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宜昌(电影文学剧本)
陈抹潮 胡庆魁
人 物 表
老王 人力车夫
老王妻子
北兵甲
北兵乙
北兵排长
韩慎之 宜昌商会会长
章申夫 新闻界代表
雷春声 教育界代表
张一奈 绅士代表
卢金山 北洋军阀长江上游总司令
王占魁 门卫
马金彪 门卫
刘建章 施(南)宜(昌)镇守使兼第八师师长
烟妓
丁福成 暂编师师长
王仁 第三混成旅旅长
吴义 暂编旅旅长
刘建章妻子
小月红 京剧花旦
七龄童 汉戏须生
楚剧班班头 琴师
楚剧唱花旦的小男孩
田礼元 第八师参谋长
于学忠 第十八混成旅旅长
毛忠义 第十八混成旅团长毛尚信 第十八混成旅团长
张福成 第七师团长
曹壮夫 湖北省总工会代表
杨逸棠 二十军党代表
代希康 农民,共产党员
李广周 大学生,共产党员
易士伦 美华书院学生
李秀英 宜昌妇协负责人
贺龙 国民革命军第九军第一师师长
周宇群 第一师政治部主任
贺锦章 第一师团长
门卫
小王 卫兵
李团长 宜昌城防司令部团长
杨其昌 国民革命军 师长
穆子斌 财主
陈二板 美孚煤油公司经理
小翠花 妓女
商会秘书
何副官
听差
丫头(玉凤)
马弁
韩慎之三姨太
王秀珍 老王女儿
老划夫
青年店员(小张)
贺英 第一师团长
敌团长
李驴子 敌营长
李仲义 敌十八师团长
敌班长
贺兵
老板代表
海员工会代表
老船工
二青年船工
城防师方师长护兵
俘虏 监视哨 侦察兵
王玉 王仁护兵
李俊 王仁护兵
老兵
海员
桡工
敌团长
北兵营长
营长妻子
农民
小金 小马
李代表 农民协会代表
通讯兵
老地主
段德昌 何键部队政治部主任
肖知悌
何键部事务长
何键副官
何键部队班长
老划夫 客人 二娃子
王天培 国民革命军师长
吴玉章 国民党中央委员
钱先生 财政税收专员
一九二二年初秋。湖北宜昌。长江上雨雾弥漫。
河街。一个穷人力车夫的家。木板屋内刚刚经过一场劫难。
用芦苇隔成的一间小房内传出一个女孩子撕心裂肝的嘶叫声:“妈—!爹—!”
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疯狂地擂打小门,“老总,她才十二岁呀!老总……!”
屋角,两个北兵用刺刀比着人力车夫老王的胸膛。
北兵甲:真正的黄花闺女……
北兵乙:比逛窑子强多啦!
老王双脚跺地,用头猛撞板壁:“老天啦,我……!”
北兵乙:你想死?
北兵甲:“行,哥儿练个活靶子!”
老王挺起胸膛:狗日的,有种的来吧!
北兵甲退后两步,端着刺刀,屈步向前,咆哮:杀!
小门突然被一脚踢开,房内闪出北兵排长:住手!
北兵甲满脸谄笑:心疼老丈人啦,排长!
排长束紧腰间皮带,扣好裤扣,吐了口唾沫。
两个北兵用淫秽、下流的眼光看着排长:排长……
排长:“奶奶个雄!你们又不是脚猪,还要老子搭架子!卢总司令有令,让我们自由三天!”
两北兵:自由万岁!
北兵甲朝小屋跨了一步,北兵乙扯住他:这不公平,咱俩划拳……
老王妻子披头散发,撕扯着衣衫,跌跌撞撞跑到江边,叫了声:“珍儿!”投入了滚滚长江。
宜昌福绥路。长江上游总司令部。会客室。
客厅中央悬挂一幅关圣帝君的画像(因卢的上司吴偑孚常以关羽自诩)。画像下一把古式籐圈椅,椅后两名挎盒子炮的马弁挺身侍立。四张矮籐椅上坐着宜昌商会会长韩慎之、新闻界代表章申夫、教育界代表雷春声、绅士代表张一奈。茶几上摆着盖碗茶。
一阵肆无忌惮的狂笑。
卢金山:哈哈……自由,来劲!怪不得那些男女娃娃们口口声声要自由!谁要?我卢金山给!分文不取!
卢金山全副武装走进客厅。他头顶裸露,身材短粗,一脸横肉。气质骄横、愚蠢。
卢金山:你们,也来找卢某要自由!
韩慎之端着茶碗,颤抖不止,盖碗磕碰,叮叮张一奈紧咬下唇颌下的胡须抖动章申夫双手紧握骨节发出轻微的响声雷春声两手扣住椅脚,好像要扣进椅子里面去。
章申夫:卢总司令……
卢金山断喝一声:不必!看架式,你们是来做说客的!诸位,我卢某统领雄兵十万,镇守施南、宜沙一带,保境安民,使士农工商各界人民,安享太平日月。不过嘛……,今年向你们多要了些许军饷,你们就推三阻四,装穷叫苦!好哇,你们不给,我们自己拿!是啊,自己拿!在座的各位,家里都破了点皮吧!得罪!我卢某行事向来光明正大,向诸位透个底:昨天我的命令只有一个字:抢!今天再不交齐,我命令:杀!明天再加一个字:烧……哈哈……,直到你们交齐为止!
章申夫猛然起身,左臂碰着茶几,茶几前倾,雷春声连忙扶住,两个茶碗都滚落在地上,“乒乓”两声。章申夫怒目而视。
卢金山怒喝:来人!
四个持短柄马枪的士兵冲进会客室。
卢金山:捆起来!
雷春声:章申夫少年气盛,一时冲动,请总司令高抬贵手!
韩慎之:我们四人是宜昌十万人民的代表,自古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何况我们之间不是敌国。恳请总司令三思。
卢金山朝士兵一摆手,士兵敬礼,后转,退下。
卢金山:卢某向来礼贤下士,从谏如流。章申夫先生,有何高见。
章申夫:卢总司令威镇鄂西,下民懾服,无话可说。
卢金山品味章申夫的话,刚要发作。
韩慎之趋身向前:总司令,五十万银元,我等勉力凑齐,听侯清点。
卢金山:这才是有识之士!
韩慎之:宜昌地簿财稀,实在凑不足五十万元……
卢金山:奶奶的!
韩慎之:有些是用金银首饰折算的,请总司令海涵。
卢金山:罢。(向门外)王占魁!
一个门卫跑步进会客室,敬礼,立定。
卢金山:传我的命令,命军需官清点五十万元军饷。
王占魁:是。
王占魁敬礼,后转,起步走。
卢金山:慢!
王占魁转回,行注目礼。
卢金山:传我的话,对银元的真假,金子的成色多加注意。
王占魁:是。(退下)
卢金山顺手端起茶碗。二马弁高呼:送客!
四代表站起身。
卢金山冷笑一声:贵地有句俗话:牵着不走,赶着倒退,宜昌人个个都是天生的……
四代表赶忙朝门口走去。
卢金山朝着四个代表的背影:……贱种!
四个代表气得浑身发颤。雷春声被门槛一绊,一个趔趄,章申夫上前扶住。
雷春声:真是禽兽!
韩慎之:多行不义必自斃!
章申夫冷冷地:自古以来,统治者最怕的是人民,卢金山,得罪了人民!
四个代表悻悻地走了。
卢金山:马金彪!
马金彪:有!
卢金山:他们在门口胡说八道些什么?
马金彪:报告总司令,我正糊涂着呢。一个说多么的放屁,一个说什么桶子(统治)怕人(怕人民),桶子怎么会怕人呢?
卢金山:放屁!
马金彪:是,放屁。
一九二六年十月。
施(南)宜(昌)镇守使兼第八师师长刘建章官邸。
大花厅。正面壁前一张木炕,上面铺着锦被绣褥。中间一付鸦片烟具。一个年约三十的烟妓在打泡子。
花厅正中有一桌麻将。暂编师师长丁福成,第三混成旅旅长王仁,暂编旅旅长吴义和刘建章的太太在打麻将。
花厅右壁前的板凳上坐着京戏花旦小月红,汉戏鬚生七龄童(十二岁)和各自的琴师。
刘建章,外号大肚子,多年沉溺酒色,使他的眼睛瞇缝歪斜,脸上的肌肉松弛,而鼻端下垂的两条纹路和嘴角因杀人如麻显得十分残忍。
刘建章:放屁!一个戏班子,没有坤角!我不相信。唱戏的说:要吃饭,一窝蛋(旦),没有坤角,啥屌戏班!带班头!
门外应声:带班头!
年约五十的楚剧班班头战战兢兢地进来。
刘建章:你班子里没有坤角?
班头:报告长官,越剧无男,楚剧无女,这是梨园老祖宗传下的规矩。
刘建章:放屁!什么鸟规矩!老爷今天要凑合京汉楚大会唱,你扫了老爷的兴。来人,拖出去,打四十背花!
门外走进两个士兵,把楚剧班头的双手倒剪,欲往外拖。
刘太太:慢着。
两个士兵停住脚步。
这时,太太的对家打出一张红中。
刘太太:碰!
刘太太把牌一摊,咯咯笑起来:中,发,白,三元及第,又是满贯!
丁福成(凑趣地):刘太太今天手气好,已经登八庄了!
三个输家点清筹码,放在刘太太面前。
太太(一面和牌):大肚子(对刘建章),别现眼啦,你连越剧无男,楚剧无女都不懂,还充内行哩。
刘建章(对楚剧班头):太太给你讲情啦,过去磕头!
班头走到刘太太身后,磕了四个响头。
班头:多谢太太替小人说情。
刘太太瞧着手中的牌,没搭理。
刘建章:你带了角儿来没有?
班头:小的带了个唱花旦的,在门外侍候。
太太:带进来我看看。
班头走出去,一会儿带了个十二岁的男孩到花厅门口。
班头(低声):小心侍候,这儿是虎口!
小男孩:师傅,我害怕。
班头(推搡着):进去。到了老虎口了,害怕也没用。
太太:过来。
小男孩走到太太面前,低着头,身上微微发颤。
太太:抬头!
小男孩抬起头来。这孩子生得粉装玉琢一般,面目十分俏丽。
太太:还不讨人嫌!过去侍候代总司令。不要怕,万事有太太我啦!
小男孩:多谢太太。
小男孩向刘建章行礼,坐到汉戏演员六龄童的下首。
烟妓把上好了烟泡子的烟枪顺过来。
烟妓:老爷,请用烟!
刘建章:月红,你唱段什么?
小月红(站起身):听点。
刘建章:来一段你的拿手:女起解吧。
小月红:是。
刘建章躺下抽烟。
琴师调弦。甜脆的过门响起。
小月红(唱):苏三离了洪桐县,将身跪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泪满面,过路的君子听奴言,……
丁福成(击掌):好!
王仁:有味。
一个副官跑到花厅门前。
副官:回参谋长,于旅长到!
刘建章(一骨碌爬起):停!
马靴清脆的响声。
参谋长田礼元、第十八混成旅旅长于学忠走进花厅。田礼元刚过而立之年,瘦高个儿,面容清癯,戴金丝眼镜,一介书生;于学忠二十多岁,英武中略含慵懦,精明中暗藏奸诈。二人见了厅内的情形,对看一眼,都皱起了眉头。
马弁张罗座位、烟、茶。
刘建章:今天什么风?二位大驾光临,真令篷壁生辉!
田礼元(讥刺地):代总司令真有泰山崩于前而不惊的气度!敌人兵临城下,将至壕边,犹有此雅兴,妙舞清歌,兄弟实在佩服。
刘建章(干咳两声,指着唱戏的):带走!
马弁不知是叫戏子暂时出去,还是让他们走。
马弁(请示):叫他们走?
刘建章(怒喝):都滚!
烟妓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怔怔地望着刘建章。
太太:你还赖在这儿做甚?等捶!
烟妓慌忙扭着身子走出花厅。
太太:你们有军国大事,我失陪了。
田礼元、于学忠:刘太太请。
刘建章:二位到此,必有见教。
田礼元:一来拜望代总司令,二来……总司令进川月余,可有信息?
刘建章:川东杨森,愿与总司令结盟,为表诚意,当着总司令的面辞去北伐军二十军军长的委任。总司令考虑川东、鄂西,一隅之地,恐不足持,又到成都会刘湘去了。
于学忠:刘湘奸诈,出尔反尔,恐不可靠。
刘建章:老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刘湘与总司令交情非同一般。
于学忠(冷笑):未必。当刘湘私运烟土、吗啡,需要总司令保驾时,刘湘是讲交情的。时异境迁,就难说了。
田礼元:听韩慎之说,刘湘既不拒绝北伐军二十一军军长的委任,又不支持我改称保安军之举,两面都在拖延。我看他是在观风看潮,以待时机,因此举棋未定。
刘建章:刘湘不致于这样无义吧。
田礼元:昨天的情报料想代总司令已经看了,袁祖铭指挥两个军从湘西扑来,杨其昌部已抵宜都,贺龙部也到了松滋,敌军压境,不知代总司令作何打算?
刘建章:情报我看过。总司令临走时己作妥善安排,第一,我军取消吴大帅的番号,改称保安军;第二,我军宣布中立;第三,释放政治犯,可谓仁至义尽,他们还要打我们?
田礼元(微微一笑):北伐军中不乏智谋之士,这种缓兵之计一眼就会看穿。中立?是呵,不是投降!
于学忠:我们都是军人。民国以来,军阀混战,为啥?人,枪,地盘。古今中外的军人,谁脱得了这四个字!北伐军,也是军人。鄂西这一大片土地,我们手中的八万条汉阳造,一千多挺轻重机枪,两百多门大小炮,不会拱手送给他们。他们要消灭我们,我们要保存自己,只有一个字解决问题:战!
刘建章一惊:战?
田礼元:战!敌人虽然号称两个军,但兵不满员,武器更差,我军养精蓄锐,以逸待劳,必能胜。一仗下地,让天下知道我军的威风,将来的好处是很多的,也可以刺刺刘湘的胃口,总司令与之谈判,价码当会高出许多。
刘建章:二位知道,我是代,不是……,我听候卢总司令指示。
话不投机,二人告辞,互相敬礼。田、于走到花厅门口。
田礼元叹了口气:这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
于学忠:不!参谋长,这正是海阔天空任鸟飞!
田礼元卢金山以国士待我,在他危难之际,我都不能出力报效,于心有愧呵!
花厅外,小花园。
于学忠手下的两个团长毛忠义、毛尚信和第七师的张福成团长站在花坛旁。
三位团长向田、于敬礼,田于还礼。
张福成急切地:打吧?
田礼元气愤地:竖子不足与谋!
于学忠仰天大笑:哈哈,刘建章,一介马弁,除了仰存卢金山鼻息,焉有其他!
毛忠义:卢总司令走的时候,为何不把大权托给田参谋长,而交给刘建章这样一个慵弱之辈?
于学忠:这你就不懂啦!参谋长纵有满腹经纶,但毕竟是客,卢总虽敬之却又远之,而刘建章虽无才无德,但是卢总一手从马弁提携上来的,可谓心腹;加上参谋长凛然正气,从不苟同。卢总两次纵兵劫掠宜昌百姓,参谋长都仗义直言。参谋长说,纵兵劫掠,使生灵涂炭,与匪类何异!当众不给卢总面子,卢总早已觉得芒刺在背哩。而刘建章只知有卢总,不知有其他,唯唯诺诺,屈意逢迎,颇得卢总欢心。这就是卢总舍苍鹰而用家雀的道理!
田礼元沿花坛走了几步,突然停住,长叹一声:唉……,治国者,亲君子远小人,此天下之所以兴;亲小人远君子,此天下之所以亡。北伐军气势方盛,以吴大帅这样驰名中外的沙场老将,尚败于北伐军中叶挺小将之手。卢金山委重任于刘大肚子这样的不学无术之辈,不败何待!
毛尚信:参谋长、旅长,难道我们就坐以待毙!
于学忠微微一笑:于某自有打算。
张福成:愿听良策。
于学忠:方今中国,天下未定,群雄逐鹿中原。打天下的,要人要枪,自不待说,打下天下的,也得要人,要枪。我手中有一旅人马。八师师长颜德庆去上海割盲肠。他与刘建章合不来,恐受其害,带着家眷细软,溜之秋叶了。遗缺由田参谋长暂代。天赐良机!张团长、田参谋长把八师抓牢。以一师一旅,两万多人、枪,拖出去,不怕没有识货的主儿,我还要待价而沽呢!哈哈……
张福成一击掌:好,我姓张的愿效微力!
毛忠义、毛尚信立正:愿随于旅长鞍马!
于学忠:三位如此错爱,将来祸福,于某愿与三位共之。
于学忠转向田礼元:参谋长出自荆州书香世家,又是陆军大学高材生,值此风云际会之机,若想干一番大事业,于某和三位团长愿为左右!
田礼元微含惊诧,瞅了于学忠一会,然后缓缓说道:于兄与我相交非止一日,当知我的为人。浮生长恨,我早已看破红尘,不肯在仕途浮沉了。于兄识时务,善机谋,雄姿英发,前途无量啊。到时候,田某一定帮张团长把第八师替老弟带出去。一师一旅,一路再收拾些人、枪,即可组建一个军。于兄就靠这个军成气候吧!把部队带出宜昌后,我就解甲归田,返荆州故里,以诗酒打发岁月,与草木同荣枯了。
于学忠:方今正是英雄用武之时,田兄何发逸世之思!
田礼元:民国以来,军阀连年混战,国运日衰,黎庶日苦,我田孔元空有满腹文章!
田礼元说着,不禁凄怆起来。一阵秋风吹过,花坛上的残叶、花瓣被吹落在地上。
宜昌通惠路。
一辆人力车小步跑着。
拉车的是老王,坐车的是章申夫。
老王的车子前面跑着六辆人力车。
老王:章先生到农村去采访新闻?
章申夫:不,去搬兵。
老王:搬兵?
章申夫:就是北伐军,又叫国民革命军。
老王:他们抢不抢?杀不杀?害不害妇女?
章申夫:没听说。
老王:他们打到哪儿哪?
章申夫:宜都。
老王:嗬,到眼皮子底下了!他们有几多人?
章申夫:一个师。
老王:嗨,一个师顶屁用!北兵有四个师三个旅外带一个城防师呢。
章申夫:北伐军的另一个师也到了松滋。
老王:你们也去请?
章申夫:不去。
老王:这真是和尚不吃豆腐——怪斋(哉)!明摆着,多一个师力量大些,我这大老粗都懂,怎么……
章申夫指着前面的车子:不是我们这七个代表不愿去,是人家不让我们去!我们只不过是跑腿做说客的。
老王:章先生,你说得我糊里糊涂。
章申夫:你往下听。到松滋的那个师的师长叫贺龙,他手下有好些共产党的人。像韩会长这样有钱有势的绅士怕共产党比怕北兵还厉害呢,还会去请?
老王:共产党抢人、杀人、害妇女?
章申夫:那倒不是。共产党的军队纪律是最严明的。不过,他们在农村闹农会,打土豪,分田地,在城市建工会,反剥削,要让工人当家作主。有了工会,你们拉车的命运就不由车行老板作主了……
老王兴奋地:早就盼望这一天了!
章申夫:对穷人来说,共产党好;可对有钱有势、有田有土的人来说,共产党比青面獠牙的凶神恶煞还可怕。
老王一拍头:我懂了。
章申夫:其实你天天同共产党打交道。
老王一愣:我,哪个哟?
章申夫:哪个对你们穷人好就是哪个。
老王若有所悟。
章申夫笑而不语。
人力车到了大南门的小火轮码头。小火轮拉响了催客上船的第一遍汽笛。六个代表下了车,付了车钱,夹在人流中,沿着青石砌就的台阶向河下走去。
老王放下车杠,撩起衣襟揩脖子上的汗。
章申夫下车,掏出皮夹子给车钱。
老王:章先生,你搬南兵来消灭北兵,做天大的好事,我不能要你的钱!
章申夫:我是出公差,车钱公家开支的,收了吧。
老王接过车钱。
章申夫走了几步,又回身说:其实,南兵北兵,对你们还不都是一样,靠力气吃饭。北兵抢啊,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有什么可抢的!
老王的眼泪陡然一下涌了出来:我们没有钱财,可我们有妻子呀……
小火轮拉响了催客的第2遍汽笛。
老王泣不成声:……我的女儿,才十二岁呀……
章申夫回头走了两步,抚着老王的手:老王,你受的伤比我们重呵!
章申夫急转身,跑下河去。
小火轮拉响了第二遍汽笛,然后缓缓驶离码头,顺江东去。江风猎猎,送来小火轮的车叶子搅水的声音。
码头沉寂下来。老王久久地立在岸边,凝望着在黑暗里奔流的长江。
老王:秀儿她妈,卢金山、刘大肚子这些野兽的末日到了!
江西会馆。
青石镶嵌的大门,一座鼓壁立在门内。转过鼓壁是一方天井,四周也是青石镶嵌。沿青石有约两尺宽的走道,左右各有几间厢房。
一座石砌拱桥(装饰用)正对大门。桥后是宽敞的大厅,厅中间摆一张长条桌和长的、方的木凳。
曹壮夫在桥上踱步。
杨逸棠从鼓壁后转出来。
曹壮夫迎向前:你是……?
杨逸棠:杨逸棠。
曹壮夫一把握住杨逸棠的手:曹壮夫。昨天章申夫透了个讯,所以今天请你来一叙。在省里听说你到四川杨森的二十军任党代表了,怎么还滞留宜昌?
杨逸棠:我奉命到杨森部工作,走到这里,被卢金山扣住了,他本想杀我,亏得他的参谋长田礼元劝谏,方才作罢。吴偑孚倒旗后,田礼元又劝卢金山释放政治犯,我才出狱。
曹壮夫:那可太好了!我在此孤军作战,杨兄就留在宜昌,帮我一把吧!
杨逸棠:不行呵,我急于回省复命。曹兄,工作进展如何?
曹壮夫:怎么说呢,宜昌偏远闭塞,封建势力相当顽固,民众的精神尚处于朦眛状态中。同时,宜昌穷,正因为穷,所以北洋军阀、地主劣绅对民众进行了特别残酷的压榨,造成了深重的灾难,城乡民众都有改变现状的迫切要求。唤醒民众是当前第一位的任务。
杨逸棠:从何入手?
曹壮夫:组建党团。我通过上级组织,联系上了一个名叫季广周的人,他是北京的大学生,“三·-八”惨案后回宜昌养病的。他虽然是党员,但对党、对主义没有什么认识。另外发展了一个团员,美华书院的学生,叫易士伦,此人华而不实。河西谭家店有个叫代希康的农民,很勇敢,很坚定,我介绍他进了组织。我让季广周、易士伦抄抄写写、摇旗呐喊,代希康协助我做组织工作。
杨逸棠:群众工作呢?
曹壮夫:很棘手。我的公开身份是省总工会的代表,可人家不买账。最难整的是码头工会,各帮口为争码头经常发生械斗,拢不到一块儿。车业、划业、轿业的老板、把头也捣乱。不过,组建工会我有十足的信心,火候到了,工人觉悟了,事情就好办了。
代希康、李秀英从鼓壁后转出来:老曹!
曹壮夫与代、李热烈握手:小代、小李、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个人。杨逸棠同志。
杨逸棠趋前与二人握手:你就是代希康啰,她是……
曹壮夫:李秀英。宜昌妇女运动的带头人。
杨逸棠仔细打量二人。代希康,二十七、八岁,中等个儿,结实精干;李秀英,二十三、四岁,粗眉大眼,泼辣、开朗。她刚刚剪了头发,蓄了个冒盖头。
杨逸棠:哟,秀英同志真大胆,敢把头发剪了。
李秀英抚摸着头发,骄傲地一笑:我闹着剪头发,公婆、丈夫都说我吃了么子药,疯了。我说,好多从外地来的女学生把头发剪了,没有人说她们疯。丈夫说,人家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我们是种田打土巴的。我更有理了,我说,每天早晨爬起来,先要忙着梳头、裹脚,忙完了,才弄早饭。烦死人,耽误多少活路!早饭一条绳,捆住一屋的人。头发剪了,脚放了,要几刷溜有几刷溜,多做好些事呢。他们没理了,我就剪了头发,放了脚。
代希康:秀英真不简单,剪了头发后,上街挑粪、卖菜,好些人戳她的脊梁界,二流仔朝她吐口水,她不在乎,说,等你们家的姑娘、媳妇把头发剪了,就不会大惊小怪了。
杨逸棠:是呵,每当新生事物出现时,必然会遭到守旧势力的敌视、阻挠、反对。
曹壮夫:我们的责任,就是催生新生事物,促使新生事物发展壮大,最后摧毁、消灭旧势力!
季广周、易士伦从鼓壁后转出来。易士伦一路小跑,“老曹!”
季广周,瘦高个,戴眼镜,穿着考究,样子斯文,神情中透出一股世家子弟气味;易士伦,18岁,易家轿行小老板,聪敏,但太露于外。
曹壮夫:小季、小易,这是北伐军的杨逸棠同志。
易士伦跑过去握手:老杨。
季广周与杨逸棠握手,态度有些冷淡,他瞧不起军人。杨逸棠感觉到了,淡淡地一笑。
曹壮夫:人到齐了,怎么样,扯一扯吧。
易士伦:我先说。老曹,你让我在同学中搞宣传工作,那是“乡的人喝盖碗茶——没门”呢。
曹壮夫:美华书院不是有几百号学生吗?
易士伦:灯影子上饭馆——人多不消饮食。
曹壮夫:说具体点。
易士伦:美华书院的学生大致可分为两种人,一种是有钱有权人家的小老板、大少爷,这些人只会玩球、玩牌、玩女人;另一种是少数穷学生,他们都是教徒,读书是教会出的钱,除了上帝,他们什么都不信。你说,我有么法?
曹壮夫:照你说,美华书院除你外都是不需要革命的了,这符合实际吗?据我所知,美华书院的学生在历次爱国运动中都有过贡献的。何况,除了美华,宜昌城还有师范、彝陵中学、华英中学,几千学生。小易,思路要深一些,眼界要宽一些,工作要扎实一些,要尽快打开局面!小季说说。
季广周:帮助筹建国民党县党部的工作已经有了眉目,筹委会的牌子已经挂出去了。
杨逸棠:这步棋很重要。我出狱后在宜昌又待了一段时间,就是在与地方上的国民党人接触,促成他们尽快建立县党部,有了县党部,办事会方便得多。
季广周:最近,他们打听到国民革命军第九军二十九师兵抵宜都,便以县党部筹委会和县商会的名义派了七个代表去请,想借这部分人的力量消灭北兵。
走道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车夫老王走进大厅。
老王:哟,这么齐整,在开会吧。我不耽搁你们,只说两句话就走。
曹壮夫端一张方凳递过去:不忙,喘口气慢慢说。哦,老王,这是老杨同志。
杨逸棠:杨逸棠,一个当兵的。
老王一惊:当兵的?
曹壮夫:他是南兵,是打倒吴偑孚的北伐军。
老王激动地:就盼你们来!不消灭北兵老百姓就没有活路啦!老曹,昨天夜里我拉章申夫下河,他说去宜都搬南兵,他还说另一支南兵也到了松滋,但地主老财不让去请,那支兵里有共产党,师长叫贺龙……
杨逸棠陡然站起身:贺龙到松滋了!
老王:有钱有势的人怕的兵,说不定最对我们穷人路子,这么想着,就急急跑得来,给个讯,我们也派人去请吧!
杨逸棠一拍桌子:好消息呀!
老王:我的话完了,我走了。
曹壮夫把他按住,朝杨逸棠一笑。
杨逸棠:这出戏非你这个角儿不可哩。
李秀英:老王,你是月亮底下晒笋壳,翘叶子吧?
老王:好,不走了。我去把车垫子拿来。
代希康忙站起来:我帮你拿!
代希康跑出去,一会儿就把车垫子拿进来了。
杨逸棠:卢金山是吴偑孚的部属,吴偑孚垮了,树已倒猢狲未散,卢金山来了个缓兵之计,表面上表示中立,部队番号改成保安军,自己却进川找靠山去了,先在重庆与杨森订盟,又到成都投靠刘湘,只要刘湘同意收他,他马上回来当他的总司令,屠刀会重新悬在宜昌人民头上。国民党县党部筹委派代表去宜都请兵,这一着棋走得对,但结果会令他们大失所望。宜都这一支兵,是国民党革命军第九师,师长杨其昌,此人胆小如鼠,绝对不敢用一个师碰卢金山装备精良的五师三旅。贺龙来了,就有了希望。贺师长是北伐军中的传奇人物,他两把菜刀闹革命,专杀贪官污吏、土豪劣绅,他久历戎行,骁勇善战,足智多谋。老王说得对,我们要派人去请!
曹壮夫:对,尽快派人请贺师长,救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季广周:派代表接贺龙我双手赞成。不过,代表宜昌十万民众的这位代表应该是体体面面的,有知识有教养的社会名流,还要能言善辩,才不辱这次使命。因此,我建议明天召开工会筹委会、商会负责人会议,研究代表人选,人选出来后再与县党部的筹委们商量商量,县党部筹委会现在是宜昌的最高领导机构,不与他们通气不合适。
易士伦:老季的句句话、个个字我都赞成。
代希康:我不同意老季的主张。搬兵又不是去吃喜酒,伴新郎,要什么体体面面!而且商会、盐业、绸缎业公会的会长们未必喜欢贺师长,与他们商量什么?救兵如救火,我建议,派一个人去,今天定好人,明天动身。
李秀英:这个人我想好了,就是老王。
曹壮夫、杨逸棠相视一笑,微微点头。
季广周、易士伦相顾愕然,不禁脱口而出:老王?
老王双手乱摇:秀英啊,国家大事,你怎么乱说呀!你看看我,又没有文化,又不体面,拙嘴笨舌条,当么事代表哟!
季广周点头赞叹:老王有自知之明。
杨逸棠:我同意老王去,贺师长最喜欢受苦下力的人。
曹壮夫:老王本身的遭遇,就是一篇很生动的动员令。
季广周微微冷笑:自古以来,出使者讲究的是不辱君命。
曹壮夫不理睬季广周:就这样决定了,老王同志,你就是宜昌十万人民的代表!
老王:你们看我能行?
杨逸棠:不仅能行,而且非你不可!
老王站起身,脸上显出十分庄重的神气,他盯了季广周一眼,然后直视着曹壮夫的眼睛:我,走这一趟!
曹壮夫:老王,你把车业工会的筹备工作交待一下,把你的姑娘安顿好,下午来取路费。
老王答应了,与大家打过招呼,走了。
季广周望着老王的背影:代表宜昌十万民众的,竟然是一个拉车的……
代希康勃然大怒:亏你是个共产党员,说出这种话!
曹壮夫也生了气:小季呀,宜昌地方穷,大学生不多,你把这一点看得太重了。你看老杨,不仅是大学生,而且留过洋。为了打倒列强,铲除军阀,解救人民的苦难,他抛弃学业,毅然回国参加了革命。你看他对穷苦的下力人是什么态度,你要好好想一想呀!
杨逸棠:小季呀,希望你对党、对主义这样的根本问题要进一步学习、探求。
季广周:不管你们怎么说,我绝不随声附和,我保留我的意见。
曹壮夫:大家都很忙,散了吧!
大家纷纷离坐走了,只剩下曹壮夫、杨逸棠。
杨逸棠:老曹,你不仅处在封建势力的包围之中,而且在内部,也面临着严重的思想斗争呀。
曹壮夫:是啊,随着革命的进展党内思想斗争会越来越激烈、复杂。
杨逸棠:老曹,我明天就要乘舟东下了。有两件事告诉你,一、贺龙与我很熟,他师里的政治部主任靳经纬、团长英超,是自己人。我回去写几封信请老王带去,敦促他们早日把队伍开到宜昌;二、通过章申夫,我认识了城防司令的秘书李智万,他是个大学生,找不到出路才投身北洋军阀,此人有爱国心,富于正义感。晚上我带他来与你见一面,到时可助贺师长一臂之力。
曹壮夫:太好了!
湖北松滋街河市。
苦竹寺。一帧白布条幅挂在寺门口,上书:国民革命军第九军第一师。
寺内,大雄宝殿三尊佛象前是师部临时会议室。
贺龙正在用心地读《左传》,他看一会,抬头想一会,又俯下身接着读。
靳经纬手里捧着本《共产党宣言》,一边看,一边做着笔记。
英超走进大殿。他生得高大粗壮,一条虎彪彪的汉子。
英超:报告!
贺龙、靳经纬抬起头。
贺龙:李家坪的事办得怎么样?
英超:报告师长,奉你的命令,我们跑步赶到李家坪时,土匪已经把农会包围了,正要拿农会主席、妇女主任杀头示众,我一个反包围,乖乖,土匪吓得屁滚尿流,有的被打死了,有的被活捉了,一个都没跑脱!一审问,果然不出你所料,是地主头子李丹书勾结土匪搞的叛乱。我把李丹书几个宰了,把他们的钱粮都分给穷人了。师长,我还缴获了二三十条长短枪,有几条,啧啧,崭崭新,你和主任腰间的老掉牙这回可以换换啦!
贺龙:真有你的!英超。不过,我们现在是正规军了,应该写一张罪状公布,让老百姓知道这帮坏蛋罪有应得。
英超不无得意地:写了,师长,还是我亲笔写的哩。
贺龙惊喜地:不简单,不简单,老靳哪,他跟着我起事的时候,连扁担倒下来是个“一”字都不认识!
英超头摇得像货郎鼓:别抬我的庄了!我连你一丫丫都赶不上,在桑植那会,你肚里有几两墨水?可现在,这个主义,那个问题的,还左传,右传……
贺龙:慢着,哪来什么右传啦!
英超:没有右传?
贺龙:只有左传,没有右传。
英超:那好办,你以后写一部右传嘛。
靳经纬:说得对!将来革命成功了,会给那些开创革命事业的功臣树碑立传的。
英超:师长,你又在看么书?
贺龙:就是你说的《左传》。
英超:又在研究什么战例吧?
贺龙:曹刿论战。
英超:你上次给我们讲过的,一仗下来,光顾着高兴,忘了,你再给说说吧。
贺龙:摆着靳主任这个大学问家,我可不敢班门弄斧。
靳经纬:你莫虾子过河--谦虚(牵须)啦!
贺龙:好,我讲。曹刿论战,是个以弱胜强的战例。敌兵压境,乡下人曹刿入朝请战,有人劝他,国事“肉食者谋之”,他回答“肉食者鄙,未能远谋”,真知灼见直陈鲁公。他认为,治国者,造福于人民,人民自然拥护你,相反,你祸害了人民,人民自然遗弃你。所以,当鲁公说:“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我办事是实事求是的,没有冤枉老百姓,没有在人民中树敌,曹刿当即肯定说,“忠之属也,可以一战。”你只要拥有了民心,虽弱而能胜强!
一个门卫匆匆走上大殿:报告,宜昌派来的代表在门外,求见师长、主任。
贺龙: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门卫:下力的穷人。
贺龙:那倒不可轻慢,老靳,你我出去接一接!
寺门前。
贺龙、靳经纬与老王握手:欢迎,欢迎!
老王:唉呀!我是什么样人,敢劳师长、主任大驾!我这个代表,可是个拉车的穷人!
贺龙:世界上穷人多,论当代表,穷人最有资格。
靳经纬:请—!
三人进大殿。
贺龙介绍英超:这是英超团长。
二人热烈握手。
英超:贵姓?
老王:姓王。
老王从怀中取出三封信递给贺龙。
贺龙:谁写的?
老王:杨逸棠。
靳经纬:他不是上四川了吗?
贺龙:小王!
一个十五、六岁的勤务员走上殿来。
贺龙:把老王同志带后面去洗脸洗脚。
小王带老王下大殿去了。
三人一边看信一边议论。晚餐的号声响了。小王带老王进殿来。
几个炊事兵抬出两大筐饭,几个士兵端一脸盆菜,隔一段距离在地上放一盆。一些军官模样的带着士兵进寺,六个人围着一个脸盆蹲下。
贺龙:老王同志,吃饭。
贺、靳、英、老王、小王加上另一个勤务员围着一个脸盆蹲下。盆内是红烧萝卜。老王看看其他脸盆,都是红烧萝卜。
老王紧紧握住贺龙的手:贺师长,官兵同吃一盆菜,我长这么大头一次见。
贺龙:革命军人,官兵一致。小王,叫厨房加个菜,我付菜金。
小王答应一声,下殿去了。
老王:不,不,我也要一致嘛。
贺龙:你是贵客,宜昌十万人民的代表。
贺龙站起身:大家吃了饭不要走,我有话说。
值日官吹响哨子,开饭了。大殿内只有吃饭的声响。
贺龙:老王同志,你是宜昌人?
老王:我家原来住在宜昌附近一个名叫莲沱的村子里,三十多年前,我的嫁在宜昌的一个姑妈得了儿子,父母带我到宜昌贺喜,就在那当口,莲沱的山崩了,除了我们一家人,村上的人一个也没跑出来。我们无家可归,就在宜昌落了籍。
小王一惊:山也会崩?怎么会崩呢?
老王:道理我也不太说得清。我琢磨,一来这山的年纪大了,千万年的风吹雨淋,石活了,土松了;二来长江的浪没日没夜地冲呵,冲呵,把底子掏空了,山往下坐,上面自然就崩了。
贺龙、靳经纬专注地听着。
贺龙:老王的话,使我联想到一个王朝或一个政治集团,当它的内部腐败不堪,分崩离析,加上民众反抗怒潮的冲击,不垮是不可能的!
靳经纬:对,清朝铁桶般的江山一朝复灭就是明证。
贺龙:老靳,我已下了决心,作一次曹刿,与五十倍于我的敌人决一死战,挽救处于绝境的宜昌十万民众!
靳经纬:见义不为,无勇也,师长大智大勇,靳经纬不甘落后,愿效微力!
贺龙:好,英超,准备集合!
英超:是!准--备--集--合!
各席官兵很快撤下碗筷脸盆。一会儿集合号声响了,队伍迅速集合起,寺内外黑压压站了一地人。非常肃静,连一根针掉下地的声音也能听见。
贺龙:老王同志,请你给部队讲讲话。
老王:我讲话?师长,饶了我吧,打从娘肚子里出来,也没有当着这多的人讲过话呀。
贺龙:老王同志,今天,你不是一个普通的车夫,你是宜昌十万民众的代表。十万双眼睛在望着你,讲吧,把这支部队调动起来,去消灭北洋军!
老王:好,我讲。
老王往前站了一步,看了眼前的官兵一眼,脸上显出严肃、庄重的神色。
老王:弟兄们,同志们,我是宜昌一个穷拉车的。我,是来搬兵,来求救的。卢金山、刘大肚子那帮北兵,把我们糟踏得好苦呵!世界上哪有这样残害民众的军队!两次下命令让士兵奸掳烧杀,宜昌城内外十里,没有哪一家跑脱了的!不是被抢,就是被奸、被杀……我的刚满十二岁的女儿,被他们……害了,孩子她娘受不了这种耻辱,投了江,尸首也没捞着……,只剩下我!……弟兄们,同志们,救救宜昌人吧!
老王讲时,贺龙气得怒目横眉,靳经纬紧咬嘴唇,英超颈上青筋暴出,眼睛要喷出火来。官兵们低垂下头,隐隐有啜泣声。
英超扬臂恕吼:打倒卢金山!
全体官兵如雷的吼声:打倒卢金山!
英超:打倒刘大肚子!
吼声:打倒刘大肚子!
英超:为宜昌人民报仇雪耻!
吼声:为宜昌人民报仇雪耻!
这时正是旧历十一月,松滋街河市的平原上空寒风怒号,贺龙部队两千多人的吼声,揉和在怒号的寒风中,像闷雷一般,从田野上滚过。
贺龙眉似剑竖,目如电闪:弟兄们,老王的话,我听见了,大家也听见了。我贺龙就是听不得这种不平的事,见不得这种不平的事。我贺龙打的是贪官污吏,杀的是土豪劣绅,立誓要铲尽人间不平……
贺龙停了下,把怒气压了压,接着说:大家都愿意替宜昌民众雪耻报仇,我也是。不过,我得把话挑明。我们是先头部队,只有一个团,加上沿途招募的,拢共两千来人,而卢金山有五个师三个旅,十万人马;我们的武器陈旧,有梭标、马刀,甚至有挑柴的冲担,卢金山他们手中是一色的汉阳造,还有花机关、水机关,几百门大小炮。弟兄们,这就是说,我们一个装备差的士兵要对付五十个装备精良的士兵,一个打五十个,你们敢不敢?
英超一步上前,举起左手,格崩一声把左手小指第一截咬下,吐在地上。他举起血淋淋的左手。
英超:我敢!
全体官兵:打倒卢金山!打倒刘大肚子!为宜昌人民报仇!
贺龙:我贺龙也表态,我敢!我贺龙不怕人多,不怕势大。在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的重重包围中,我贺龙两把菜刀,杀出一条血路,闯出一道血槽,五进三出,杀出来了!今天,为了解除宜昌人民的苦难,贺龙愿与大家一起与卢金山决一死战。现在请靳主任讲话。
靳经纬:我也表态,我敢。弟兄们,我们这一仗一定会大胜。我们是为正义而战,上下一心,官兵一致,敌人内部矛盾重重,军无纪律,士无斗志,敌人必败无疑。我还要告诉大家,宜昌的国共两党正在工人中筹建工会,在周围百里农村建立农会,到时候,我们就不是两千人,而是几万人,几十万人。我们不是孤立的。我们一定会打赢这一仗!
贺龙:马上解散休息。明晨两点,不管风霜雪雨,全团跑步出发,目标:宜昌!
1926年12月。
宜昌通惠路。三峡饭店。大门前设了双岗,门左挂了“国民革命军第九军第一师”的布牌。二楼阳台上,贺龙、靳经纬、英超正在凭栏看街上群众游行。
队伍最前面一条横幅:热烈庆祝宜昌各界联合会成立!
横幅后面是学生队伍。小学在前,有省立宜昌小学、学院街小学、中心小学,九洞、九至、博爱、益世等小学;中学在后,有湖北省立第三师范、 彝陵中学、美华书院、华英中学、袁欧拿女中等。学生队伍中军乐(大鼓、小鼓、铜号、铜钹、三角铃)声此起彼伏。
工人队伍紧跟在学生队伍后面。各种不同行业的工人举着横幅:码头工人协会、车业工会、轿舆业工会、店员工会、划业工会。
工人队伍后面是农民队伍。也有许多横幅:穆家店农民协会、谭家河农民协会、杨岔路农民协会等。李秀英高高兴兴地走在农民队伍旁边,领着大家呼口号。
最后是妇女协会。妇女们都剪了发,放了脚。看得出她们大都是劳动人民的妻女,有的是第一次走上大街,同男人们一道游行,整个队伍里充满了新鲜、喜悦的激情。
游行队伍反复唱着一支简单的进行曲:
“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
贺龙兴奋地:人民一旦觉悟,所发挥出来的力量,是任何顽固势力也阻挡不了的。
靳经纬:中国这头沉睡的狮子就要醒过来了!
小王走上阳台:报告,一个姓曹的求见!
贺龙:快请!
贺龙、靳经纬、英超迎向楼梯口。曹壮夫、季广周、代希康上楼。六人热烈握手。
贺龙:曹特派员到宜昌不到三个月,就把人民组织起来了,真不简单啦!
曹壮夫:我来之前,宜昌人民的怒火就快燃烧起来了,我只不过划了根火柴。
小王又跑上阳台:报告,王代表求见。
贺龙:快请!
车夫老王带着一位身穿线春面子的狐皮袍、颈上围巾高高掩住嘴唇,戴一副墨镜、帽子压得低低的先生走上楼。
老王:这位是宜昌城防司令部的李团长。
老王又指着贺龙、靳经纬、英超向李团长一一介绍。
贺龙趋前与李团长握手:早闻其名!欢迎,欢迎!
贺龙指着曹、季、代:想必你们都认识?
李团长:早见过面了。
靳经纬:请到里面谈!
大家在二楼会客室落坐。
贺龙:李团长身在曹营心在汉,出污泥而不染,贺龙敬佩之至。
李团长:我是沙市人。我的家乡也深受卢金山之害。害民贼子当讨之,何劳师长夸奖。
贺龙:机会难得,就请李团长把卢金山的兵力部署情况谈一谈吧。
李团长: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卢金山属下四师三旅,以前分防施南、荆州、宜昌三个府。武昌易手后,卢金山兵力收缩,将施南让给了川军杨森,荆州的兵力也撤了回来。除十八师、暂编师驻守当阳、远安、长阳等,宜昌尚有两师三旅。这两师三旅中,能打仗的只有第七师和第十八混成旅,其余一师两旅兵不象兵,官不象官,军纪松懈,不堪一击。卢金山内部争权夺利闹得很凶,人不同心,有卢金山在,尚能勉强维持,卢金山进川后,其亲信刘大肚子掌了权,此人是酒色之徒,根本不懂军务,同僚和部下都瞧不起他,群龙无首,一盘散沙。说到城防师,大半都是老弱,在当地招募的一团青壮,由我带着,这一团人受尽北兵岐视,早已忍无可忍。贺师长若不嫌弃,我团愿随鞍马,听候指挥。
贺龙:我代表国民革命军表示谒诚的欢迎。请把第七师和第十八混成旅的情况再说具体点。
李团长:第七师师长颜德庆,因与刘大肚子不和,怕受其害,借治病为由,去了上海,遗缺由家表叔田礼元暂代。第十八混成旅旅长于学忠,精明强干,骁勇善战,很难对付。
靳经纬:田礼元是李团长表亲,能不能把他争取到我方来?
李团长:怕不行,他是个迂夫子,常羡慕豫让、专诸、聂政的为人,常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要他倒戈,他死也不会干的;那个于学忠,满脑子封建军阀思想,只知道扩充实力,霸占地盘,心中没有民族大义,要他反正也是不可能的!
贺龙沉吟了一会:说,这个难题,如何解呢?
李团长:贺师长,对不起,我不能在此久留。刘大肚子别的不行,搞特务工作还是蛮内行的。
贺龙:李团长,以后你就是国民革命军中的一份子啦。
李团长:那是自然。我打后门出去了。
老王:我先走一步,把车子拉到政祥路等你。
李团长:老王,你现在是车业工会的主任委员了,最近承你多次拉我,实在委屈了你。
老王:这是革命需要嘛。何况你付的车钱多。
大家都哈哈笑起来。
宜昌南正街。
一色风火高墙的深宅大院,居住的多是有钱人家。
一间布置得富丽堂皇的卧室,墙角架着盆烧得正旺的白炭火,室内温暖如春。
宜昌商会会长韩慎之、土财主穆子斌、美孚煤油公司经理陈二板陪着杨其昌师长打麻将。杨其昌身后坐着年轻妓女小翠花。商会的一个秘书在韩慎之后面看牌。
壁上的大挂钟敲了两下。下午两点。
杨其昌面前的银洋、现钞堆了一大堆。
韩慎之手里捏着一张二索沉吟。小翠花偷偷地用两个指头比了个二索。
韩慎之:这张牌不打吧,是闲张;打了,我猜杨师长在凑索子的清一色,倒下来又是满贯。
秘书:会长,您是老打牌的,未必闲张子不打,拆了句子来打?
韩慎之:听你的!
韩慎之打出牌,手还没有放下,小翠花把杨其昌面前的牌一推。
小翠花:碰,清一色!
韩慎之:我还没放手哩。
小翠说:莫当赖!下象棋摸子走子,打麻将,张子落地算数!
韩慎之:翠花,你昨天还姓韩,今天就姓杨啦!
穆子斌哈哈笑道:韩会长,今天的行情是枪子比算盘子硬。翠花自然要顺着师长的枪杆子朝上爬了!
陈二板:翠花,你好好侍候杨师长,杨师长是大赢家,会重重赏你的。
小翠花:师长的赏赐我不敢当,只求师长赶走北兵,将来驻防宜昌时,给我们烟花院的姐妹一碗饭吃。
陈二板:杨师长,你听听,多让人心疼。
杨其昌:只要她好好伺候我,一切包在我身上。
穆子斌:需要杨将军庇护的,何止翠花!我穆子斌,一个正当商人,采办东洋货物,将本图利,何罪之有?那年,学生潮水一样涌进店里,把货物都运到铁路坝烧了,日本商船当阳丸运来我的货,码头说是仇货,不肯卸,该死的学生拿着木棍日夜守在码头,不准我的人卸。我去求卢金山,他说当兵的是丘八,学生是丘九,丘八惹不起丘九。今后再发生这类事,杨将军管不管?
杨其昌摆出一付大义凛然的架式:咋不管!保境安民,军人天职。
穆子斌:将军爱民如子,子斌五体投地。将军寄居会长府上,终非长久之计,我有一楼一底花园洋房一幢,情愿奉送,就请将军择吉乔迁。
何副官急步进房:报告,贺师长、英团长求见!
杨其昌站起身:各位少待,兄弟少陪了。
韩慎之随立起身:将军稍候。满儿呢?
一个十三岁的听差应声进房,垂手侍立。
韩慎之:去对太太说,把为杨将军做的军服送来。
杨其昌:这怕不好吧。
韩慎之:将军不必见外,你我一见如故,这只不过是一点心意。杨将军着新军服去会贺师长,也让他知道宜昌人对革命的一片赤诚!
穆子斌:说得好!不想吃好的、喝好的的人怕是在娘肚子里还没出世吧!
韩慎之家的会客室。
贺龙沉静地坐在靠背椅上。英超不耐烦地走来走去。
门帘子一掀,进来一个二十出头美丽、妖冶的少妇,用她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朝贺龙飞了个眼风。她是韩慎之的三姨太。
姨太太:唉哟,贺师长,可把你老人家委屈了,这么冷的天……玉凤!
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应声进来。
姨太太:快叫他们端盆火来!把老爷的菲利浦听子烟拿来!泡两碗龙井茶,把糖果摆出来!你们这些人哪,像是癞蛤蟆,不戳不动!
玉凤出去了,一会儿两个小厮抬了个火盆进来。玉凤端一盘糕点,一听烟放茶几上。又有两个小厮端着盖碗茶、水果碟放在茶几上。佣人先后退出客室。
贺龙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这幕闹剧。英超生气地拧起眉毛。
三姨太扭动腰肢,轻移莲步,走到贺龙身边:贺师长,我们宜昌风沙大,看你这一身的灰!
三姨太掏出一方手绢,轻轻地在贺龙身上掸了一下,见贺龙没有拒绝,便大着胆子把身体贴近贺龙,一手搭上他的肩头。
三姨太:贺师长,天气这么冷,你只穿一件白布褂子,棉衣又这么薄,我们女人家心软,心里着实疼哩!
三姨太一边说一边使劲在贺龙肩上捏了一把,用充满诱惑的淫邪目光看着贺龙。
贺龙也看着她。贺龙的目光像刀刃上绿幽的寒光,直刺进她的心里。她机伶伶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两步。
三姨太的表演激怒了英超,加上白炭火的烘烤,他感到烦燥,猛地转过身,抽起窗上的插销,使劲一推窗户,“哐啷”,吓了三姨太一跳。她见英超怒目横眉,手抚腰间匣枪,满脸杀气,嚇得颠着屁股朝门口走去,忘了跨门槛,一个狗抢屎,扑出门外,娇滴滴喊了声“哎哟--!”
英超鼻子里哼了声。
贺龙指着桌上的烟茶糕点:英超,韩会长的盛情,我们不能不领啦!
英超:不吃不喝,是傻子。
英超抽出两支烟,递给贺龙一支,自己一支,划燃火柴点上。又把盖碗茶的盖子揭去,递给贺龙一碗,自己端了一碗,张口就喝。
贺龙:英超哇,喝盖碗茶,可不兴揭盖子的呀。
英超:管它呢,这样喝着痛快!
英超拿起一个雪枣,咬了一口:这玩艺叫个啥!又酥,又脆,又甜,嗯,好吃!
贺龙:这玩艺在别处可吃不着。这是宜昌有名的特产,名叫雪枣。
英超又拿起一个,摇头晃脑,吃得津津有味。
贺龙:韩会长为了亲近我贺龙,可谓不惜血本,把他心爱的三姨太都抛出来了。英超啊,这就是战斗!
英超:我懂,师长。有些人打不得这种仗,会当俘虏。
门帘一掀,杨其昌一步跨进会客室。
杨其昌:真是三句不离本行,在人家里作客,还是满口战斗、俘虏什么的,不嫌腻味?
六目相对,贺龙、英超不禁一惊,只见杨其昌浑身细呢料子的军服,肩披一件黑面黄里衬貂鼠皮的大氅。
贺龙笑道:真有意思,正说俘虏,俘虏就到。
杨其昌茫然:俘虏?
贺龙:对!
英超:远在天边……
杨其昌:近在眼前。谁?
贺龙:阁下呗!
杨其昌:我?
贺龙:你是韩会长的俘虏。
杨其昌:这……
贺龙:你这一身威风凛凛的呢子军服、貂皮大衣,难道不是韩会长捆你的丝带子、牛筋索?
杨其昌悟过来了:老贺,你这种挖苦、嘲笑人的脾气何时能改?
贺龙:等到世界上没有我可挖苦的人,没有我可嘲笑的事了,自然就改了!
杨其昌:我有一句忠告,贺兄愿听吗?
贺龙:请赐教。
杨其昌:古语云:太刚则折。这可是取祸之道啊!
贺龙:杨兄岂不闻,无欲自刚吗?
室内空气骤然变得紧张、沉重。
杨其昌:杨某先到宜昌是主,贺兄后到是客,照理说应该是兄弟先去拜谒,真是失理之至。
贺龙:杨兄放心,我不是为夺咸阳而来。
杨其昌尴尬地:贺兄此来,有何见教?
贺龙:刘大肚子拥兵十万,就在我们身边,与虎同眠,睡得着吗?我来与兄共商除贼之策。
杨其昌:这件事嘛……我已有安排,贺兄就不必操心了。
贺龙:哦,杨兄已有安排?
杨其昌:我已拜托韩会长从中斡旋,劝刘大肚子接受我军收编,他已派人进川向卢金山请示去了。
英超:哈哈,我还从未见过老虎会吐出牙缝里的肉!杨师长,你未免太天真了!
贺龙:卢金山宣布中立,只不过是虚晃一枪。据可靠消息,他已与杨森结盟,现在正向刘湘摇尾巴,一旦刘湘接纳,他马上会回宜昌,向我军进攻。鄂西这块地盘,他舍得?
杨其昌:贺兄、英团长,我是不得已而为之。我手下只有一团人,贺兄也只有一团人,以区区两团对刘大肚子五师三旅,岂不是以卵击石?
贺龙仰天大笑:照你这样说,赤壁之战中的孙刘是必败无疑的了?
杨其昌语塞:这……古今情况不同,岂能相提并论!
贺龙:情况确有不同。方今国民革命军顺时应势,所向披靡,而卢金山重用小人,妒贤嫉能,如田礼元者皆不见信,军中怨声载道,已成众叛亲离之势,何况,他入川后群龙无首,号令无力,此时不除,更待何时?
杨其昌沉吟良久:贺兄,说句心里话,你我都是军人,区区一个师长,手头只有这一点血本,怎么能随便花掉?不瞒贺兄,杨某想靠这点本钱取荣华富贵,光宗耀祖。古人说,拥兵自重,手中没有兵了,如何自重?
贺龙鄙视地看了杨其昌两眼,“英超,我们回去!”
贺龙、英超招呼也不打,向门口走去。
杨其昌:贺兄……
贺龙转过身,冷冷地:杨将军,恕我没向你告辞。看起来,我们走的不是同一条道!再见,希望你好自珍重!
贺龙说着,一步跨出了会客室,沉重的脚步声由近渐远。
杨其昌呆呆地立了一会,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贺蛮子,真是一个浑透了顶的混蛋!
外面寒风陡起,被英超推开的那扇窗子猛地弹回来,“哐啷”,“哐啷”,玻璃碎了一地,杨其昌机零零打个寒战,猛然回过神来:不好!何副官——!
何副官应声而入:师长有何吩咐?
杨其昌:马上回师部,你先行一步,传我的命令,全师集合,整装待发!
何副官:是!
峡江饭店二楼大厅。
贺龙主持紧急军事会议,靳经纬、英超坐在他的两边。
到会的人很多。曹壮夫、季广周、易吉光、代希康、李秀英以及宜昌各工会、各农会、各妇女协会的代表。车夫老王的女儿王秀珍作为妇协代表也参加了会议。
贺龙:同志们,昨天我们拜访了杨其昌师长,与他商议这破敌之策。他不仅不赞成,而且连夜把部队从盐局码头撤到杨岔路、二架梁子一带去了。他想坐山观虎斗,我们得手了,他下山来捡便宜,我们失手了,他拔脚就跑。
代希康拍桌而起:杨其昌,算什么革命军人!简直是他妈的……
李秀英一口接过去:一条老鼠!
众人哈哈笑起来。
一个警卫跑上楼:报告,王代表和李团长来了!
贺龙、靳经纬、英超站起身。老王、李团长进屋。
李团长急切地:贺师长,情况有变,刘大肚子要跑!
众人大吃一惊:啊?
代希康大怒:往哪里跑!他刘大肚子钻到牛角尖里,也要把他抠出来!
贺龙:大家请坐下。李团长,你详细讲讲怎么回事。
李团长:家表叔田礼元告诉我,卢金山的警卫队队长景颇山昨天回了宜昌,说卢金山自知大势已去,跑峨嵋山当和尚去了。要景颇山回宜昌接他们家眷和金银细软进川……
老王一击桌子:这条老狐狸好狡猾!抓不到他,血海深仇报不了,真把我气死了。
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划夫:老天爷,你太不公道了……
贺龙:各位代表请息怒,李团长,请继续讲。
李团长:卢金山命令刘建章领全军即日进川依附杨森。刘大肚子昨晚召开紧急会议,团长以上军官都参加了。刘大肚子命令兵分两路进川,一路水上,一路走陆路。刘大肚子说,国民革命军区区两团人,势必不敢追赶。田礼元马上反对,他认为危难时刻投奔杨森不是个办法,将来几整训,几改编,排以上军官都要被换掉,不如把部队带到秭归、巴东、兴山一带,待机而动。于学忠提出,我军都是北方人,干脆回师北进,投奔冯玉祥将军……,吵成了一锅粥!
李团长喝了口茶。
英超:结果如何?
李团长:刘大肚子知道,如果按田礼元、于学忠的办,他也就完了,积怨太深。另外,他驻防恩施时就与杨森勾勾搭搭。所以他宣布:全军进川,是卢总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违抗!于学忠拍案而起,嚷道:卢总弃军出家当了和尚,已无权指挥全军!他委托的代理人也无这种权力!会场一下子炸了锅,一片混乱,差点打起来。会议不欢而散。于学忠临走时宣称,明天拂晓,他与田参谋长率第七师和十八混成旅北上,愿从者欢迎,谁敢阻挡,一定兵戎相见。刘大肚子气得鼓着两只眼睛,一点办法也没有。
季广周站起身:狗杂种们杀人放火,临了想一跑了之。不行!我们宜昌人不答应,一个也不能跑掉!
众代表七嘴八舌地附和季广周的意见。
贺龙、靳经纬低声交换意见。
靳经纬:同志们静一静,请贺龙同志说两句。
贺龙:敌众我寡,依我看,全歼恐怕不行。
大厅内又嗡嗡地响起来。
季广周:贺师长,北兵可把我们害苦了!两次大洗劫,宜昌城内无论贫富,无一户幸免……
贺龙截断他的话:宜昌民众报仇心切,这我理解。可敌人是五个师三个旅,我们只有一个团,而且武器也比敌人差。大家想过没有,我们如何用一个团吃掉敌人五个师三个旅?
大家都怔住了。
李团长:贺师长,城防师我打包票。师长方茂山以下的官兵,跑脱一个,我愿受军法处置!
贺龙与李团长握手:好,城防师拜托李团长了!
易吉光站起来:老贺同志,请不要忘记宜昌百里方圆一夜就可以发动起来的几十万工农!
季广周:是啊,未必宜昌几十万工农,一点用处也没有?
贺龙坚决地:不!几十万工农,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没有这几十万,这一仗肯定打不赢!同志们,我们要打的是一场没有前例的以少胜多的军民合作战争!
众代表激动起来。
代希康:怎么打?贺师长,我们宜昌工农听你的指挥!
贺龙:同志们,敌人虽然有五师三旅,但真正能打仗的只有田礼元暂带的第七师、于学忠的第十八混成旅。根据李团长提供的情况,我主张来个顺水推舟,田礼元、于学忠要率师北上,我们不打、不拦、让他走;城防师交给李团长;剩下的三个师两个旅,我们军民包了!假如给这一仗取个名,就叫做:吃肉不啃骨头!
大家都笑了。
贺龙接着说:现在,贺龙以总指挥的身份,向宜昌百里之内的工农下达命令:一、摇旗呐喊,务必造成吓人的威势,镇住敌人;二、协同我军作战,要听从我军官兵指挥;三、也是最重要的,战斗一展开,北兵溃散,三个、五个的散兵游勇,要靠你们收拾;最后一点,战斗中只能智取,不能力敌,要尽量减少伤亡!
代希康:贺师长,你放心,我们宜昌工农和土匪、恶霸、还和洋人打过仗,不是头一回了,这次有你领头,一定能打个漂亮仗!
贺龙:对于工农的力量,我贺龙一向是看重的!我自己就是打土垡的!不过,武器我们无法支援啰。
一个青年店员站起来:韩慎之的商团有两百多条枪,都在店员手中,几个带头的不肯交枪,就先宰了他们!
贺龙笑了摇摇手:不必杀。他们不听商量,可以捆起来,免得他们向韩慎之报信。韩慎之与刘大肚子有交情。
代希康:土财主、保甲团也有枪,我们可以借!
贺龙:他不肯,就硬借!
群情激奋。
贺龙:同志们,军民合作的成功,是这次战斗胜利的保证。因此,我建议由曹壮夫、靳经纬二同志负责协调、指挥,下面,由代希康同志指挥农会,老王同志指挥工会,小张同志指挥店员,大家务必听从指挥!
大家答应:是!
李秀英跳将起来:老贺,你太不公平了,我们妇女协会有几万号人,怎么不给我们分派任务?你小瞧我们女人家!
贺龙怔了一下,随即醒悟过来:不敢,不敢!是我的不是。可惜贺团长还没到。
人群中陡然站起一员女将,她全副武装,腰间皮带上插着两支手枪:报告师长,贺英报到!
贺龙大喜:来得好!你那一团人呢?
贺英:正从古老背往这边赶,拂晓可以到达。我带了两个警卫先行一步,怕来晚了赶不上这场热闹!
贺龙咕哝了一句:还是老脾气,打仗像过年!
贺龙转向李秀英:李秀英同志,命令你与贺英为宜昌妇女协会的指挥员。怎么样,贺龙没有小瞧女人家吧?
李秀英:是,师长同志。
李秀英低头抿嘴一笑。
1926年旧历12月中旬的一天。
宜昌大雾弥漫。
凌晨六点,座落在二马路上的天主教堂的钟声忽然敲响,随即城里城外的教堂、 寺庙、学校的钟声一起敲响。凄厉、激昂。
与钟声呼应,大街小巷,一片敲铜锣、脸盆、洋铁桶的响声。
随即,大江两岸,城里城外,几十万人发出振奋人心的呼号“呜--呼”,“呜--呼!”
火把燃起来,宜昌城如同白昼。火光中,一队队男女,左臂缠着红色布条,手中拿着梭标、矛子、大刀、大叉、菜刀、棒头、剪刀,每队由一两名持钢枪的士兵带领,呼着口号:“抓北兵哪,抓刘大肚子!”
宜昌城内外,火把忽明忽灭,呼声此伏彼起,人影忽隐忽现,显示了不可抗拒的人民的力量。
清晨七点,宜昌城仍然浓雾笼罩着。太阳无力地从东山寺背后爬起来,它的力量太弱了,穿不透雾障。
宜昌城内外,零星的枪声,远远近近,断断续续,不时传来吼叫声:“站住,缴枪不杀!”“再跑,我开枪啦!”
天官牌坊,一条古老的街道,青石铺地,街道两边是古老的深宅大院。刘大肚子的师部就在这条街上的王家祠堂内。
英超腰插着一支匣枪,手里端着一支双筒马枪,从献福路跑过来,与奔跑着的李团长相遇。李团长手持短枪,身后跟着几名士兵。
李团长:英团长,城防师已解决了,方茂山被俘。缴获的枪支我已请王代表用人力车送往你们师部。我正带领弟兄搜寻几十名逃兵。
英超握住李团长的手:谢谢!我代表宜昌的老百姓谢谢你!
店员工会的小张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小张:英团长,我们打探清楚了,敌人第八师和第十八师军官的家眷、财产都在刘大肚子师部里,刘大肚子调了一团人来保护,准备坐船走,现在还没动身。
英超:决不能让刘大肚子溜掉!
小张:我们攻了一阵,可刘大肚子火力太强啦。贺师长说,要智取,不能强打,我们就退了下来。从亚细亚油行拖了二十几桶洋油,搬了十几桶在屋顶上,又在屋前屋后堆了劈柴,他不投降,我就来个火烧红莲寺。另外,我派人到师部搬兵去了。
英超:干得好!不过,师部已无兵可搬,贺师长、靳主任都亲自上阵了。烧,也是万不得已的办法,连带烧了民房,师长会不依的。
小张搓手跺脚:那,怎么办?……
英超:我去解决?
小张:你?
李团长:单枪匹马?
英超:没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把他的大门一堵,他一个也跑不脱!
李团长:我跟你去!
英超:不!你回去,调你的部下来增援我!
李团长答应一声,飞步跑去。
英超:张代表,你有好多人?
小张:带枪的15个,没枪的多,三四百人。
英超:好,这一仗打赢了……
王家祠堂神主堂。祖先牌位丢了一地。
刘大肚子站在台阶上,对院子里一团全副武装的士兵训话。
刘大肚子:……弟兄们,到了万县,每人赏大洋5元,不,赏拾元!你们这一团的任务顶顶重要,要护送卢总和两个师的家眷……
一个丫头慌慌张张地跑上台阶:总司令,不好了,太太房上的瓦被揭了,倒下好些洋油……
接着,又跑来七、八个丫头,报告同样的消息。
刘大肚子吃了一惊,对众丫头:叫你们的太太,带上最值钱的物件,赶快出来!
刘大肚子对众士兵:弟兄们,贺龙施展火攻毒计,要把我们活活烧死。我们战亦死,不战亦死。摆在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冲出去!出去之后,所有财物,分一半给诸位,刘某绝不食言。卫兵,打开大门—
两个卫兵拉开大门,众士兵转过身。
英超一步跨进门来。他一手端着马枪,一手端着手枪,高大的身躯,俨如一尊天神。
英超浓眉倒竖,虎目圆睁,满脸杀气,他大喝一声:缴枪不杀!
屋上有人高声叫道:刘大肚子,给你送酒来了!
四桶揭了盖子的油桶从屋上飞下来,洋油泼了一地。
刘大肚子暴跳如雷,拔出腰间战刀,指着房上:开枪!
一个团长靠近刘大肚子,低声说:代总,屋上全浇了洋油……
刘大肚子红了眼,转向大门口,挥舞战刀:弟兄们,冲!
英超的马枪响了,刘大肚子的肚子“篷”地开了花。
英超侧过身子,朝门外挥了挥小马枪:弟兄们,把火炮拉过来,瞄准了打!
门外立刻响起人群吼叫声,拉动枪栓声、炮车滚动声。
北洋军一个团长举起双手:我们投降!
众北兵:我们缴枪!
英超厉声道:放下武器,举起双手,一个一个走出去!
英超向门外:弟兄们,乡亲们,刘大肚子见阎王啦,敌人已经全部投降,请让开一条路!
敌团长双膝跪倒:长官,求求你,不要伤害我们的家小!
英超轻蔑地:站起来,我们是革命军,不是北洋军!
敌团长:愿长官公侯万代!
敌团长对众士兵:弟兄们,放下武器,跟我来!
敌团长解下腰间匣枪,放在地上,高举双手,走出门去。士兵们放下武器,鱼贯而出。最后,一个斜挂皮带的敌军官,拔出腰间两只手枪放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走到英超面前,仆倒在地。
敌军官:长官,我不敢出去!
英超眼睛一瞪:为什么?
敌军官:我是第三营营长,姓李,浑名叫李驴子。我平日干的坏事太多,老百姓不会饶我的。请长官保护我。
英超:你已经放下武器了,我想老百姓会通情达理的。
李驴子:我不敢出去。
英超:站起来,待在一旁。
李驴子“是”了一声,瑟缩着站在一旁。
英超:张代表--!
小张跑过来:英团长,你真了不起!
英超:快不要说,不是你们配合得好,我这一出戏很可能唱塌台!张代表,我要到前面去,这里的事拜托你了。对啦,安排一部分人把枪送到师部;那些官太太,每人给一些盘缠,要他们立即离开;那些丫头、老妈子、厨子,都是穷人,要多给点钱,让他们回家过个快活年!
小张:一定照办!
小张在门口望了一下:小李,带四十人过来!
一个青年店员带着队伍跑进来。其中一个店员一眼看见了李驴子。
青年店员高喊一声:李驴子在这里!
李驴子吓得魂不附体,突然俯身捡枪。一青年纵身上前,一脚踢在李驴子脸上,李驴子嚎叫一声,仰身便倒,门里门外的群众一下子扑了上来。
英超:同志们,不要伤害俘虏!
疯狂了的群众像着了魔一样,撕扯着李驴子。
英超奋力挤进人群,定睛一看:李驴子头发被扯光了,眼珠被抠掉了,鼻子豁了口,牙齿全打掉了,肚子炸开了。李驴子完蛋了。
英超:李驴子,只怪你作恶太多,老百姓不饶你!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击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一匹马在招商局码头停住。一个年青的马弁翻身下马,顺江级急步下河。
河下沙滩上站满了五万多北兵。
河坎下一个凹处站着临时总指挥,暂编师师长丁福成,第三混成旅旅长王仁,暂编旅旅长吴义,十八师团长李仲义,二十多盏马灯围在周围。
王仁忧心忡忡:丁师长,我军能安全撤离宜昌吗?
丁福成强作镇定:王旅长,你愁什么?
王仁:北伐军近在身边,能让我们安然离去?
丁福成干笑几声:以贺龙一团人,千把支破枪,敢挡我十万之师?
王仁提醒:还有杨其昌部。
丁福成微微一笑:昨晚得的情报,杨其昌已撤回杨岔路、土城一带,荷叶包鳝鱼--溜之秋叶了!
英义:听说贺龙的妹子贺英率领一团人昨天到了宜昌,贺龙的后续部队今日凌晨也将赶到。请丁师长早作定夺!
丁福成:各位不必担心,我已成竹在胸。一个钟点前,我派人去请田礼元、于学忠。我想把这两块硬骨头扔给贺龙去啃……
王仁:师长真乃帅才!田礼元、于学忠非我嫡系,舍之何惜!
马弁急步上前:报告!
丁福成:讲!
马弁:田参谋长说您的部队军纪松弛,士气低落,不堪一击,他劝将军早自为计。
丁福成大惊:于学忠呢?
马弁:他只说了一句话:将军珍重,各奔前程。
丁福成气得在原地打圈圈:乱臣贼子,把我的计划全打乱了!
丁福成思索良久,猛然抬头:王旅长!
王仁:有!
丁福成:命令你部断后!
王仁:报告师长,我可是嫡系呀!
丁福成怒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什么嫡系不嫡系!违令者军法处置!
王仁不得已:卑职服从命令?
北兵以班为单位,挤坐在河边。
正是滴水成冻的腊月天气,江风怒吼。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般。军官们穿着皮大衣,不停地跺脚、行走、哈气。士兵们只穿着一套薄薄的棉军服,一个个冻得鼻青脸肿,抖成一团。
一个蛮横的声音从士兵们头上飘过:只准坐下,不准站起,开小差者杀!
离指挥官们较远的外围,有一班人紧紧挤在一起。
班长环顾四周,轻声说:你们说怪不怪……
画入:
班长与贺龙部队的一名士兵在街上相遇。
贺兵举手行礼:敬礼!
班长一愣,还礼:我不认识你呀!
贺兵:都是当兵的,认识一下,又有何妨?
班长:我们不正与你们打仗吗?
贺兵:你我有仇有恨?
班长:没有呀。
贺兵:却又来。既然无仇无恨,怎么会是敌人呢?
班长:倒也是。
贺兵:兄弟请你吃杯茶,交个朋友,不知班长赏脸不赏脸?
班长迟疑了一下:好,奉陪!
二人来到一家小茶馆内。
贺兵:老板,沏两碗茶!
老板从后面出来,见是两个当兵的,不觉愣了一下:二位总爷吃茶!
班长怒喝:奶奶个熊!到你这儿不吃茶,还干吗(读mā)
老板连忙打躬作揖,旋即端了两碗茶放在桌上。
贺兵:班长,看样子,你是老兵了,长官对你一定很好啰?
班长:好,好个球!开口就骂,举手就打。连弟兄们几个卖命的军饷都一尅二扣。好他妈个球!
贺兵:大哥,你当几年兵了?
班长:连头带尾十二个年头。
贺兵明知故问:军阶?
班长:班长!
贺兵:班长?
班长:跟当官的一不沾亲,二不带故,还谈球的军阶!
贺兵:大哥请吃茶。
班长大口抿了口茶:你们队伍里,也跟我们差不多吧?俗话说,天下老鸦一般黑呀。
贺兵一笑:可不一样。
班长:世间还有白老鸦?
贺兵:我们贺师长爱兵如子,一不准骂,二不准打。谁敢尅扣军饷,必按军法从事。严着哩。
班长:新鲜,真新鲜!天底下还有不打兵的官儿?
贺兵:我们师里,每连有一个文化教员教我们认字读书,有卫生队给我们看病治伤,还有宣传队演戏给我们看哩。
班长:越说越玄了。
贺兵:大哥,你不信?
班长:有那么一点。
贺兵:那好,欢迎你到我们那儿看一看。我们团驻扎在榆樟书院。我们团长还是个女的……
班长:名叫贺英,这我听说了,说是你们师长的妹子,说她骑马如飞,双手打枪,百发百中……
一个连长突然从班长身后走出来:喝,好厉害的女将!来人,把他捆起来!
两个马弁过来,捆住班长。
连长押着班长走到丁福成面前:报告师长,这小子替敌人作宣传,惑乱军心。
丁福成:就地正法!
两个马弁拖着班长就走。
丁福成:等一等
丁福成问班长:你有什么话说?
班长:我早就该死了!在你们的指使下,我两次明火执仗地抢劫宜昌的老百姓,丧尽天良,我早该死了!师长,你们的恶比我多得多,决没有好下场!
丁福成:执行!
马弁拖走班长。
丁福成:传话下去,惑乱军心者,立即正法!
这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一声枪响之后,一个凶恶的声音在凄厉的狂风中回荡:惑乱军心,就地正法!
沙滩上的士兵个个面含悲戚、愤懑。一个士兵一拳砸在沙地上。
招商局内,一个宽敞的写字间。
室内坐着贺龙、靳经纬、副官、警卫员、代希康以及划业工会、海员工会、农民协会的代表。
贺龙:杜代表,你们准备好了没有?
杜代表:听说要打北兵,推划子的老老少少,高兴得不得了。他们要我对你讲,只要北兵上了船,不投降,就叫他们去喂娃娃鱼!
贺龙:小代,你呢?
代希康:上起秭归,下到宜都,几十万农民把口子都堵死了,北兵一个也起不了坡!
贺龙:度代表,你谈谈。
度代表:贺团长的部队已经在三条轮船上布置好了,只等北兵上划子,三条轮船立即开动。
车业工会的老王火急火燎地跑进屋。
老王:贺师长,大事不好,田礼元、于学忠带着队伍,出东门奔土城去了!
贺龙:当真跑了?
老王:跑了!
贺龙:跑了算了!
老王一惊:算了?
贺龙:跑了好!杨其昌不在土城吗,让他也破点皮!让他去啃田礼元、于学忠这两块骨头!一啃,说不定就硌了牙,又得后退,咱们在城里吃肉时,他呀,汤都喝不着啰,哈哈……。
王代表疑惑不解地看着贺龙。
贺龙:王代表,宜昌特产汤肉,怎么个吃法?
老王,吃肉喝汤呀!
贺龙:骨头呢?
老王:甩了!
贺龙:可惜呀可惜!
老王猛一拍手:懂了,懂了,难怪你上次说,这条计叫做吃肉不啃骨头呢!
大家都笑起来。
这时,一声枪响。
贺龙一惊:小金,去看看!
贺龙不安地在室内踱步。
一会儿,小金与一名士兵进屋来。
士兵:报告,十分钟前,敌人在我监视哨的吊楼底下枪毙了一名士兵,敌军官加强了巡视,到处嚎叫:替敌军宣传,惑乱军心者,就地正法。
贺龙冷笑一声:简直比驴子还蠢!临阵杀害士兵,这是自取灭亡!靳主任,看来你的策反工作有了效果了?
靳经纬笑而不答。
贺龙:决战的时刻到了!
六条划子用篙子钩住三条轮船。每条划子上十多个虎彪彪的小伙子。船中间放着一坛子酒和一只箩筐。筐内装着钉锤、凿子。
一个老船工把坛盖子揭开,从怀中取出个小纸包,把包中的药末倒进酒坛,用根细竹棍搅和了一阵。
老船工:伙计们,酒里面加了点砒。喝了这酒,浑身发烧,非在水中泡着不可。会喝酒的喝一碗,不会喝的来一小盅。别喝多了,龙王爷的宝贝女儿正等着招附马呢。
一个青年船工:大叔,你该没放多吧?我还是光棍一条,没有传宗接代的哩。
老船工:娃娃,你担个啥子心?这回把北兵收拾掉,往后日子安稳了,大叔保证给你说一房称心的小媳妇,你就等着喝揪脑壳茶吧!
另一青年船工喊起来:大叔,你真偏心眼,还有侄儿子我呢?
老船工:莫喊,莫喊。只要把北兵弄干净了,老子全包了;不消灭北兵,说了媳妇也不保险。他要来霸住,睡个三夜两晚,一月半年,你当瞪眼王八。
又一青年船工:大叔,是这个理。我隔壁范得喜的媳妇长得标致一点,被刘大肚子的马弁霸占了。范得喜一口气憋不住,找马弁说理,被打得吐了血,不久就死了,他媳妇哭了一场,也投了水。一家人就这样完了,连冤都无处喊!
老船工:伙计们,不收拾掉北兵,我们老百姓就没有安生日子过!
这时,江风怒吼,划子随波起伏,轮船也微微摇动。
老船工:偷锅的时候过了,天快放亮口了,伙计们,把家伙拿到手上!
小伙子们每人在筐内取了一把钉锤,一个凿子。
老船工:下水后,莫要光氽在水里,隔会把脑壳伸出来看看,北兵投降了,就算了。现在,喝酒!
小伙子们围着酒坛子喝酒。
老船工:我再啰嗦一遍,你们的任务是凿大柏木船,三人对付一条。
众应声:晓得了!
一青年船工:这位大叔,像打过仗一样。
另一青年船工:你不晓得他的底子?
青年船工:不晓得!
另一青年船工:十几年前秭归闹神兵,他是领头的,土豪劣绅要捉他,他才隐姓埋名,跑到宜昌,当了划夫。
老船工从后梢上站起身:把船推开去,下水!
六条划子摇到江心,小伙子们一个个悄没声响地下了水。
老船工停下手中桡片,仰天长啸一声。
老船工:卢金山、刘大肚子,今天,我们宜昌人要还仇了!
丁福成临时指挥所。
丁福成:吴旅长,江边由你指挥,家眷,财物上大柏木船,安排军官押船;士兵上划子渔船,马上行动!
吴义:是!
吴义带着两名马弁向江边跑去。
丁福成:李团长!
李仲义:到!
丁福成:命令你带领十八师的弟兄督战,第三混成旅若有作战不力,临阵畏怯或企图逃跑者,一律就地正法!记住,等城防师方师长护送刘代总下了河,你才能上船!
李仲义:卑职明白!
河滩上骤然响起军号声、哨子声、起立的口令声。
丁福成向江边走去。两名士兵押着一个穿便衣的年青人迎面走来。
士兵:报告,捉到一名奸细,王旅长命令押来见您。
年青人:丁师长,我不是奸细,我是城防师方师长的护兵,您到城防师,我侍侯过您。
丁福成:你来干什么?
护兵:报告师长,城防师哗变,方师长被俘了。
丁福成脸色陡变。
护兵:还有……
丁福成:还有?
护兵:我换了便衣,到刘代总那儿报告,谁知,刘代总被贺龙的部队打了一枪,已经归天了,护院的一团人全都投降了!
丁福成踉跄了一下。附近的官兵如同遭了雷击,都吓呆了。
这消息像通了电一样,迅速在兵士们中间传开:“刘大肚子见阎王了!方茂山被俘了!”军心开始动摇。
丁福成由惊惧转为暴怒:胡说,贺龙有多少人?
护兵不知趣地:唉呀,好多好多,只怕有几十万,满街都是缠红带子的人!
丁福成:胡说八道!贺龙明明只有一师人,哪有这许多!你这奸细,惑乱军心,来人,立即正法!
护兵大声呼叫:冤枉!我说的全是实话,刘代总被打死,方师长被俘虏了!
沙滩上的官兵面现惊惧之色。
贺龙、靳经伟站在招商局的河坡上。
贺龙:把敌人的岗哨带过来!
几个士兵押着六个俘虏过来。俘虏们一见贺龙,立即趴在地上,高声求饶:长官饶命!长官饶命!
贺龙:要命也容易可,照实说!起来!
六个俘虏爬起来。
贺龙:谁先上船?
俘虏:刘代总,不,不,刘大肚子……
贺龙微微一笑:刘大肚子上不了船啦!
俘虏:还有第十八师暂编师,第八师暂编旅,他们先下河上船。
贺龙:谁掩护?
俘虏:第三混成旅。
贺龙:谁督战?
俘虏:第十八师。
贺龙:你军的临时指挥所?
俘虏:喏,河滩上有马灯光亮的地方。
贺龙:张副官!
副官:有!
贺龙:战斗结束后,每人发给5块大洋,遣送回家!
副官:是!
强劲的北风扫开了乌云,绚丽的彩霞染红了东方的天际。天,放亮了。
贺龙:监视哨、侦察兵!
两名士兵:到!
贺龙:俘虏提供的情况与我们掌握的是否相符?
一士兵:报告师长,他们讲的是实话。
靳经纬:老贺,开始吧,迟恐生变!
晨光熹微,贺龙举目向河下望去。两三万北兵已经上了船,很多船正向中游划去。停在河中间的三艘轮船正在起锚。
贺龙解开衣扣,撩起衣襟:射人先射马,擒贼必擒王。命令:集中火力,向敌人临时指挥部开火,打--!
他的话音刚落,岸上的轻重机枪、追击炮吐出长长的火舌,敌军指挥所顿时变成一片火海。
丁福成及其指挥人员无一幸免。
王仁从慌乱中清醒过来,拔出指挥刀,厉声直叫:第三混成旅的弟兄们,冲上去,消灭贺龙!
王仁转向他的两个护兵:王玉、李俊,把盒子压上红槽,随我督战,凡畏惧不前者,格杀勿论!
王玉、李俊把盒子枪压上红槽,张开机头,突然对准王仁:王仁!
王仁脸都吓黄了,颤声说道:我待二位兄弟可不薄呀!
王玉:你忘了,我和李俊是宜昌人!你做的缺德事太多,今天是宜昌人还报的时候!
两支盒子同时响了,王仁在血泊中抽搐几下,伸了腿。
王玉高声喊道:弟兄们,放下武器,贺师长不杀俘虏,我们早已向贺师长投诚了!
第三混成旅的士兵犹豫着。王玉、李俊与士兵们对峙着。
宜昌城沸腾起来了!万锣齐鸣,万鼓齐擂,上十万人的吼叫声在空中迴荡:抓北兵哪!杀北兵哪!
英超与李团长带着部队守在坡上。他们四周是越拥越多的老百姓。老百姓手持各种武器,齐声喊着:抓北兵哪!杀北兵哪!
方茂山的护兵被两个士兵押着刚走到人群外。贺龙部队开火了。
护兵:贺龙杀来了,你们还不快跑!
坡上传来洪亮的喊声:缴枪不杀!
押护兵的两个士兵对望了几眼。
一个说:伙计,看样子不行了,跑吧?
另一个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跑!
两人丢下护兵,跑了。
护兵请附近一名士兵解开了手上的绳索,跑进人堆,高声喊道:贺龙杀来了,弟兄们跑呀!
外围,班长被丁福成杀了那一班人也扯着嗓子喊:贺师长不杀俘虏,弟兄们,我们投降!
这喊声如波浪一般,迅速由里圈推向外圈,又由外圈涌向里圈。
人群中,李仲义气急败坏地嘶哑着嗓子吼道:弟兄们,我们十八师是卢总司令亲自带领的部队,千万不能变心哪!
一老兵:李仲义,莫放屁了!你瞎了眼哪,部队已经像山崩一样垮了!你们当官的欺负百姓,欺压士兵,不垮才怪!知趣的,寻条活路去吧!
李仲义自知大势已去,低头往人堆里一钻,扯下肩章、领章、解下皮带,混在人群中跑了。
天已大亮。太阳跃上东山寺,把金色的光辉洒向宜昌城。
招商局码头。
贺龙见敌军军心已溃,立即下令:小金,命令英团长,下起关帝楼,上到紫云宫,拦截敌人,不让一兵一将漏网!骑我的马,快去!
小金骑马急驰而去。
贺龙:小马,请城防师的李团长,在下铁路坝、乌稍尾、宝塔河一带拦截敌人。骑电线杆上拴着的那些马,快去!
小马解下马,翻身上鞍,鞭子一挥,急驰而去。
贺龙:靳主任,你带两连人和店员工会的武器,沿街搜捕散兵游勇,不让他们把枪带走!
靳经纬:好!
靳经纬带着人走了。
贺龙:王代表,集合所有的人力车,拉到码头来,准备拖战利品!
王代表应声走了。
贺龙对一青年划夫说:你去通知杜代表,河上缴获的枪技、财物即刻送往河西两代希康、李秀英处,尽快把农民兄弟武装起来。
青年划夫应声而去。
贺龙推开短枪保险,提在右手,左手抽出指挥刀,直直举起,直声宣布:宜昌的父老兄弟们,今天是你们报仇的日子!但是我要宣布三条纪律,一、不准伤害俘虏,二、不准搜身,三、不准侮辱敌军眷属。军民人等,谁也不准违反!
贺龙停了一停,纵身向前一跃:弟兄们,老乡们,随我来,杀--!
贺龙一马当先,身后成千上万的士兵和人民怒吼着:冲呀!杀呀!
喊杀声犹如天崩地裂一般。
不一会儿,沙滩上空响起一片敌人的哀嚎声:长官饶命,我投降!
有零星的枪声。
河中心。
四条划子护着一条大柏木船。吴义坐在船头,见岸上北兵已经溃不成军,不觉用双手蒙住了眼。
吴义:副官!
副官:有!
吴义:命令各船军官向推船的老乡传我的话,凡是能把本部官兵送上轮船或河西者,本旅长重重有赏!
副官按照吴义的命令向军官们喊话。
护卫柏木船的一只划子上的排长按照副官的命令往外传话。
划夫:总爷,你莫喊了,要把嗓子喊哑的!
排长带怒地问:“你说啥?”
划夫:我问总爷,你洗不洗澡?
排长捺住怒气:我看你是黄汤灌多了,说胡话。
划夫固执地:我问你洗不洗澡?
排长张开短枪的机头:奶奶个熊,你找死!
划夫突然仰起脖子一嗓子:伙计们,下水!
船上人的声音顺水漂得很远很远。
划夫一个倒提下了河。划子前面撑篙的把手中的篙子掷向排长,一个青蛙入水势,也下去了。
一刹时,四处响起“伙计们,下水”的喊声。
柏木船、划子、渔船上的船工纷纷跃入水中。只有划到江心的几只船上的船工没有下水。
北人乘马,南人使船。船工们一下河,北兵徒然看着船在漩涡中打转转。吓慌了,乱动,一动船便倾倒,北兵更是慌乱。
排长手持短枪向水中注视着。一个划夫从船舷边冒出来,双手扳住船舷。排长开了一枪,子弹射入水中,船一晃悠,排长跌坐在船板上。
划夫:总爷,你太客气了,这么清亮的水,请你洗澡你不洗,那我只好动粗了!
船舷边又冒出两个划夫。三个划夫把划子一按,再用力一掀,划子一下子底朝了头。北兵们像饺子落进汤锅里。有的像秤砣,一下去就起不来,有的冒起来,水下有人又把他拖下去了。
排长好不容易挣扎着冒出头,那个划夫转到他身后,一手抓住他的后衣领,一手按住他的头。
划夫:总爷,洗了澡,再吃杯酒,好不好?
说完,手一使劲,排长的头被按进水中。一会儿,划夫手一松,排长的头出了水,口鼻连连喷水,好象说:不吃,不吃!
划夫:你太客气了,来,吃个双杯!
划夫又把排长按进水中,过了一会,排长再浮起来,已经没气了。
划夫:你这个糟害老百姓的畜牲,也有今日!
划夫顺手一推,死尸顺江水漂走了。
江中一连翻了七、八条划子。其余划子、渔船、柏木船的北兵吓得心惊肉跳,都跪在船板上,双手举枪过头,齐声高叫:老乡饶命,我们投降!……
眼前的一幕,使吴义手足无措。
副官:报告,后舱的底板被凿穿了,正在进水。
吴义气急败坏地:奶奶的,快派人戽水,堵洞。
一个护兵指着一条渐渐驶近的轮船:旅长,轮船接我们来了!
吴义有如绝处逢生:快快呼叫,叫他们赶快靠拢!
轮船相距只有两丈远了。
吴义抬头一看,三魂顿时走了两魂。船头立着一员女将,手持双枪,威风凛凛。她身旁一挺重机枪,瞄准了柏木船。
贺英厉声喝道:姓吴的,赶快投降!
吴义:我,我,我……
贺英大怒,右手枪一挥:开火!
吴义双膝一软,跪倒在船板上,战战兢兢地解下身上的指挥刀,短枪,放在船板上。
吴义:贺将军饶命,我投降!
贺英冷笑一声:你敢不投降!
轮船离开柏木船。贺英举起望远镜,见十几条船正向河西岸划去。
贺英对身边的一位海员:同志,请你去打个招呼,把船向河西那几条船开去!
海员答应一声,去了。
一会儿,轮船转舵,向河西驶去。
一条柏木船头,一位团长正哀求划夫们。
团长:老乡们,求求你们把我们送过河,一定重重相谢!
三个桡工不紧不慢地摇着橹。一个中年桡工停下来。
桡工:老总,你这会儿说得多好听!到岸了,你把枪一举,对着我的胸口:“奶奶个熊,要钱?不要你的命,就该给老子磕头!”
团长:老乡,我发誓……
桡工朗声笑道:老总,不必了。你们到不了对岸了,不信,你自己看!
河西岸漫山遍野都是臂缠红带子的农民,无数面镰刀斧头红旗迎风招展。一面红旗下,站着手持短枪的代希康、李秀英。
北兵乘坐的木船离岸不远了。
代希康下令:开炮!
几尊土炮蹲在山头上。一个青年农民点燃火绳,轰轰几声巨响,铁砂子如雨点一般射向木船上的北兵。几个北兵中弹,倒地哀嚎。
团长:老乡们,行行好,送我们到秭归吧,船上的钱财全部奉送,只走人!
桡工:走不脱了。你回头看看,轮船追上来了!
团长:轮船?好呵,谢天谢地,那是来接我们的!
团长的态度、语气马上变了,他用手中的短枪指着桡工们:快,推船向轮船靠拢,这是我的命令!
桡工冷笑一声:老总,你高兴得早了一点,你过细看看!
团长举起望远镜,只见一面镰刀斧头的红旗在船头飘扬。
团长:这、这是咋回事?
桡工:你听说过贺英没有?
团长:咋没听说,贺龙的妹子,蛮厉害的!
桡工:她就在轮船上!
团长吓蒙了头,喃喃自语:那,怎么办?怎么办?
桡工:我可对你说,你到不了河西,上不了秭归,也回不了宜昌!
桡工陡然威严起来:你们面前只有一条路:投降!
团长自知无路可走:我投降!
桡工:下命令吧!
团长:弟兄们,我们投降!
一面白布做的旗帜在柏木船上升了起来,其他船上的白旗也陆续升了起来。
冬日的光辉照耀在宜昌上空。
宜昌铁路坝。
一匹高大的战马,由铁路坝向昭忠祠山脚急驰而去。
马上一名北洋军的营长和营长太太,太太身上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袱。营长双腿使劲夹马,像漏网的鱼儿拼命朝深水处钻。
从东门口出来几匹马。贺龙、靳经纬带着警卫小金、小马和四名战士在巡视战后的宜昌。
贺龙一眼望见逃跑的北兵营长:喊话!
小马举起话筒:站住!
北兵营长回头看了一眼,更加拼命地策马飞跑。眨眼间,从山脚奔上山坡。
贺龙:射击!
小金端平手中马枪,正欲扣动扳机,突然,北兵营长人马俱倒,路旁窜出几个人,扑向北兵营长。
贺龙:快去看看!
八匹马撒蹄飞驰。等到贺龙的马到,几个农民从地上站起来。
一个农民:贺龙同志?
贺龙:哦,李代表!
李代表:我们用绊马索把马绊倒了。男的脑壳碰在石头上,没气了!女的跌在男的身上,好好的。报告师长,我们还捉了几个北兵。
李代表向松林内吆喝:把俘虏押过来!
几个农民押着五个俘虏从林内走出,把缴获的五支步枪摆在地上。李代表又把敌营长的短枪放在步枪一起。
李代表提过一个包袱:这是敌军营长的。
贺龙:死者是营长?
李代表:那个女的讲的。
贺龙:打开包袱。
小马把包袱打开,包内有几件绸缎衣服,一个首饰盒。小马从坐在石上哭泣的妇女手中要过钥匙,打开首饰盒,盒内是光彩夺目的金银手饰。
贺龙走近营长太太:你是死者什么人?
女人揩干眼泪:姨太太。他在施南驻防时,逼着我嫁给他的。
贺龙:李代表,找两个妇女招呼她,等会派人到师部领十块钱给她,让她回恩施去。
女人趴在地上磕头。
李代表:报告师长,今天天还没亮,一队北兵冲上山,与杨其昌的部队打了起来,杨的部队顶不住,边打边退,不知跑哪儿去了。天亮后我们农会上山,见到好多尸体,北兵的,杨其昌部队的,都有。我们还捡了好些枪……
贺龙对靳经纬一笑:靳主任,杨其昌果然被骨头硌了牙齿。
一匹马飞跑至贺龙面前。
通讯兵:师长,急电。
贺龙看后递给靳经纬。
靳经纬一边接电报一面问:什么事?
贺龙:何键即日到宜昌。
靳经纬皱皱眉头:一个新军阀!
贺龙拨转马头:回师部!
九匹马向西驰去。
这时已近黄昏,五彩缤纷的彩霞从河对岸群山背后徐徐弥漫开来,渐渐充盈了广阔的天宇,这是宜昌八景之一“西山晚霞”。不过,美丽的彩霞预示着明天又是阴雨天。
宜昌某有钱人家的花厅,国民革命军第八军第三师师长何键的临时会议室。
一条长餐桌,何键、段德昌各据一头。两旁坐着章申夫、雷春声、韩慎之、杨其昌及一些老板、财主。酒宴刚罢。
韩慎之一边打着饱嗝一边致欢迎词:鄙人代表党政机关及工农商业各界,竭诚欢迎何师长,宜昌人民先遭北洋军阀蹂躏,后受贺龙荼毒,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朝不保夕。今幸何师长提一旅长师,莅临宜昌。恳请何将军大奋神威,剪除贺龙,为民除害,则宜昌人民幸甚。
韩慎之说完向何深施一礼。
何键:何某一方武夫,何功何德,敢劳宜昌父老欢迎?至于剪除贺龙,我与他同属北伐军,于理不合,实难从命!
杨其昌拍案而起:何师长不要推诿!他姓贺的算什么北伐军!湘西土匪,两把菜刀起家,我黔军总指挥袁祖铭收容了他,他不感恩戴德,反而恩将仇报,说袁总指挥是军阀,火併了他,居然也被封为师长之职!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曾代表黔军多次向武汉临时革命政府上告,要求解散贺龙部队,立即将贺龙正法。何师长,我要提醒你,与贺龙同处一地,如卧虎侧呀!你不伤他,他必伤你,先下手为强,请何师长三思。
一个老地主愤怒地高叫:土匪,贺龙就是土匪!贺龙来宜昌之前,省里派了个叫曹壮夫的,把一些地痞流氓、戏子娼妇纠合在一起,组织什么工会、农会,妇女协会,已经闹得乌天黑地了,贺龙一来,这些人更加有恃无恐,越发胆大包天了,什么“一切权力归农会”,种课田的竟敢不交租谷,五、八腊三节,竟敢不给东家送礼!你与他们理论,他们扣你一个土豪劣绅的罪名,戴高帽子游乡。不瞒诸位,我就游过乡,戴过三尺长的高帽子。我孔某世代书香,忠厚传家,竟受如此奇耻大辱……
老地主离席跪伏在何键面前。
老地主:我代表宜昌城乡士绅恳请何师长开天高地厚之恩。铲除贺匪,为民除害。
何键离席扶起老地主。
何键:孔老夫子不必如此。何某虽是武夫,却也是读书人出身,容当从长计议。
雷春声愤怒地叫道:古往今来,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现在呢,恰恰倒了个个!拉车的,抬轿的,挑水剃头推划子下力的甚至于乌龟、王八蛋都成了主人,成了贺龙的座上宾!我们这些县党部的筹备委员,地方上的名宿,连见他一面都难!反常,极端反常,这种现象如不扭转,社会何以安定,秩序怎么维持?何师长,这拨乱反正的重责就托付你了,千万不可有负民心啊!
何键起身一拱手:各位的盛情我领了,各位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不过,此事非同一般,容我与段主任、杨师长商议后再定。可以奉告的是,我已约定贺师长在此相见(看表),我当晓之以理,先礼而后兵嘛,诸公以为如何?
韩慎之:韩某望公等早定期锄害之策,宜昌父老绅耆对公等深寄厚望。还有一事相告,我等已向省临时革命政府控告贺龙的种种不法行为,想政府一定会派大员前来调处。到时候,务望公等助我等一臂之力!
雷春声:县党部筹备委员中也有几人联名向代季陶、陈公博等党国元老控告了贺龙。
何键:好,好。别人不敢说,我何某决不负各位所托。
韩慎之听出何键话中有话,不觉一怔,眼睁睁地望着杨其昌。
杨其昌不禁大笑:我杨某的为人,韩会长还信不过?
韩慎之又转眼看着段德昌。段德昌冷若冰霜地坐在那儿。
韩慎之试探着问:段主任,您的意见呢?
段德昌正色答道:坚决拥护孙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
段德昌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得韩慎之头晕眼花,他膛目结舌地望着段德昌。
何键与杨其昌用敌视的目光望着段德昌。
老地主茫然不解:什么三大政策?
韩慎之没好气地:三大政策你没听说?我来告诉你,就是联俄、联共、扶助工农!
老地主大吃一惊:那不跟曹壮夫、贺龙的所作所为一样吗?
韩慎之懒得理他,转向何键:何师长,杨师长,贺龙要来了吗,我们在此不便,告辞。
何键:各位回避一下也好。
何键与杨其昌送客出了花厅。花厅里只剩下段德昌一人。段德昌回顾,又侧身倾听。
段德昌低声唤道:小肖!
肖知悌从鼓壁后走出来。
段德昌:小肖,快去通知贺师长,要他不要来,何、杨起了杀他的念头。快去。
肖知悌答应一声,转过鼓壁走了。
何、杨送客回来。
何键满脸堆笑:杨师长,段主任,刚才宜昌各界的申诉,二位都听见了。我个人认为贺师长的所作所为有损革命军的荣誉,与宜昌民众矛盾重重,是应该想法解决。趁他还未到,二位说说,有何良策,以免临时手足无措。
杨其昌一掌劈下来:只有……快刀斩乱麻!
段德昌缓缓地但却坚决地说:贺师长按照孙先生的三大政策行事,我看不出错在哪里。贺师长军纪严明,爱民如子,从湘西到宜昌,沿途口碑载道,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我不知道他有何罪!你们背着贺师长谋划什么,这不大体面吧!恕不奉陪!
门外有人高声叫:报告!
何键被段德昌顶撞得满肚子都是气,怒喝一声:进来!
一名副官和一名士兵押着事务长进来。
副官:报告,我部事务长今早上街买办蔬菜,与菜农发生纠葛,碰见了贺师长的巡逻队和工人纠察队,硬说事务长不公买公卖,殴打菜农,当即绳捆索绑了送到我师部,请师长发落!
何键正在火头上,这一下火上更是浇了油:把这个丢脸的东西拖出去毙了!
杨其昌:且慢!何师长,为这号事枪毙自己的部下,不几天,你手下的师把人,就要给报销完了。司空见惯,遇到这号事,我连理都懒得理!
何键:看在杨师长份上,把他拖出去!
段德昌哼了一声:这才真正有损革命军人的荣誉!
段德昌离开花厅,转到鼓壁后面去了。
副官把事务长押出去了。
杨其昌:这位段主任是怎样的人物?
何键狞笑一声:黄浦军校高材生,共产党员!
杨其昌:这就难怪了。贺龙的政治部主任靳经纬也是共产党。
何键:其昌兄,你我一见如故,水乳交融。唯独这些共产党,真正令人头疼,你要往右,他偏要向左。这位段主任……事事掣肘哇。
杨其昌:何兄,对军人来说,最宝贵的是什么?
何键:实力,地盘。
杨其昌:对呀!何兄,我有心腹之言相告。贺龙这次在宜昌收获不小啊,仅步枪就有两万多支,兄弟早已垂涎三尺,无奈势单力薄,现在天假良机,何兄到了宜昌,你我相处虽然时间不长,但是阁下的文韬武略、胆识气度令兄弟非常佩服。因此,我愿助兄一臂之力,消灭贺龙,把第三师扩充为军的建制,兄弟愿隶麾下,紧随鞍马。何兄尊意如何?
何键仰头大笑:其昌兄,方今天下混乱,群雄逐鹿中原,鹿死谁手,尚在未定之天。小可不才,亦欲略试身手。男子汉含齿载发,立于天地之间 ,不作一番事业,岂不是辜负这堂堂五尺之躯?阁下愿助我,兄弟必竭诚以待,将来定与兄富贵共之。
杨其昌:何时消灭贺龙?
何键:眼前即是良机!
杨其昌:打他个……
何键:迅雷不及掩耳!
门口有人喊:报告!
何键:进来!
副官:贺师长快到了。
何键:他带了几个人?
副官:四个。
何键思忖片刻:杨兄,你先出去迎接,我布置一下,马上就出来。
杨其昌出花厅。
何键:副官。
副官:有!
何键:精选一班壮勇,埋伏在花厅外面,掷杯为号,进花厅捉人!
副官:捉谁?
何键:贺龙、杨其昌。
副官:是!
何键:传我的命令,全师紧急集合,准备收缴贺龙、杨其昌部队的人枪,以缴枪多少,论功行赏!
副官:是!
副官退出花厅。
何键整了整衣帽,狡猾地一笑,向厅外走去。
段德昌从鼓壁后闪出来,后面跟着肖知娣,肖知娣腰间皮带上斜挂一支小手枪。
段德昌:没见着贺师长?
肖知娣:见着啦,你的话也传到了。
段德昌:那他怎么还来?
肖知娣:我也这么想。
段德昌:贺师长是个有胆有识的人,既然来了。我们另想办法解围。你去把党团员集合起来,告诉他们,贺师长虽然暂时还不是我党同志,但他是我党的忠实朋友,今天他遇到了危险,我们要舍命相救,让同志们埋伏在花厅周围。我另外有事,这里就托付你了!
肖知娣:你放心!
段德昌匆匆转过鼓壁走了。肖知娣也转到鼓壁后面去了。
贺龙在前,何键、杨其昌随后,进了花厅。三人依主客坐下。
贺英、英超侍立在贺龙身后左右。
何键见贺英、英超杀气腾腾地立在贺龙身后,不禁吃了一惊。
何键:贺师长,今日之会并非鸿门宴,何须樊哙?请退左右!
贺龙:何师长既无恶意,他们在此侍立又有何妨?
何键:……那是,那是……这位女将就是阁下的小妹啰,这位男将是……
贺龙:英超团长。
何键:失敬,失敬,都是沙场名将。
贺龙:何师长过奖了。
何键:今日宜昌各界绅耆设宴招待三军统帅,贺师长坚辞不到,未免太绝情了吧?
贺龙:贺某平生厌恶应酬,从来不与绅士老爷们交往。怎么?何师长令小弟来,就为此事责备我么?
何键:哪里,哪里,贺兄言重了,你我同等军阶,何言责备?实在是有要事相商。
杨其昌:贺师长不必误会,确有要事相商。
贺龙:贺某生性率直,喜欢巷子里赶猪--直来直去,何事?请讲。
何键:好!恕何某直言,我认为军人不应干涉地方行政事务。
杨其昌:是呵,军人只管军,焉能管民?
贺龙:哈哈:二位的想法太不现实!北伐军的目的是为了打倒列强铲除军阀,救民于水火之中。不为民,要我北伐军何用?据说,二位与县党部筹委会的某些人,与地方上的财主绅士明来暗往,很办了几件摆不上桌面的事呀,不能说没有干涉地方行政吧?
何键:何某是国民党员,杨兄最近经我介绍也加入了国民党。我们与县党部来往全系公事。我党倒非常器重贺将军这员武将,假若你愿意参加我党,何某愿作介绍人,贺师长意下如何?
贺龙沉思着说:党,有权选择人,个人也有权选择党。方今中国两大政党,国民党,共产党,我曾专门请两党的党员讲述各自救国救民的办法,听来似乎共产党略胜一筹;我也曾仔细观察两党党员的行事为人,拿军人来说,国民党中的将领,想扩充实力,霸占地盘,当新军阀的人多,而共产党中就没有这等人。至于贺某参加哪一党,我还要等一等,看一看。
何键:贺师长,你把宜昌的社会秩序弄得很糟啊。掉一句文,早已怨声载道了。省里派曹壮夫、杨逸棠来宜昌组织什么工会、农会、妇女协会,已经闹得乌烟瘴气,阁下来后,更是火上添油,现在的宜昌,农民不种地,工人不做工,店员不站柜台,妇女们披头散发,满街乱跑,那些地痞流氓乘势砸地方行政机关,砸公安局,你竟然派武装加以支持!更有甚者,很多人来我师告状,说你的部下以支持妇女协会为由,骗奸他们的妻女。总而言之,你把宜昌搞糟了!故尔,今天请兄来此商量对策,以平民情,以顺民心。
杨其昌:贺师长,宜昌人背后骂你的部下是土匪,骂你是土匪头子。实不相瞒,有人到省里告你去了!
贺英一跺脚:无耻的诬蔑!
英超的脸上抽搐着:血口喷人!
贺龙仰天大笑:哈哈,何兄、杨兄所言并不新鲜!1916年,我贺龙两把菜刀起事以来,谣言就像苍蝇一样,围着我转了十年,又何伤于我?关于宜昌的社会现状,贺龙的看法与二位不同,我认为不是糟,而是好,不是糟得很,而是好得很!地主不敢压迫农民了,老板不敢欺侮店员了,封建把头不敢剥削工人了。连踩在脚板底下几千年的妇女也获得了自由!这是一种新的社会秩序,有何不好?
杨其昌;贺师长,你放纵部下,唆使工人纠察队故意找我师和何师长的部下为难,挑起纠纷,制造矛盾,我们已经一忍再忍了。贺师长,长此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啊!
贺龙冷笑一声:你们想威胁我?告诉你们,贺龙为人,天不怕,地不怕,人不怕,鬼不怕。有什么手段,都拿出来吧!我警告二位,要严束部下,如果他们再要强买强卖,欺负凌辱人民,奸淫调戏妇女,我贺龙就要撕破脸面,当场绳之以法!
何键拍案而起:贺龙,你太放肆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缴获刘大肚子的两万多条枪以及机枪火炮,命令你立即下令如数交本师军需官点收。我正式向你宣布,你和你的两位团长已被我扣留。未交枪之前,你们休想离开这花厅半步!
贺龙放声大笑:扣留我?真是天大的笑话!二位仁兄,请回头看看--
何、杨猝然回头,只见英超紧握短枪站在何键身后,贺英手持短枪站在杨其昌身后。再转回头,见贺龙取出腰间短枪,上了红槽。贺龙身后一左一右立着端双筒马枪的小马、小金。
贺龙声色俱厉:何键、杨其昌,你们放明白点,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二人立时血染尘沙!
杨其昌被陡然的变化吓得呆若木鸡。
何键的湖南人的冲劲上来了,他拿起茶碗,正要向花厅外掷去,段德昌一步跨进花厅,向门外大喝一声:把那小子押进来!
花厅内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何键一看被捆进来的班长,马上明白事情有变,忙放下手中茶碗:段主任,出了什么事?
段德昌余怒未熄:这小子带着一班全副武装的壮勇,埋伏在花厅外面,探头探脑,鬼鬼祟祟,一定是受了奸人指使,妄图刺杀你们!
段德昌拔出腰间短枪,对着跪在地上的班长。
段德昌:听着,你受何人指使?意欲何为?赶快从实招来!
班长连磕几个响头:段主任,我招,我招!
何键眼见阴谋就要败露:副官!
一副官急匆匆跑进花厅,垂手侍立。
何键:把他押送军法处,严加审讯,按军法惩处!
副官:是!
门外有人叫道:报告!
何键不耐烦地:进来!
李团长全副武装走进花厅。他跨前一步向杨其昌、何键行军礼,又转向贺龙行军礼。
李团长;报告贺师长,本师全体官兵,五千多名农民赤卫军和工人纠察队员,奉你的命令在铁路坝、东山寺演习,部队已经开拔,请师长去检阅!
贺龙:何师长,杨师长,贺龙公务在身,恕不奉陪。不过嘛,既然是二位把我迎进来的,那还是请二位把我送出去吧!
贺龙左手拉着何键,右手拉着杨其昌,向花厅外走去。
大街上传来雄壮的军队进行曲:
“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
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畅,齐欢畅!”
整齐的步伐和口令声。
群众高呼口号声:打倒列强!铲除军阀!
贺龙边走边说:何师长,昨天晚上我看了林树声演的关羽单刀赴会,那位鲁肃也太蠢了,明知关羽是世之虎将,偏偏不自量力,自取其辱!
何键:贺师长,请不要误会!
贺龙:但愿只是误会!何师长,我有一句忠言相告。
何键:何某洗耳恭听。
贺龙指着门外:这大街上成千上万的革命军人,成千上万觉醒了的群众,是伟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我是从他们当中来的,我深深懂得这一点。
一行人先后出了花厅。不一会,街上传来远去的马蹄声。
1927年元月
长江上阵阵狂风怒吼,天空中黑云沉沉,一弯下弦月时隐时现。
一艘客轮刚刚到港,船上灯火通明。
人声。”老客,天冷,又黑,明天再上坡吧!”
“不了,到家了,这腿它自己就要朝上爬呀,谢了!”
轮船周围围着一些小划子,划夫们细心地扶着客人上划子。
一只划子向岸边划来。后舱掌舵的是位六十开外的老人,前舱推桡的是两个十四、五岁的孩子。
客人:老人家,船上就只你们祖孙三人!
老划夫:不!儿子有事走了。
客人:半夜三更的,什么事这样着急?
老划夫:这事过一会你就晓得了。
岸上有人喊:船上是张三爷?
老划夫:是我,二娃子。
二娃子:坡上戒严了!
老划夫:他们马上就要动手?
二娃子:我们也准备好了!
老划夫:这冷的天,客人们怎么办?
二娃子:我已经组织人把客人安顿在河下灯影子馆、书馆、茶馆里了,还生了火。你老人家放心。
客人:不是说家乡太平了吗?
老划夫:没办法呀!有人存心不让老百姓过安生日子!
招商局码头。五、六架煤气灯照耀如同白昼。何键、王天培、杨其昌全副武装站在招商局门前。
何键:王师长这次下乡清剿北兵,一定大有所获!
王天培:哪里,哪里,大军一到,那些散兵游勇都向南漳、保康一带跑了。
何键:王师长回来得恰是时候,消灭贺龙就更有把握了。
王天培:何师长,我有一事不明。
何键:请讲。
王天培:贺龙原来虽然是湘西民团,现在却是国民革命军第九军第一师师长,是国民政府的正规军,如果把他这么一铲子铲了,上面怪罪下来,谁担干系?
何键微微一笑:王师长,你参加国民党不久,参加国民革命军时间也不长,不知个中究竟。国共合作喊得震天价响,实际上同床异梦,早有徵兆预示两党必然分裂。我党内部呢,左、右派争权愈演愈烈,据何某浅见,鹿必然会死在右派之手。贺龙不识时务,倾向共产党,倾向工农,已经是国民革命军中的异己份子,此时不除,必为后患。实不相瞒,消灭贺龙非我一己之见,乃武汉党政联席会议中的党政军各界要员密令,我是奉命行事。
王天培:原来是这样!何师长,你在党内、军内都先走了一步,今后尚望多多关照。
何键:既然是自己人,客气话不用讲了。现在我谈谈消灭贺龙的具体部署……
一副官在五步外站定:报告!
何键恼怒地:这种时候,你嚷嚷些什么?
副官:有两个人要见师长!
何键更怒:你不会说我有紧急军务在身拒绝会客?
副官:他说正因为军务紧急才来见师长的!
何键暴怒:赶他滚!
副官:卑职不敢!
何键听出了弦外之音:为什么?
副官:他说是中央派来的。
何、王、杨同时一惊。
何键:中央来的人?
副官:是的。
何键:现在哪里?
副官:就在坡下。
何键:快请!
副官答应一声,跑步下河去了。
何键一摊手,摇摇头:吹了!
杨其昌: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
何、王、杨向河下走去。
何键:副官,快请韩会长、雷委员,说中央来人了!
何、王、杨陪着一个着长袍学者模样的人和一个西装革履、身披皮大衣的人走上坡来。这两人身后跟着八名全副武装的护兵。
副官搬过几把椅子,请来客及何、王、杨坐下。
何键起身恭恭敬敬地:不敢动问……
吴玉章:吴玉章,中央委员。奉临时中央政府之命,来宜昌调查处理驻军、军政、军民之间关系。
何键:是,是!
吴玉章指着穿西装的人:这位钱先生,是宋子文先生派到宜昌管理财政税收的,今后,你们要好好地共事。
何、王、杨、钱都站起来谦恭地:是,是。
吴玉章:何师长!
何键:有。
吴玉章:四川军阀杨森窜犯宜昌了?
何键:没有。
吴玉章:那么,有大股土匪侵犯宜昌?
何键:没有。
吴玉章:一定是北洋军阀的残部作乱了?
何键掏出手绢抹着额上的汗:也没有。
吴玉章脸色一变:那你为什么戒严?河下那一百多号饱受兵祸的宜昌人,听说家乡太平了,兴匆匆赶回来,到了家门口,你却把他们晾在寒风中!
何键:是我错了。
忽然传来一阵包车脚铃声,四部黄包车飞跑至招商局门前停下。韩慎之、雷春声及两位绅士下了车,紧走几步,来到吴玉章身侧躬身侍立。
吴玉章:这是些什么人?
何键:这位是商会韩会长,这位是县党部雷委员,这两位是地方上的绅士。
吴玉章看了几人一眼“嗯”了一声。
吴玉章指着江岸:何师长,你们的士兵弓上弦,刀出鞘,杀气腾腾到底在干什么?
何键:演习!
吴玉章严厉地:演习?那我问你,你师的政治部主任段德昌为什么没有参加?贺龙为什么没有参加?
何键无话可答。
吴玉章叽讽地:你们当然在演习,演习攻防战,对不对?贺师长守,你们三个师攻!
何、王、杨躬身侍立,不敢回话。
吴玉章手撑椅背:胡闹!何键,你是国民革命军中的老人了,你不知道长江上游被四川军阀盘踞,拒不受命,长江下游被孙传芳霸占蠢蠢欲动,吴佩孚残部还负隅洛阳,国民革命军尚处于四面受敌之境?你竟敢不请示中央,妄图消灭贺龙,扩充你的实力,胆大妄为,岂有此理!
韩慎之大着胆子:这事不能全怪何师长……
吴玉章打断他的话:你是何人,竟敢妄议军国大事!
韩慎之碰了钉子:不敢,不敢!
吴玉章吩咐何键:赶快解除戒严令,收兵!
何键:是。副官,解除戒严,收兵!
副官答应着飞跑去了。
王天培、杨其昌也下了收兵的命令。
何键询问:下属意欲请吴委员去我师部歇息。
吴玉章:你糊涂,我为何事而来?怎能住在你师部里?县党部的人呢?
雷春声受宠若惊,连忙碎步趋前,垂首侍立:在!
吴玉章:这次来宜昌,要打搅党部了!
雷春声:岂敢,岂敢。欢迎,欢迎!
雷春声卖弄地:吴委员,我早就料到您要住党部,已派人准备要贴了,包您舒适、温暖、满意,还……
吴玉章不耐烦地:嗯?
雷春声讨了个没趣:是,是,我多嘴了。
雷春声转过身,官腔十足地:老王,还不快把车子拖过来,迎请吴委员到党部去!
吴玉章到宜昌后一周。
贺龙的部队顺着招商局对面鼓壁两侧的几十级青石江踏子向河下走去。
贺龙的部队补充了一些新兵,一些家长在为其子、其弟送行。人声嘈杂,场面热闹。
贺龙、周逸群、贺锦章(英超)、贺英等站在招商局门前。
一部黄包车拖着吴玉章在门前停下。
贺龙等迎上前。
贺龙:唉呀,吴特派员,你我心心相照,何必来这些俗套。
吴玉章笑道:我不单是来送行,我是来传达命令的。贺龙听令!
贺龙整了整衣冠:有!
吴玉章宣读电令:贺龙剿除卢金山匪部有功,经党政联席会议决定,特晋升你为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军军长;周逸群晋升为二十军军政治部主任;贺锦章晋升为师长;贺英晋升为二十军后勤部主任。
贺龙:贺龙是个粗人,中央信得过我,我非常感激。没得说的,我一定为国为民,努力杀贼!
吴玉章:贺龙同志,你两把菜刀闹革命,杀贪官、诛恶霸,拉起队伍,见义勇为,参加了讨袁、护法战争,这次在宜昌又为民除害。难能可贵的是,你不拥兵自重,当新军阀。希望你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
贺龙:吴委员的教诲,贺龙铭记在心。这次来宜昌,我常静夜深思:刘建章拥兵十万,装备精良,为什么会土崩瓦解,毁于一旦?想来原因有二,其一,他的内部分崩离析,已经腐烂透顶了,将嬉于上,兵惰于下,岂有不一触即溃之理!其二,刘建章的兵与宜昌的人民结下了深仇大怨,宜昌人民皆欲食其肉,寝其皮,所以一有风吹草动,立即草木皆兵,焉有不败之理!所以,军阀是不能当的,人民是不能得罪的。这也就确定了我今后要走的路!
周逸群:说得好,说得真好哇!一部中国二十四史,只说明了一个理儿: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封建王朝即已如此,何况现在!“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吴玉章:有人恰恰想反其道而行之!这几天,何键、王天培、杨其昌,还有韩慎之、雷春声天天在我面前嘀咕,要求严惩贺龙,收编贺龙的部队,被我严加申斥,他们才打消了这个念头。但是我想,民国以来,兵连祸结,宜昌人民饱受灾难。假如贺龙同志常驻宜昌,不可避免会与何键发生冲突,战端一起,受害者还是人民。因此,我请求中央把你调离宜昌,去保卫革命中心——武汉。不过,我先给你打个招呼,武汉的情况比宜昌还要复杂,你可要有思想准备呀!
贺龙:我的目标既定,只有扫除路上的障碍,才能朝前走。好在我背后有了坚强的靠山。吴委员,周主任,这座巍巍高山,就是中国共产党!
周逸群热情洋溢地:我们欢迎你爬上山来!
贺龙满怀信心地:那只是时间问题!
贺锦章:叫我走,我想不通!赶走了北洋军阀,又来了何键、王天培、杨其昌这样的新军阀,“以暴易暴”,老百姓头上又悬上了新的屠刀,我们怎么能走呢?
周逸群:锦章,你冷静一点。历史的脚步是缓慢的,它向前跨进一步,兴许会后退两步,但是,它总在朝前走,一直走到了二十世纪。当人民找到了民主、自由、共产主义这些崭新的思想,找到了共产党作为引路人,他们就会推动着历史前进!
吴玉章:历史进行到今天,我们共产党人也穿上了军装,我们共产党人需要战争?是的。不过,我们是用战争来消灭战争!战争能够被消灭吗?能,因为人民不需要战争。刀枪终究会被陈列在历史博物馆里。我坚信,大同世界一定会到来!
吴玉章看了看手表:我与曹壮夫同志有个约会,我走了。同志们,武汉见!
吴玉章坐人力车走了。
这当儿朔风渐紧,天气阴沉下来。贺龙正欲下河,老王的人力车飞奔而来,车上走下他的女儿秀珍。
老王用一块白布擦着脸上的汗:贺师长,是我接你到宜昌来的,现在,你要走了,我来送送行!
贺龙:王代表,我们走得太匆忙,来不及到你家辞行,请你原谅!
老王:贺师长,我有事求你。
贺龙:请讲!
老王:把我的秀珍带走吧!
贺龙:那可不成哪,当兵是很危险的,再说,你老人家身边也要个人侍侯呀?
老王:我想过了,贺师长,我的眼前比生漆还黑……
老王自言自语地:给有钱人家当丫头,当姨娘,当老妈子;或是嫁一个穷下力的,一年上头吃不了几顿饱饭……她们有的受不住太太的折磨,有的不愿被东家糟踏,有的被债主逼迫,跳进了这滚滚的大江……
老王哽咽着:说到危险,秀珍已经遇到过了,她已是两世为人了。可怜她的妈妈,我没钱打捞她的尸首,六个年头了,还睡在这江中,秀儿的妈,我对不住你呀!
老王放声痛哭。
秀珍哭着抱着老王:爹,不是说好了不哭的吗?
老王:好,我不哭……你的妈嫁给我这个穷拉车的,连一天好日子都没过呀!
秀珍跑到贺龙面前,双膝跪下:贺师长,你就收下我吧!
贺龙的部队这时已经上了轮船。轮船拉响了头遍汽笛。
贺龙拉着老王的手:老王,把女儿交给我吧!我一定像你一样爱护她,教育她,让她在革命队伍中长大成人!
贺龙转向秀珍:秀珍,把你补在后勤部门。上了船,你到贺部长那儿报到!
贺龙、周逸群等与老王告别后,下了河。
老王在车上取出个布包袱递给秀珍。
老王:秀珍,你的心性我知道,我没有多的话说。我只有一句话,你要记住,我们是穷人,人穷志不短,短了志气,你别回来见你爹!
秀珍爬在地上向她父亲磕了四个头,接过包袱。
秀珍:爹,我走了,您的话孩儿记住了,我是穷人的女儿,我要为爹、为我娘争气!
轮船拉响了第二遍汽笛。
秀珍掩面往河下跑去。
一会儿,第三遍汽笛响了,轮船徐徐离港。
老王向着长江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秀儿的妈,我向你禀告,我把女儿秀珍交给贺师长、周主任了,他们都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你放心安息吧!
天就要黑了,风呜呜地吼叫起来,老王拉着又破又旧的人力车,顶着狂风,艰难地,一步一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