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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庆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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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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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母亲远行

母亲的走我是有预感的。在海口美兰机场过安全门,母亲打轮椅上突然欠起身朝我的最后一瞥,母亲眼神里从未流露出的伤感,令我的心猛然一沉。就在那一刹那,我的泪水止不住糊住了双眼。

是心灵感应?还是第六感传递的信息?

送别母亲后的日子,我坐卧不宁,茶饭不思,整天惶惶然,书读不进,文章下不了笔,盆景造型总把该留的枝条剪掉。更加经常地望着北方的天空发呆。

终于,电话响了。

连夜与妻子赶回鄂西松滋河边的老屋,母亲躺在床上,已经不能言语了。我俯在她耳边说:“妈,老大回来了!”母亲好似长吁了一口气。母亲在等我。少顷,母亲的眼动了一下,母亲在寻找什么?妻子上前贴着母亲的脸说:“妈,等您好些,还回我们海南去!”母亲将干燥的嘴唇抿了抿,脸上居然漾出些笑意。

第二天一早,镇上的老中医来给母亲拿脉,左右手都拿过,末了一句话没说,也没开药,我跟到门口。老中医摊开双手,摇摇头:“老人家上午不走下午走。”

屋子里檀香与蜡烛的味儿搅在一起,很浓。墙旮旯里,蹲着早已预备下的母亲的寿材,杉木的,高大壮实,在昏暗的角落里它好像有所期待。记得多年前外公上路时也是这般光景,一种忧伤的气氛弥漫着整个村子,隔半里地也能感觉到。

上午十点,母亲的喘气有些急促,我跪在母亲床前,握着母亲的右手,母亲的体温正在一点点降低,母亲的生命正在一点点离去。有一会儿,母亲用力抓着我的手,指甲深深扣进我的肉里,她好像仍然在坚持着什么。突然,母亲的身子动了一下,就像在稻田里扯稗草被老虎刺芥蜇了一下,母亲浑浊的两眼忽然变得十分明亮,她挨个看了看围在床前的六儿一女,然后手一松,头向左一侧,合上了双眼。

我用手碰碰母亲的嘴唇,我的指尖再也感觉不到母亲的呼吸了,连一点游丝也没有。生命倘是一条河,在河里跋涉了75年的母亲,终于可以洗脚上岸了。也是从这个时刻开始,意味着母亲在我们生命中的永远缺席!

5月5日下午3点零8分,母亲走完了她的人生。她选择这个时候走了,在我们长假将要完时,她不愿意儿女们从广东浙江武汉海南又来第二回!

庆幸的是,母亲离去的道路平坦,没有太多的荆棘和泥泞。她走得很平静,就像劳作归来,衣服上的草籽儿都没掸掉,鞋子也不脱,一歪倒在床上,说:“我累了,你们别吵,让我歇会儿。”后来弟妹们说,母亲朝每个人笑了笑,才上路的。

我走出檀香味越来越重的屋子,走向原野。秧苗在一层薄水里绿着,大麦扛着沉重的麦穗大片黄着,间作的蚕豆被鼓囊囊的豆荚坠得腰都直不起来,成熟的油菜籽儿炸开了,细听,满世界像放响了细密的鞭炮。

就是在这片故乡的土地上,我拉着母亲的衣襟,跌跌撞撞地走进了人生。母亲,你一定记得我生命初始阶段的点滴,包括第一声啼哭和第一次的欢笑!

田埂上粉色的刺芥花让我想起新麦开镰——我分明看见年轻漂亮的母亲,笑着,那笑容也十分年轻漂亮;她双手轻轻抚着麦穗,像抚着儿子的小平头;忍不住掐一枝麦穗,搁手心里一搓,“噗”地吹口气,让麦芒和麦衣脱去;右手画个夸张的大弧,将赤裸溜圆的麦粒送进嘴里,尝尝,真是香哩。然后略一蹲身,镰子闪出一道白光,不由分说就吃进麦子身体了。而这时的我,趴在田头母亲展开的包袱皮上,将身边的刺芥叶和泥巴塞了满嘴。母亲说,什时镰子割着手了,就是给老大喂奶的时辰,而此刻我早已鼻涕眼泪的哭得昏天黑地了。

而今,我的母亲,像泥土一样朴实的母亲,即将回归这片生养了她也生养了我的泥土。

母亲是3月19日执意离开海南的。暖暖和和空气很干净的海南也留不住她。母亲说,人在哪儿生得在哪儿死,你爸在那边等我呢。高低要走,怎么也劝不住。现在想来,母亲也是有预感的。一个人当生命将要终了时,总会有些知觉的吧。母命难违,老五老六一个从武汉一个打浙江专程赴琼,陪母亲返鄂。当机场服务小姐推着母亲的轮椅正要走时,母亲让我低下头,俯在我耳边说:“老大,我哪天过了(去世),不要请什么和尚道士,也不要摆酒请客。你们都在外面,还不了人家的情!”我说:“您好好的,说这些话!”母亲望着我生气的样子,竟然大声笑了,笑得脸上皱纹如松滋河水般涌起,像绽开了一朵花。

在海口时,母亲坐着轮椅,我推着她在盆景园里转,每天都和她待一会儿,有时什么也不说,看着塘里的鱼盆中的花。我知道,这样的机会,不多了。春阳和煦,照着母亲斑白的头发。见三角梅开得正盛,母亲说:“花跟叶子似的,分不清,邪火!”见一盆悬崖式罗汉松,她说:“这树没意思,干嘛不把头抬起来,倘是一个人,它这辈子保准活得窝囊!”她对所有的盆景都不屑一顾:“你这个人啦,就没个消停,弄这些劳什子,又不能吃又不能喝,等我精神好些了,我给你满园子种上萝卜白菜!”

她经常说起老屋的菜园,黄瓜要牵藤了,番茄该挂果了,早辣椒可以上桌了……

她倒是喜欢园子里的鸡鹅,说来也怪,鸡鹅也爱与她亲近,总往她跟前凑,她吃着饭,高兴了,一团饭扔出去:“给——!”

母亲爱起早,静静地在葡萄藤下坐着,看着葡萄由青变紫,从葡萄叶间筛下的晨光照着她布满皱褶的脸。见我走近,她高兴地摸摸脸颊:“你看,又一颗露水落在脸上了!”

我那时想,母亲终于可以离开一辈子的劳作,安享晚年了。她这辈子吃苦太多,在她的大半个生命中,特别是在父亲43岁撒手人寰后的日子里,无论寒暑,永远是天不亮就起床,摸黑下堰淘米洗菜,把一大家子的饭菜做好了,这才挨个叫醒六儿一女,待我们上桌子吃饭时,她却又洗起衣服来。印象里,我们吃饭时的咀嚼声总是与母亲的搓衣声搅和在一起的。我们上学后,母亲这才匆匆扒几口饭,急脚慌手地拾掇了筷子碗,扛起锄头下地干活。晚上除了做饭收拾,安排猪呀牛的,还得烧水,给小些的老五老六洗脚洗澡。照例我们在煤油灯下做作业时,母亲开始纳鞋底,但我们歇了她却不歇,一觉醒来,我说:“妈,鸡都叫了,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哩。”母亲口里答应,可索子的声音仍然在我耳边响着。

天天如此,年年如此。

母亲纳鞋底的轻柔的“沙沙”声,温暖了我们整个的童年和少年。

谁知她却走得这么急,这么快!让儿女们没一点儿准备。

不知谁说过,只有埋葬着亲人的地方才能称为故乡。按照家乡的风俗,一年后的5月6日,离父亲的坟地不远,母亲的墓碑将在母亲的承包地里立起来。

墓碑上镌刻着:

这儿安息着我们的母亲!

当1973年敬爱的父亲英年早逝,43岁的母亲历尽艰辛把六儿一女抚养成人;

母亲,您虽然离开了我们,但您深情的目光、慈祥的笑容、温暖的双手,您的大爱,将永远伴随儿女的一世一生;

原谅我们用这无言的墓碑,表达儿女的无尽思念,母亲!

这会儿,故乡原野上的木须花开得正烂漫,金色的蛐蛐在刺芥叶下唱着歌儿。庄稼有的生着有的熟着。不远处,是桃花水涨的松滋河。

(首发2011年4期《中国监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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