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夏返乡,睡松滋河畔的老屋里,夜里被什么声音唤醒。坐起凝神听一会儿,哦,是车水声!久违了,老朋友!重新躺回床上,竹枕上好像湿漉漉的,全是水车舀上来的浪花水沫。
于是不待天明就披衣起床,循声走去。
我的故乡鄂西的水车,恐怕是本世纪最后的原始农具了——窄窄的塘埂上两个木垛举根梁,三个人伏在梁上,两脚飞快地踏着轱轳般的脚蹬,无数木制的叶片链条一样在水槽里上下翻飞,白花花的水流便唱着歌儿从池塘里快活地跳进稻田或麦地。
少年的劳作无休无止,令人烦闷,唯独车水是我高兴的。遇到车水的活儿,我常央求生产队长安排我。车水很有味儿——为了打发寂寞,车水的人爱唱车水谣,“车水车水,日鬼日鬼;车到日出,车到日回……”嘴里越唱越快,脚下越蹬越快,非得有一人脚赶不赢,被轱轳打了,抱住车梁挂“金钩“才罢;倘在白天,车水的人心情越发好,没事在宽宽的斗笠下扭着脖子瞄村道上的行人,如果碰上一个年轻且义长得不丑的女人,就会来劲头,忙不迭地搭讪:“喂,那边走的大姐,掉东西了!”女人便会停下脚步,前后左右认真看一看,这当儿,车水的人便会哄然大笑,脚下越发快起来;车水的人中常有一个年长些会讲“古”的。试想炎炎夏日,漫漫长夜,倘没有玉皇大帝阎罗天子之类的新鲜滋润时辰如何捱过?队长派工一般会考虑,倘没有,就会挨骂,就得担心“生小孩没屁眼”,而车水的人准是没劲透了。刘全进瓜、五子上坟、穆桂英挂帅这样的故事我都是车水听来的;还有一样,车水把塘淘干了,好歹都有些鱼虾,我曾在一尺来深的稀泥里“捡”过一条柴鱼(乌鱼),花秤称了四斤八两。
水车咿呀,给我许多少年欢乐。
后来进了城,每逢年节返乡,总要在车水的地儿待上一会儿,欣赏车叶和流水的二重奏。到了七十年代末,故乡的水车逐渐被抽水机取代。抽水机在两三年间击败了水车,它的“入侵”蛮横霸道,一点商量余地也无。用上抽水机后就没有这份心思了。少年浪漫,认为车水富有诗意,水从水槽里出来的柔声细语,水打叶片上蹦起来的欢欣快乐,脚板磨擦脚蹬的有力节奏,以及没上油的车轱轳的咯吱声,与抽水机粗壮水管里冒出的粗俗和惶急是不一样的。水车是有生命的,而抽水机只不过是一堆死铁。我有时甚至觉得水车车出的水是带了好些精神意味的。
那时故乡的农民向地里浇水,一般有两种方式,一是用桶打水。一只扁扁的柏木桶,桶身一边俩耳朵,两人隔着水沟站成骑马档,手里攥着系住耳朵的两根绳子,桶没到水里,前面手一抬,后面手一沉,两人腰肢扭动,一俯一仰,水“哗”地就泼出去了。我小时打水,身薄力单,常常弄得一身泥水,有时把自个也给拽到塘里。但一只桶能装几多?因此稍大些的地块就得车水,水车虽说笨重,一般要三个人才踏得动,还得在池塘挖一个深深的进水洞,摆布好一阵才能调好,但它“够威够力”,一亩地的稻田,不用两个时辰准能灌满。车水靠腿的动作,打水凭腰肢的力量。有时看电视上玩迪斯科、踢踏舞的,发现无论怎样卖力,他们腰腿的力量和灵活都远远赶不上我的乡亲!
我再次走向水车。故乡的原野上迷蒙着一片雾气,隐约可见的小路,皱纹一样苍凉地向前伸展,零星的刺芥花寂寞地开在路边。一部我少年踏过的水车骑在池塘的窄埂上。
见是我,曾干过多年生产队长的明亮哥停住脚,与我打招呼:“喂,车水没忘吧?”
我说一朝会狗爬,百年秤砣不落水,哪能忘呢!我一跃上了水车,才踏了两脚,明亮哥就领头唱起那首“日鬼”的车水谣。不觉日上东山,晓风扑面。我想起十多年倏忽而过,岁月无痕,上一次车水仿佛就在一觉醒来之前。
水车已经很老了,虽然重新油过,但桐油掩不了岁月沧桑,不定哪一天就会像风吹菜园门一样仆地倒地。还有人做新水车吗?明亮哥摇头,“木匠老的死了年轻的还没生出来!”
诗意的水车终将离我们远去。我不十分清楚它何时出现,却确知它何时消亡。车水的汩汩声,还有那快节奏的民谣,也会永远消失。抽水机战胜水车,新的生产方式将确凿无疑地替代旧的,历史的前进全然不顾及人们对往日的依恋和怀想。但无论如何,故乡的水车呵,都将永远在我梦里!
(首发《湖北日报》1998年9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