界里,红树林既是极尽浪漫的歌者舞者,更是不畏艰辛、以苦为乐、甘于奉献的勇敢者。亿万年来大海的波涌浪击,日日夜夜、周而复始的潮涨潮落,既砥砺着又催生着红树林。红树林,这个永不凋萎的海上绿色长城,给了人类多少恩赐、多少启迪!
(首发2010年9月22日《中国纪检监察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