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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庆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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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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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人与野鸭

漫无际涯的沙滩边泊着两条划子。大些的,如半块核桃壳儿的是只渔船,像片柳叶儿浮着的,是打野鸭人的小舟。

这会儿太阳捂热被窝里尚未睁眼,一个小男孩从打鱼船的油篷下钻出来,忽闪着机灵灵的小眼转悠两圈,对着手心呵口气,倏地扯脱裤头,向滩边薄冰高高扬起一泡尿。看着一阵阵热气走过,怪模怪样的冰窟窿现了形,他咧开两颗小虎牙,乐哩。

天气清清爽爽,松滋河干净得有些呆板。小男孩琢磨不透,狗日的天冷得邪门了,满河的雾躲哪旮旯去了?他俯耳船篷,舱里还在打雷响鼓,外公的鼾声顺水能淌三里地。冬下日子闲。他挠挠小平头,将冻得胡萝卜似的肉手掖在羊皮夹克的袖筒里,双脚并拢,站在高挑的船头,像只青蛙,一蹦蹦到沙滩上。

连一茎芦苇也不生的沙滩,挨冰冻过,踩上去吱吱叽叽地叫,小男孩踢着绣了狮头的新花棉鞋,觉得蛮好玩。他好想就地打个滚。咦,那是么东西?空空荡荡的沙滩上啥时有了黑乎乎的一片?芦苇苗苗?狗牙草?未必一晚上自个生出来!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呀,一滩的野鸭子!

小男孩刹时戳在地上像半拉木桩。么样你们不走不飞呢?他隐约听见一阵呜呜咽咽的声音,鸭子哭哩。哦哦,好乖乖,莫哭莫哭。他蹲下身,双手捧起一只绿头小鸭,好像认得嘛,这么清纯如水的眼,哟,眼圈都哭红了,是总在桡边钻来钻去打扑秋的那只吧。你飞呀!他双手向上一抛,小鸭努力抻抻翅膀,头在空中拧了几下,忽地像只断线的风筝栽在地上。怪了!他轻轻抚着小鸭的翅膀,羽毛间“咝咝”作响,就像两根钩绳冻在一起撕裂开来的声音。莫非翅膀也冻上了?他看看天,看看地,抠抠脑门子,骂自己傻鱼一条,还五年级的优等生哩!昨天一天毛毛雨,接着一夜老北风,气温一降再降,鸭子被牛皮凌凌住了,它么样挪得开窝?

小男孩放下小鸭,无意识地向后望了望,不由打了个寒噤,他看见邻船那杆瞪着黑眼的抬铳。我的妈呀!他心里喊了声,犯得着打枪放铳吗,上滩来捡呀,这多,一百条船也给压沉了。城里餐馆用以招徕食客的青头野鸭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浑身发躁,猴下腰推推这只掀掀那只,起来起来,你们眼长雾了看不见大炮筒子?鸭子们哀哀叫成一片,好像央求:“快救救我们!”“嘘”,他把手指放唇上:“小点声,小点声!”

小男孩轻手轻脚爬回船,像条泥鳅溜进中舱,生怕弄出响动惊了邻船。他扯扯外公的胡须,说滩上好些冻得飞不动的野鸭子。外婆一激灵坐起来,“伢子,没吓他们吧?”外公侧身抽开船窗,看了会儿,骂了句“狗日的北风”,说:“松滋河上数这些小东西通人性,渔船一拢就围过来,晓得是朋友,一见打铳的划子就跑,晓得对头来了。”小男孩朝邻船撇撇嘴。

外公的脸一下子沉下来。他摸出竹烟袋,燃了烟,却不吸,望着烟锅里爆出的火花出神。外婆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没说出声。这时太阳从山背后露了脸,金色的阳光打篷隙间斑斑驳驳地洒在青花被上。邻船的汉子大声咳嗽起来。外公的长须微微抖动,突然脸胀红了,将外婆腿上的被子一掀:“起来,婆婆,煎鱼!”

外婆披衣起床,麻利地打开缸灶子,用几根竹签当引火,烧得松柴劈劈剥剥地响,铁锅一会儿就辣了,油泼进去,“滋滋”地炸出满船香味。外公抽根钩杆,在邻船的船帮上敲了两下,“大兄弟,太阳晒裤裆了,起来起来哟!”

一个中年汉子爬出茧壳儿大小的船舱,揉着茅草似的乱发,咕哝道:“这大早的,啥事?”

外公笑道:“老汉今天过生,过来陪我喝两盅如何?”“中!中!”汉子一听吃酒,顿时来了精神,他捧起江水擦了把脸,用两根手指当牙刷搓了搓牙,拍拍青布夹袄上结成壳子的雁毛鸭绒,一脚踏过船来。

小男孩支楞起耳朵,眼瞄着沙滩,一边留意野鸭动静,一边提着双耳壶筛酒,绝不让杯儿有一些空闲。先干一杯润喉,再喝两杯同喜,第三杯恭贺外公生日,第四杯四季发财,第五杯为松滋河喝,第六杯为河里鱼儿喝……不觉太阳升两杆子高了,江面来了阵悠悠的风,渔船掉向,原本面对江心坐着的汉子忽地脸朝了沙滩。气温渐高,河面上走着一阵阵水气,野鸭开始在阳光下蹦跳了。汉子忽然有些知觉,肿胀的小眼不时朝沙滩瞄。小男孩碰碰外公,“外公,喝闷酒凉牙巴骨,划拳吧,划拳热闹!”

“好哩!”外公会意地笑笑,抓过酒壶,让外婆取出两个青花瓷碗,一一斟满。汉子咧开大嘴也笑了。汉子河南人,落籍湖南安乡,划拳很对意思。汉子捋起衣袖,伸出长期与

火药亲近留下疤痕的拳头,脖子上青筋突起:“三个……”喊一半打住了,嘴巴越咧越大。野鸭“呷呷呷呷”的叫声漫江而来。

汉子搁下酒碗,倏地站起,“老爹,酒歇会儿,好多好多鸭子,我去轰一炮,就鸭肉下酒!”

外公脸红得像关公,一把扯汉子坐下,突然仰头哈哈大笑,“兄弟,你一定是喝多了,在沙滩玩儿的鸭子,你几时打着的?见你把铳亮出来,早就跑得没影了,你就打空气吧!哈……”

汉子看看碗中清冽的酒,看看阳光闪烁的沙滩,不好意思地“咳咳”着说:“打鸭子,只记得鸭子了!”小男孩连忙夹一大块咸鱼放汉子筷子上,“是罗,大叔,接着喝接着喝,管那些鸭子做什么!”

汉子举碗与外公一碰,“干——!”一仰脖子全倒进肚里。

太阳柔柔、暖暖的光线像外婆温润的手掌抚着小男孩的面颊,滩边薄冰渐渐化了,野鸭群骚动了一会儿,忽然发阵喊,齐崭崭飞起来,追逐阳光而去。一只绿头小鸭游到船边,“呷呷,呷呷”地叫唤,小男孩分明听见它说:“谢了!谢了!”外公瞥了眼正把鱼籽粑粑朝嘴里送的汉子,扯过小男孩的耳朵说,是那只爱在桡边打扑秋的调皮鬼吧。

 注:松滋河,又称松江,长江支流。

(首发1993年8月7日《湖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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