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河豚,我曾写过一点文字。夜来读李国文先生大作《文人口福》,其中写到苏轼喜欢吃河豚,不由忆起那首脍炙人口的“竹外桃花两三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遍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由此便想到故乡的河豚。
小时随外公在松滋河打鱼,每年春水滚钩上都要起来几条河豚。河豚的样子怪怪,圆圆滚滚的身上一些灰的黑的斑点,活脱一艘刚退役的潜水艇。它的嘴巴钝钝,像鲸,好似从皮球上切了个小口。河豚没有腹鳍,背上的鳍夸张成一面张扬的帆。也无鳞。皮的厚实,让人想到牛或者羊而不是鱼。死后不久它的身体会变化出一些带彩的颜色,并且发散出一股很浓的腥味。
就像进树林采到美丽的蘑菇,松滋河两岸的人都晓得河豚吃不得。因此,钩上来的河豚不是扔了就是被人讨了去蒙胡琴或是丧鼓。据说,蒙了河豚皮的丧鼓可以敲出一种异样的悲怆。
河豚当然是可以吃的,而且是美味。《辞海》说:“河豚肉鲜美,唯肝脏、生殖腺及血液含有毒素,经处理后,可食或制成冻鱼片和罐头食品。”20年代外公当兵时曾在上海吃过,外公说:“那狗日的真好味道!”于是,他的儿孙们都有些跃跃一试。
大约1996年,松滋河滩“蒌蒿遍地芦芽短”时,外公的滚钩钩了条四五斤重的河豚,上高中的大舅得到消息连夜赶回,从外婆手里夺过预备丢的河豚,说人家日本人拼了性命花大价钱吃河豚,我们却要白白丢掉,好没道理。于是在柴房找了块木板,将鱼搁上面,剥了皮,掏光内脏,洗尽血,头尾也去掉了,只剩下一堆白生生的净肉漂在清水中。然后去拔了蒜扯了葱弄了生姜辣椒,吩咐我在灶膛燃了火,转身来取鱼——哪有鱼的影子!
鱼呢?外婆说,我丢了。大舅急问,“丢哪儿啦?”“丢粪缸了!”
外婆扬着两尺来长的旱烟袋在大舅头上晃悠:“你这个伢呀,好(hao,读第四声)吃,别听你爹嚼牙巴骨!吃鱼丢了性命,才好笑哩!下葬都请不到丧鼓班子的!”
当真如一位先哲所说,吃河豚的确是要些勇气的。俗人如我等,对美味的追求好像还不到舍弃性命的份儿上,因此自那以后,再也没动过吃河豚的念头。鱼皮蒙了胡琴,但声音不好,硬硬,涩涩,拉《赛马》像赶骆驼,像个肺上有毛病的老头子哼哼叽叽。试了几回就扔搁楼上了。
前不久二弟来琼,说起自从筑了葛洲坝,河里的鱼日渐少了,这几年连河豚的影子都没见。如今,即便渔家的后代也不知道河豚是何等模样了。
宋人吴曾<能改斋漫录)载:“东坡在资善堂中,盛称河豚之美。李原明问其味如何?答曰:‘值那一死!’”那时没读过吴曾的文章,设若读了,说不定会生出更大的勇气,认真一试再试,外婆的拦阻又奈我何?而今没河豚了,想一试也无机会啰!
是为憾事。
(首发1997年12月13日《海口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