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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庆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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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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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读尖峰岭

天风浩荡,四野八荒。

谁能说清亿万年前的那一刻,突然间天崩地裂,狂暴的海风席卷漫天红尘,不由分说地向琼岛西部倾泻过来。没日没夜,无春无夏,宇宙间,充盈着愤怒的红色,就连万泉河、南渡江里也奔涌着似血的红流!

于是,平原上矗起一丘丘红土。红土愈积愈厚,越堆越高。渐渐积成了山,堆成了岭。

又过了千百万年。有这么一天,一群天真的小鸟路过这片茫茫的红世界,忍不住拉了几泡屎,于是,鸟屎里裹挟的几粒花梨、母生或是子京还有蕨和苔藓的种子,便在红土中扎下根来。于是,在岁月的润泽中,山岭生出了无边的葱茏。

这便是尖峰岭,中国最南端的热带原始森林。


天池晓雾

一只小鸟打鼓似的啼声唤醒了我。清晨五点半,天还没亮,农历1999年9 月20日的一轮残月正正地悬在天池中央。遥远的天边只有一颗亮亮的星星眨巴着眼——是启明星吧。

我走出桃花园山庄,走向天池。据说混沌初开时就有这池,久远得很有些年岁了。几茎苇子从水边钻出来,在晨风中迎接我。有鸟儿鼓动羽翼的声音,却不见鸟。我拾起块小石子投入水中,一个水花泛起,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一只水鸭子箭似地窜向湖心那棵早已枯死的树。

我沿着池边漫步。油葫芦和蟋蟀合奏的晨曲增添了池的苍凉幽静。池水黑得令人发悚。我疑心深不可测的池水里,隐匿着尼斯湖怪那样的物件,随时都会把它长着铠甲一样鳞片的剑尾伸出水面。若干亿年前,恐龙们择水而居,就在这池边生儿育女吧?

路边的茅屋有柴门开启的声响,但不见人出。很有些王维诗“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情致。这些茅屋,大抵用几根树桩撑起,搁上横梁,用茅草或是蕉叶苫了屋顶,再用山竹织了篱笆,四围挖条水沟,就算大功告成。它的存在,想来是为了保留几许乡野情趣吧?

天有些亮了,忽然来了雾,一下子把整个池都给裹住了,雾滚来滚去,很有些现代舞台造景的味道。水、树、亭、榭在雾中沉浮,缥缈得无从捉摸。雾朝我走过来,似雨非雨,我伸手抓了一把,雾在手心洇出一些凉意。于是想,倘若没有雾的帮助,任何仙山琼阁怕是难得让人相信的。所谓仙气莫非就是雾气?

正这么想着,雾却又走了,来得快走得更快,去哪儿了,哦,在四围的半山腰里待着呢。远远望去,似农家的炊烟袅袅,尖峰岭的18座山峰全都戴上了雾的颈环。

身后不知何时跟了两条狗,一黑一灰,一大一小。我从左边回头看它们,它们往右边躲,我从右边看时,它们往左边躲。我走得快些,它们也放快脚步,我走慢它们也走慢。我知道,它们绝无咬我一口的意思,不过有些好奇罢了:人都在热被窝里捂着,你一人出来逛荡什么?

烟雨楼前巡夜的老人叱走了狗,那只大些的黑狗不情愿地转身走时还摇了摇蓬松的大尾巴。老人高、瘦,怀里揣着个大手电。我搭讪:“有啥情况?”“没哩。”老人是广东汕头人,林场的一位伐木工,现在尖峰岭不伐木只栽树,他的“专业”排不上用场了,便在旅游区作些“义务”。

池畔一家名为“天池野生茶”的小店开了门,店主是位台湾女子,约摸三十来岁,很娴静、很幽雅的样子,说话很温婉,“先生要茶?”“真是野生的?”“红口白牙,不打诳语。不瞒您说,三亚南山寺的斋茶就是出自小店。”一方根艺小凳上搁着两样茶,一样要价8元,一样80元。她说,8元的茶采自十多年前荒芜的一片茶林,而价高的则是山民们攀悬崖走峭壁采来的。摸出一些,摊手心闻闻,淡香里带着些许说不清的味——是尖峰岭的味儿吧。


哦,恐龙蕨

一走进原始森林,眼睛和耳朵就不够用了。青藤缠着老树,直上云霄;巨石像一朵朵云彩,飘在丛林;古榕的胡须长得像吓人的精怪;不怕人的大鸟,瞪着黄色的眼珠睥睨一切。

一群鸟儿唱着一曲和声效果异常丰富的森林之歌。仔细听,有画眉的婉转,百灵的激越,金丝雀的啁啾,相思的缠绵。可惜忘了带录音机,不能录下这天籁。

突然同伴中建叫了声:“恐龙——”司机志恒嘎地一声刹了车,胶轮在山地上摩擦出一阵煳味。恐龙?顺着中建手一看,原来是一片亭亭的黑桫椤长在山谷里。怪了,黑桫椤与恐龙何干?是了,有恐龙那会儿就有黑桫椤了,难怪中建会脱口喊出“恐龙”。惠杰提议,干脆,我们就叫她“恐龙蕨”。

“恐龙蕨”,从恐龙时代残存至今的活化石,经过亿万年沧海桑田的巨变,它的大多数同类或者灰飞烟灭,或者深埋地下变成了煤或石头,惟有她活了下来。

她的树干有几米至十几米高,直立挺拔,无枝无蔓,树顶平伸出许多大而长的羽状复叶,倘把它的叶片反转过来,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的孢子囊群。她不开花不结果,没有种子,靠这些孢子落入土壤,得以延续后代。袅袅婷婷的“恐龙蕨”,树姿十分优美,惠杰说,活脱椰树的另一个版本。中建说,像不像戴着椰笠的黎家少女?向导廖公说,像一只茎儿长长的蘑菇。我说,她德高望重,是尖峰岭这个部落的酋长哩。

我微闭上眼,岁月回流,两亿多年前,黑压压的翼龙展开翅膀在“恐龙蕨”的上空掠过,一群群长鼻龙在她如刀状突起的茎上蹭痒,无数小恐龙在她阔大的伞盖下追逐嬉戏。80万年前,原始人在她身下避雨,分配狩猎的收获。我看见原始人赤身的舞蹈,我听见他们粗犷野性的歌声。

“恐龙蕨”带我们走向远古,走进亿万年前的苍茫!

廖公介绍,桫椤全身是宝,茎富含淀粉,可食用,茎、叶均可入药,中药称为龙骨风,有风湿关节炎的,捣烂了敷几次,很见效的。

下山在桃花园山庄意外地看到一棵“恐龙蕨”,与千年香樟根雕刻的龙凤一起,被当成宠物养在烟雨楼里。它的神情黯然,枝叶萎蘼,如苍鹰被囚在金丝笼里。显然,它在这儿过得不快活,我知道,它每时每刻都在思念那片散发着野草香气的土地。一阵悲哀袭过我的心头。当人们强奸“蕨意”,强行把“恐龙蕨”带出山时,是否想过,这可能就是这一物种消失的前奏?

我对“恐龙蕨”说,除非你坚决地拒绝豢养,拒绝喧嚣,拒绝浮华,拒绝任何阿谀奉承,我们的后代子孙才不会因为没有了你而遗憾。

报载,八分之一的植物将在下世纪濒临灭绝,但愿其中没有“恐龙蕨”!


廖 公

向导姓廖,我们称他廖公。廖公是自然保护区招待所的管理员,69岁了,身子骨仍很硬朗,头发黑黑,一张口露出的四五颗金牙很灿烂,黑红脸膛上的一道道皱纹,是山风的雕刀刻出的岁月印痕。他钻进车里时,手里拿着一把月牙形的砍刀。他说:“进山两样宝,砍刀背篓少不了。”我说,没见背篓呀,廖公说,车里搁不下。他声音憨憨,浑厚宏亮。

廖公过去在林场锯了二十多年的树,他锯的树有些甚至上了北京, 做了人民大会堂的廊柱。他感慨地说:“再大的一棵树,两个小伙子二三十分钟就能放倒。可要长起来,可要几百年千把年呀。”他很满意,现在终于不让砍了,他也从过去的砍树工变为了“护绿人”。

看过“恐龙蕨”,惠杰和中建兴致勃勃地取出有关尖峰岭的旅游资料, 请廖公指点哪是野芭蕉,哪是山牡丹,哪是豆蔻,哪是黄檀,哪是山槟榔……

廖公看了眼林子,说:“这里的树,少说也有几百种,被列为国家一二级保护植物的也有十多种,像花梨呀,青皮呀,母生呀,木质特好,放水里就沉,钉子都钉不进。花梨做的家具百代不坏,还香哩;又能治病,生痔疮的,弄块花梨板坐坐,效果好的哩。”他瞥了瞥车中的几位女士,说:“不过,怀了毛毛的,可不能睡花梨床……”

尖峰岭的野兽也很多,猴呀,熊呀,山猪呀,黄京呀,果子狸呀,松鼠呀……廖公扳着指头说了几十种,“最宝贝的,是黑冠长臂猿,国家特别保护的。”中建急问:“现在还能看见吗?”“过去倒是常见,一群群在高高的子京树上挠痒痒,现在难得一见啰。”

中建急忙把窗子打开,相机捧在手上,巴望着长臂猿突然跳入镜头。

“有没有野果子?”惠杰问。“多哩。”廖公手一指,“尖峰岭很富庶。粮食过难关那阵,就没听说林区饿死人的事儿。野芭蕉、野龙眼、野荔枝,还有各种芋头、山薯、蘑菇,伸伸手就得。”廖公让车停下,随手从路边一棵长着梧桐样叶片的树上砍了段枝条,枝上的几个果肉肉的,模样像柿子,尝尝,甜甜,酸酸,有点番荔枝的味道。

回到车上,中建缠着廖公讲点尖峰岭的“稀奇古怪”,廖公笑着说:“林子大了, 真的什么怪事儿都有。乍一看,这林中平平静静、和和气气的,其实斗争残酷着呢。刚才看见的榕树胡须,那是气根,是榕树的武器。它缠绕在大树的枝干上,争夺养料和水分,最终独霸了那片天空下的阳光和雨露,而大树就活活被‘绞杀’死了。”惠杰插了一句:“榕树怎么会到了大树身上?”廖公说:“这得怪小鸟,它们吃了榕树籽,却把粪便拉在了大树枝丫上。”廖公打开车窗看了看,又说:“这一带沼泽地里有几种很奇特的植物,专门靠捕捉小动物和飞虫为生。有一种叫猪笼草的,茎上挂着一个个拇指般大小的“笼子”,很象本地人装猪的笼子,笼子红红,很漂亮,还能发出香甜的气味,一旦嘴馋的飞蛾、苍蝇或是蜈蚣进入,它便合上盖子,美美地享受一顿。”

廖公原籍广西钦州,1963年上的岛,老家的亲友都盼他回去养老。我问, 你咋不回?他笑笑说:“这地儿好,尤其是林子好。林子一好,什么都好了。瞧我这奔七十的人了,一点毛病没有。你说,守着瑶池的王母娘娘她搬不搬家?”


大森林之恋

车艰难地爬上一道陡坡后停了下来,一座钢骨的高塔巍然屹立在林中。

中建和惠杰孩童般欢呼着跑进林子里。林风扑面,清新,鲜嫩,湿湿的略带泥土的味儿。这肯定带有很多负离子的味儿怎么有些熟悉,莫非在我们的骨子里,在遥远的基因中,本来就有着一种对山林的依恋?

真的,倘地球上没有了这种味儿,而是充斥着汽油的味儿、钢筋水泥的味儿,该是多么可怕!

开着幽雅小花的热带石斛兰在石上或是树丫间微笑;红色、白色或黄色的蘑菇矜持地撑着彩色的褶伞;鸟巢蕨、崖姜蕨高高地寄生在树梢上,神情有些冷漠;地衣、苔藓炫耀着无法形容的茂盛;有两棵叫不出名儿的树拥抱在一起,长成了四五人才能合抱的大树;直径足有20多厘米的奇藤怪蔓争相爬上树梢,树有多高,藤有多高。眼前的植物那么庞杂,似大海的鱼类,即便如我这专修生物学的,又能辨认几多?

像乡下孩子进城来,我贪婪地读着每棵树每片叶,我这快被世俗填满的心胸间还有没有置放自然的位置?

子京树如一位谦和长者,在聆听风的耳语、泉的歌唱,它那五六人才能合抱的身躯显得雄浑、庄严;青皮挺拔、刚毅,青灰色的树干,几乎没有横斜的枝桠,使人想到一位伟丈夫,想到高唱“大风歌”的那位楚王;坡垒不张扬地把身子竭力挺直,爽朗大方地向着蓝天,像一位美少年,风仪逼人;而母生,则似一位羞怯的少女,枝干在林间空隙处穿越;虬曲劲节的山松,不论高矮胖瘦,无不表达出一种坚韧不拔、不屈不挠的力量。

貌似冷寂的山林,到处都是蓬勃跃动的生命!

一只黄蝴蝶倏地飞来,歇在我多皱的掌心,我的喜悦还没呼出,它却又神奇地消失了。

一棵名为穿破石的落叶树从一块巨石的隙缝里探出头,我摸摸它柔韧的黄色躯体,咦,有些发热,穿破石在应答我的探访吧?

比较起一棵树,人其实是瞬息的有限;而单棵的树相比大森林亦是如此。你瞧那硕大的一棵子京,只留下被虫蛀过的一堆粉末。一只灰褐色的鸟儿一边啄着树壳,一边冷眼看着我。只有大森林与天地合一,浩瀚无限。

面对这样的自然,不由你不敬佩不敬畏,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小虫子,太卑微太渺小了。在大森林面前,人的骄傲颓然倒地。

高塔就在眼前,仰头望望,头晕乎乎的。中建问:“上不上?”我一挥手:“上!”人生苦短,当美好的事物来临时,千万不能放过机会。

于是,中建在前,惠杰居中,我殿后,沿着毫无遮拦的窄梯奋力向上爬去。站在五十多米高的巍巍塔顶,一览无遗,森林如大海般浩阔,不见此岸,不见彼岸。似利刃剌向长天的18座山头被无边的绿色簇拥,像浮在绿海里的一座座岛屿。我从未见过如此浩荡的绿,如此鲜亮的绿,如此充满活力的绿!

我仰头看天,那是真正的蓝天呵!蓝得像镶满蓝宝石的圆顶穹庐。不觉又有天池似的雾席卷过来,只不过更稠更浓,近在咫尺的惠杰和中建去了哪里?我的身子尤如一股轻烟,好象要浮起来,我知道,只要向左或右跨出这么半步,也就会如这漫天蓝雾,融化在苍茫之间了。

呵,大森林呵,能借你原始的伟力,拓展我已渐狭窄的胸怀吗?能借你呼号的长风,涤荡我早被污染的心灵吗?你一定是应允了,云雾翻卷,高塔颤栗,绿色波涛如海浪般向我涌来。大森林呵,你在海拔一千多米的高处托起我身体的同时,请提升我的精神与魂魄吧。

下山时,我对惠杰和中建念了一句多年前在武当山见过的偈语:此人非此人也。二人想了一下,点头称是。

        后记:从尖峰岭回来的当天,看到一则资料:如果人类对自然的消费和破坏仍不能有效控制,地球上物种的消失速度将会从大约每天一种提高到每小时一种。海南珍贵的花梨、坡垒、子京等56个树种,344种鸟类的一半已濒危。 不禁悲从中来。毫无疑问,我们的祖先曾栖息、饮食于森林,最初的文明也是在原始森林中生长,而人类一当从茹毛饮血、刀耕火种中走出,走到今天的文明社会,怎么反转身就对其刀斧相加?人们的贪婪呵,厚颜无耻的索取与掠夺,难道一定要弄得偌大地球上只有人类茕茕孑立!


   (首发2000年1期《大特区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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