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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庆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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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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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天

又刮南风!南风天他头疼。南风把东墙根积聚的小便臊味儿播撒开来,局长室的电话像不断线的水珠儿叮咚,叮叮咚咚,搅得他脑子里翻开一锅粥,他不得不向总机员下令:“南风天,我不在!”

局长南风天不在!总机员瞧见他那张凛然着的年轻的脸,捂了小嘴吃吃地笑。

今天怎么铃声又响?

他走到敞开的东窗前,一阵风挟着那股熟悉的恶心味儿迎面扑来,他习惯地捂捂鼻子。市报曾发一辛辣小品,说这味儿治疗哮喘类呼吸道疾病有奇效,有关部门已向国家专利局申请专利,煞有介事,弄得他这个“有关部门”的局长脸上好没光彩。

铃声,执着得很。不接!他转身出门,脚要迈过门槛了,又回头望一眼,万一……,他挠挠头皮,回房,一狠心摘下听筒。

“是你吗?早上没喝洗脸水吧,蔫拉巴唧的!听着:市人大代表政协委员联合提案,强烈要求……!”又是该死的东墙根!市长的声音好凉好凉,好似刚从冰窖里淘出来。他握着陡然变得冰冷的听筒,怔怔地看着墙上一只正在努力攀援的金壳虫,107涂料做的墙,滑滑腻腻,虫子好不容易爬了一截,又掉下来,还爬。墙上有嘛?什么也没有。他爬上去作甚?市长的电话早搁断了,听筒里只剩下剌耳的忙音。

没当局长那会儿,他就住东墙根一带,每逢刮南风,街坊老少爷们扯了嗓子骂环卫吃干饭的局长,他的唾沫星子溅得比谁都高,赶今日鬼使神差地上了这位子,才晓得嚼舌头不完税,损人牙不疼。

平心而论,为解决前任连同交椅一起塞给他的东墙根,他是动了真格。长期浸淫在小便臊味的氛围里,对那滋味的体验他算是深刻到家了。何况铁疙瘩碰铁秤砣,他是务实的人,不会溜须拍马,全靠汗珠子落地摔八瓣,一个脚窝一汪汗水地上来。为了寻找新感觉,他像个蹩脚的作家一连在东墙根蹲了三天,喝着香喷喷的明前茶,也觉着有股臊味儿。真的,他大可不必这样,倒回去20年,东墙根哪块砖他没摸过?哪个缝隙躲蛐蛐,哪片青苔走花甲虫,闭了眼就能想起来。

记忆有时好奇怪,好象自从竖了那块“此地不准大小便”的油漆斑驳的铁牌子,那地儿才正经八板地成了人们的“方便”之处。起先很气愤,雄赳赳地扛了少先队旗来执勤,清脆的童音像鸟鸣:“叔叔,请不要随地大小便!”日子长了,禁而未止,自己尿蛋涨满了,也随地撒了起来。那阵,这一带住家不多,离最近的是两个收破烂的棚子,收破烂的原本在脏兮兮里讨生活,对那臊味不大在意。

他上任后的第一手,是把旧铁牌换了新的,他亲自备了茶礼请市里擅长魏碑的简老题了字,每个字费了25公斤虎牌油漆。阳光下一个个字儿严厉地板着脸,隔半里地也能瞅见。那威风那气派!三天后,观察报告:“方便”者增长25%!

他火了,茅草茬子似的短发竖了起来,立时领了穿制服的城管队员张开了网,果然一下子掳了16名男性公民。可掳归掳,掳了咋办?人家只不过“方便”了一回两回,即便是惯“方便”者,又当如何?结果,一人罚款20大毛,不够城管队员一人一碗牛肉面。

干脆,他向市里写报告,请求在东墙根修一间两层流行式厕所,市长挺爽,用了“锯箭法”,大笔一挥:即与规划部门一议可否解决。他兴冲冲捧了批文去找规划局长,规划局长恭敬地接了批文,笑盈盈地将一盆凉水兜头泼过来:“问题,当然……不过,咱们这个历史文化名城,非但东城南城西城北城不能动一砖一瓦,就连厕所布点无一不是经过专家学者再三论证,光论证费就花了二十大几万,你看——”,真个,环卫局长在规划局长展开的“八五期间厕所分布图”上,没找到东墙根厕所。

道士遇到鬼,他法子都用尽。又与街道学校联系,请老姨妈站岗,他付劳务费;请少先队放哨,他捐赠队鼓队号。他琢磨不透,东墙根早已不似先前冷清,隔片水杉林便是东关茶社,茶社旁一家合资电脑公司即将开业,向西去约20米就上了车水马龙的新直街,面对墙根“方便”,得冒后背不时曝光的危险呀!折腾半年多,前任这份遗产仍然沉甸甸地撂他肩上,而且下雨天背稻草,越背越重。

又是南风天!连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也掺乎进来了。又是彻夜未眠。早起,他身不由己,走到了东墙根。铁牌子在晨曦中很威武地立着,清新的空气中弥漫着尿分子的跃动。一位老者在杉林里做大雁气功。他久久地凝视那面给了他童年欢愉至今仍然充满诱惑的不成颜色的墙壁。老者歇了招,走过来,冲他一笑。“老伯早!”他搭讪道。老者看看他,又笑,很深沉地笑。突然,老者没头没脑地甩了句:“把牌子,拔了!”说完,微微点头,一闪身进了水杉林。

他一时没品过味。牌子,干嘛要拔了?他思忖老者的话,很久,像咀嚼一枚肉橄榄。忽地,记忆中那块油漆斑驳的铁牌与小便臊味儿一起浮出。老者的话与潜意识里的某种暗示猛地撞击,刹那间迸出了火花。

当天,他带来机关干部,刷白了墙,清除了杂草,把墙下的脏土铲了厚厚一层,洒了干爽的石灰,最后,吊车一扬脖子,扯走了大铁牌。

东墙根问题从此了账。没显山没露水没留隐患没埋伏笔。很快,市民的批评转为对政府工作的赞扬。据说,市长连任便与这政绩有关。而年轻的环卫局长,下巴颏上陡然生出好些麦桩桩似的胡须。在好些个曙色初透的黎明,他去碰那位老者,皆未遇。老者好象永远消失在那片意味深长的水杉林中了。

(首发1991至1992年间湖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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