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得了鼻咽癌。
25岁的我得了癌,让所有认识的人吓一大跳:就是那个穿着背心短裤顶着风雪晨跑的小伙子?然后就叹息,接着的那个冬天荆江大堤上的跑步者溃不成军。
1978年12月28日,在湖北沙市轻工局任理论教员的我,应邀到特种灯泡厂宣讲“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才讲了不多一会儿,突然觉得不对劲,舌头像生了锈,拐不过弯来,邢贲思的“思”字怎么也念不伸。勉强讲完,浑身大汗淋漓,衣服没一些干处。我感到情形不对。有个把月了,总是莫名其妙地来毛病,先是老也治不住的咽炎、扁桃体炎;接下来鼻子短路不通气;过了几天,耳朵拉起了风箱,呼拉呼拉的,耳门一关一闭;不知何时,右颈有了颗小豌豆似的小珠珠;到得后来,头疼,好像有个小人挥着柄铁锤在里面敲呵敲,吃了无数的去痛片头痛丸也无济于事。猫不吃鱼——毛病大。当晚我坐沙宜班船到了汉口。
同学谭业平来接船,他摸摸我右颈的“小豌豆”,脸上便有些严肃。我们先回学校,动物专业的蒋开友同学已经等在生物系大楼前了。蒋负责“液晶检查浅层肿瘤”,这是武大生物系当时颇有名气的一项试验。蒋在“小豌豆”上涂了液晶,细心地做了三次,这才舒展眉头,“没事,老同学,你看——三次都是阴性!”在珞珈山樱花树下握别时,一阵头疼袭来,我不由抓了抓头皮。业平因此建议到广灿那里看看。蒋说,也好,液晶检查有百分之五的误差。
李广灿同学在湖北省南湖肿瘤医院搞基础研究。他放下手中的试管,带我们到检验科。一个鼻头有雀斑的护士取根很粗的针管,“嗤”地一下扎进“小豌豆”,还用力搅了几下,把我眼泪都搅出来了。然后坐走廊长凳上等着,三人不说一句话。墙上的时钟很沉重地走着。过了好久好久,小护土在门口招手,广灿和业平很快跑过去了。我仍旧坐着,腿绵软绵软。很久,他们也不出来。我走进检验室,见两人正靠在检验台上发愣。我从广灿攥得紧紧的手里抽出那张化验单,被汗水濡湿的一行字特写般定格在眼前:右颈转移癌!
我头有些晕。我微闭上眼,一个巨大的黑洞朝我张开。
当灾难临头,我虽然有些慌乱,但绝没有惊慌失措。我那在松滋河打了一辈子鱼的外公常说,是福擦身过,是祸躲不脱。躲不脱的祸既然来了,那就让它来吧。我瞥见医院花圃里最后一朵石榴花即将凋谢,我想正在逼近的这个冬天会下很多很多的雪。走过落叶飘零的城市,我躺在了同济医院肿瘤科6病室28床。
隔天给单位打电话,听得一个“癌”字,打字员刘萍吓得把话筒捂得紧紧的。她以为捂住了话筒就捂住了嘴巴,免得漏出那个恐怖的字眼。
在同济又做了次切片,从鼻子与咽喉交界处取了肉样镜检,确诊为“鼻咽癌丙三期”。原来鼻塞耳朵漏气头疼舌头不拐弯全是癌肿给压迫的!那颗“小豌豆”不过是癌肿运动的表现。上手术台做钴60照射时,我问大夫“鼻咽癌”治愈的希望多大?大夫回答:“五年生存率30%”。我在心里说,我就是这30%了!
钻60射线的力量十倍于火,几天下来,鼻咽肿胀,口腔溃烂,哪怕喝一口水也会疼得钻心。我咬紧牙关进食。一点儿不夸张,每次都吃得我死去活来。大弟永魁把掺了生鱼鳖肉熬的白粥搁小桌上,我吃一口他记一次数,大约50多口个把小时才能吃完。大弟一边当啦啦队员,泪水一边顺脸朝下淌。
我要吃!我必须吃!不吃白血球朝下掉,捱不过照射早晚要交饭票。对造物主今世只给我一次的生命,岂能轻言放弃!
那时钴60还没先进到自动跟踪,几个摩托车头盔样的东西照着你脖子和面颊,毫不留情地将好坏细胞一起杀死,就像把洗澡的小孩和洗澡水一块儿泼出去。同室的两个病友照射前白血球挺高,一照直线朝下掉,又吃不下东西,消耗不得补充,白血球掉到3000以下红灯一亮,不停机人就要完蛋,过几天待白血球升上去再照,癌肿也跟着生长,而且长得比正常细胞还快,这么折腾几次还不玩完?我好歹挺了过来,我放疗没停一次机。
15天后奇迹出现,“小豌豆”变成了火柴棍,脑袋里挥舞铁锤的小人没了——头不疼了!穿过1978年多雪的冬天,我在翌年的阳春三月出院,道旁的桃花开得火一般红。
很快,一个又一个“五年”过去,我娶妻生子,儿子转眼上高二了。20年来我正常工作,从未因“癌”请过一天假。连朋友们也大多不知道我曾在死亡的门槛上腿都站软。前不久同济医院函调,我在建议栏里调侃道:“破门的足球,靠气充着;得了癌的人,得给他精气神儿挣扎着——气一跑人玩完!”
有同事打探到我得过那病,却怎么也不肯相信,“你看你,比我们还来劲儿……”我顺竿儿往上爬,“是啰,那会儿医疗水平低,一定是弄错了!”
(首发《湖北日报》1998年2月20日,发表时题为《生命中最寒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