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川西回来,最忘不了九寨沟的水。与人说话儿,几回舌头一拐弯,居然没来由地扯到九寨沟的水;甚至连梦里也有,把枕头泼得碧蓝碧蓝的。
那是怎样的水呀!此生见过的江河湖海多了去,甚至在天山在长白山在尖峰岭天池的水中洗过手,在张家界和黄龙的水中泡过脚,有哪样水能与九寨沟的水比肩?
黄河水泥沙俱下,搁掌上能落半把沙子;长江水宜昌以下居然带了造纸厂纸浆的浑黄;而渤海南海的水在经过若干次“赤潮”侵袭后 正在消退蓝色;即便张家界、黄龙以至天池的水也没有九寨沟的这般颜色!难怪当我们的车接受消毒后才迈进九寨沟的门槛,第一个“海子”(藏语意为湖泊) 刚闯进眼帘,一位同行忍不住就狠狠地赞叹了一声:“啊,九寨沟,真他xx好水!”
白居易有诗“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可眼下夏天才走,旧历七月十四,离真正的秋天都还隔着一段日子呢。
九寨沟有 114个海子,还有无数的泉、瀑、河、滩。九寨沟水或黛兰或翠绿或靛青,晶莹剔透,清新明快,让人直想揽在怀里。人蹲水边,水清如镜,纤毫可见,你不仅可以看到你自己或高兴或忧伤的眉眼,或纤细或丰满的鼻子—水中倒映的红叶、绿树、雪峰、 蓝天,一步一色,变幻无穷。远处扎依扎尕山的倒影映在水里,我一伸手就摸到了山顶,就像摸着儿子刚理过的小平头。
水草如丝,柔软美丽;卵石如画,每一颗都晶亮莹洁;水中银色游鱼团团簇簇,聚集水边,似朝游人乞食。有人朝水中丢饼干。我捏捏手袋里早预备下的面包,没扔,我怕污了水的圣洁。
岸边水草丰茂,几只牦牛带着小羊羔悠闲地饮水吃草。一名红衣藏族少女骑着白马在水边徜徉。无数黄白色的经幡在微风中飒飒舞动。
海子边的山罩着一些低低的云,好似刚刚长出来,一动也不动。当阳光照耀,那云才生动起来,让山变幻着不同的色彩。随着日光增强,海子的水也愈变愈蓝。莫非是太阳点染着海子的颜色?
无数的千年大树毫无规则地躺在深不可测的水里,架构起树的大厦,几乎仍然可以分辨出哪是松哪是柏哪是九寨银杉。我问一位着藏袍的管理人员:“树死了作什不捞起来?”那人答道:“九寨沟有老死的树,没有砍掉的树。一颗种子在哪儿活了,肯定会长成大树;一棵树死了,死哪儿就躺在哪儿。”他指指水中的一棵树,说是某年某月某日死了,从山坡跌进水里。果然,我发现山坡一个巨大的树兜,里面已经腐烂,只余一张薄如蝉翼的空壳。
原始、自然,有生有死,自生自灭,这就是世界自然遗产九寨沟!
犀牛海附近,一棵几人才能合抱的大树横亘于一片海子上,形成一座天然的树桥,树身虽被人踏出千疮百孔,却依然顽强地支撑着岁月,不由心中一动,随口吟出:“云缠雾绕几多遭?訇然倒地 自成桥。”
水在树间流,树在水中长。远远的海子不知深浅处挺立着一株石榴,居然红红火火地开着花儿!何年何月,一只鸟儿衔着石榴籽儿, 种在了水中央?我把手浸在蓝蓝的水里,水温婉滑润,不似张家界金鞭溪的水深沉沁凉。
九寨水为何出奇的蓝?有人说因山是蓝的、土是蓝的、石头是蓝的;有人说水下有矿产,如铜什么的,铜不是生铜绿么?倘不是,你瞧流出九寨沟的水咋就没这么蓝呢?笔者揣想,其实海子反映的是大森林的颜色,海子不就是大森林涵养的吗?生长在这个一些儿没有污染的环境里,在大自然无穷绿色的滋养下,加上阳光这么一照耀,它能不这么蓝吗?
真的,从未见过如此的颜色 (也许童年见过)。在厚重如山的都市里待得久了,整天充耳的嘈杂喧嚣,日日在物欲和琐事的挤迫下生活,原本干净的心里充填了功利和肤浅,与自然的天籁越离越远,再过些年,当你拼命地伸出脖颈,不仅见不到蓝色的天空或湖泊,恐怕 连你自己心中都不会有置放蓝色的空间了。
在梦回九寨的日子里,常想,我们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九寨沟那样的颜色吧,是人们的贪得无厌使得蓝色褪减。人呵——譬如一棵九寨银杉的生命个体,你是否听到了来自于大自然母亲的责备?
9月 4日上午 11时,面对清明如洗的树正群海,天空澄澈,湖泊碧蓝,山岗青翠,空气清纯,俗人如我,竟然生出陶先生融入桃源的遐思:
一抹青流揽入怀,胸中风云块垒开。
叹尔人世一俗物,未若松间采药来。
(首发1999年1月27日《海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