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鹰不怕白云深,是鹿敢闯大森林。
好铁打刀能开山,好男落地要生根。
藤缠树来树缠藤,他和黎家心连心……
——黎族歌手韩玉龙的歌
“沙漠王子”在崇山峻岭间艰难前行
1994年9月8日午后,一辆号称“沙漠王子”的越野吉普蹦跳在昌江县城石碌至王下乡的山道上。
太阳正往霸王岭原始森林后面落下去,路边陆均松、子京和坡垒坚强的树干,雄壮地挺立在落日的余晖里。从积着厚厚落叶的密林中,传来小溪低微的潺潺声。山谷里,有牧童骑在牛背嬉戏。高高的山坡上,种山兰稻的黎族妇女的歌声隐约吹进车窗。许多叫不出名字的灌木丛的花苞鼓胀起来了,快要开花了吧?
景致很美。王应才恋恋地收回眼,看了看身边的伙伴、他的副手、新任王下乡党委副书记叶世尧,想说什么,嘴巴动了动,没开腔。他微闭上眼,双手枕头,仰靠在车椅上,这半个多月来发生的事儿,走马灯似的浮现在眼前。
8月17日,时任省委副书记、省人大主任的杜青林到王下考察,当他走进茅屋,揭开黎胞的锅盖,看见说不出名目的一锅糊糊时,他的心震撼了:“新中国成立都45年了,群众仍然过着这样贫困的生活……”,稍停,他加重语气对在场的省、县干部说:“我们愧对百姓呀!”杜青林心急如焚,他要求省县两级组织部门马上物色得力干部到王下,离开昌江时他再次叮嘱:“要快!”
一个星期后,8月25日,38岁的保平乡党委书记王应才被召到县委谈话。
“县委决定调你到王下任党委书记兼乡长,县委希望你尽快地把黎胞从贫困中带出来。组织上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去。”王应才答了两个字。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他没有讨价还价的习惯。
当晚,他找到保平乡纪委书记叶世尧,开门见山:“我找县委要了你,还做我的搭档吧,愿不愿?一句话。”
“我去!”叶世尧也只答了两个字。
于是,县委派了辆全县最好的越野吉普送他们赴任。想到这里,王应才用劲握了握叶世尧的手。
这时,司机回头看了眼,说:“到‘三烂’了!”车突然像条没了缰绳的马狂躁起来。所谓“三烂”,说的是走前面大约三公里的路段,除了路烂,还得司机烂(老、辣、蛮的意思)、车烂(磕得、碰得)。长年的山洪冲刷,弄得路上一些儿不见土,全是磨盘大的石头簸箕大的坑,车沿着石头和水坑的边边小心翼翼地爬着,像条风雨中的船一下走上浪尖,一下跌落深谷。司机笑说:这是不是在悬崖上跳舞?曾走过这条路的昌江县纪委陈副书记这样形容:“肠子肝花都要颠挪位。哪怕走一次让你终身忘不了。”
三公里的路,司机走了一身汗,乘客比司机出的汗还多。
王应才擦了把脖子上的汗水,看看表,心里说:不慢,三公里,才走了两个钟头零五分!
“沙漠王子”在51公里的山道上折腾了整整四个半小时,暮色中,终于到了王下。
这就是王下?
王应才虽说也是昌江人,还是黎族,但他绝没想到王下会是这个样!
说是乡政府,其实就是一条百多米的土路夹着两排瓦房。瓦房低矮破旧,看上去黑黢黢的一片,他的家乡保平任何一家农民的伙房也比这宽敞明亮呢。
土路上几只闲荡的狗,有些敌意地盯着来客,不时吠叫几声。路边一位老者形消骨立,柴棍似的躯体戳着薄薄一件发黄的衬衣。
这里环境远比人们的描述恶劣,联产承包、改革开放多少年了,不少黎胞还得靠政府的救济度日。没电,没自来水,全乡5村14寨没有一间瓦房, 人均年收入不足300元,是海南当年最穷的乡。
第二天一大早,王应才和叶世尧就走在山间小道上了。天刚现出曙色,很重的露水很快就把他们的衣服洇湿了。
“老叶,记不记得那首我们黎族的民谣?”
“哪能忘呢?六柱三梁一间房,几根棍子支张床。三块石头一个灶,一条竹杆挂家当……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走进黎家只有一人来高的“船形屋”,王应才的心颤抖了。他看到三脚灶上的土锅里稀得见底的米汤,木板上搁着煮得发黑的地瓜叶、芭蕉心。房里没有桌椅没有床,几根竹杆上的破衣烂衫,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房里浓重的潮气熏得他喘不过气。在大炎村,他摸着符老汉瘦骨嶙峋的脊背,眼睛湿润了。本来应该早已过去的事,为什么在今天又会重演?
一连个把星期,他们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走,一户一户村民访谈,很快理解了杜书记的震撼和忧心如焚。
王应才记起了报到那天晚上,他独自一人在乡政府的那条土路上散步。迎面走来一人,王应才起先没注意,不料那人在擦身而过时长叹了一声:“唉,王下穷呵,留不住人。镀镀金走吧!”夜很静,那声音虽然很细小,但王应才字字听得分明。王应才忙跟上几步,想与这人再聊几句,不料,长叹者加快脚步,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了。后来知道他是在王下卫生院工作了近10年的梁美光医生。梁医生的话不假,到王应才这任,王下的党委书记换了14茬。“捧着鲜花来,擦着酸泪去”,王应才理解他们的苦衷。但他决不能让梁医生的这次预言应验,他不想让梁医生当预言家,他向着簇拥着王下的一排排山峰大声说:“我不会沿着这条土路回到石碌的!”
一时间王应才感到肩上沉甸甸的。
打破山兰稻
有人会问:山兰稻,不就是种在山坡上的那种产量极低可以酿出美酒的旱稻吗?如何打破?
且听我说。一次,王应才到乡里最边远的洪水村第五组考察水资源,他看见大好的响晴天,村民们无所事事,有几人打牌,更多的人围着看热闹,一伙人在晒日头,几个中年汉子在芒果树下用一种叫做猪肚刺的小灌木剔牙。于是,他与几位村民有了这番对话:
“怎么这样悠闲?”
“没什么事做呀。”
“没上山兰稻?”
“女人们去了。”
“没想做别的?”
“有碗饭呷就行了。”
“想要什么?”
“不知道!”
面对着近乎木讷的神情,王应才感到一种悲哀。哀莫大于心死。甚至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欲望都消失了。谁说过,世界上最扶不起的人,是心理贫穷的人。人心的冷漠比无论什么都可怕。人心里连希望都不生长了,怎么会有发展的动力?
“现在的日子打混混,到冬天没粮食吃咋办?”
“政府有救济呀。”
“如果政府不给呢?”
村民们哄地笑了:“不给,饿死了人,他们大大小小的官都不得当啰!”
王应才还发现,村民们少有养猪的,没人养牛,除了山兰稻,连木薯都懒得种。也没人种菜,勤快些的到山上采些野菜下饭,不想动的,筷子蘸盐罐。整个寨子里弥漫着一股懒散、慵倦的气氛。火塘边,县扶贫办春天送的椰苗已经发黑烂掉了。
播下龙种却收获了跳蚤,他意识到,单纯的救济不能驱逐贫穷。战胜疾病的能力只能从人自个身体里生长。一个想法在他胸中逐渐清晰:先把“致富的希望”种到黎胞的心里去!
三天后,5村14寨的头头脑脑被请到了乡政府,王应才高高挽起袖子, 先给大伙儿描绘了一番山外的世界,介绍了这些天走村串户的情况。他明白无误地告诉大家:王下比山外至少落后了二十年,然后问道:“我们王下的日子难道就这样窝窝囊囊地过下去?”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好象第一次知道自己过得是什么日子。很久,有人壮起胆子发问:
“原始森林不让进了,人平三分地,说是有矿,又不让采。王书记,青蛙压在大石头下,么样才能翻身?”
王应才一喜,青蛙想翻身就有着,心里有火苗还怕烧不起旺火?他给大家讲了一个故事:牢房里有两个囚犯,某天晚上,两人攀着窗户朝外看,一个囚犯欣喜若狂,说我看到了星星,多么亮多么美!一个囚犯看了看,说扯蛋,明明就是一片荒地。王应才话题突然一转:“我们当然应该看到星星!不错,树不能砍了,但我们有多么好的草场可以养牛养羊,有那么多的山地可以种芒果种蛋蕉种木薯呀。这些才是王下的星星!”接着他给大家算了笔账,种山兰稻,刀耕火种,脸朝红土背朝天的辛苦一年,至多卖得二三百元,抵不上种10棵芒果树甚至养一只黑山羊的收入。
他开玩笑说:“我的名字里有财。王应才,应该有财嘛。这个财是王下的财,对不?”
如春风吹动溪水,冷漠的心田注入了一股奔腾的热流,整个会场骚动了。后来人们称这是一次“打破山兰稻”的会议。谈起这次王下历史上举足轻重的会议,椰子村的老村长对我说:“那次会,王县说的最多的是四个字:想富,能富!”
打开山门
致富首先得脱贫。海南省特困乡镇的脱贫目标是人均年收入850元。王下不到300,差老鼻子呢。
不过饭总得一口口地吃。在鼓起人们心里希望的同时,王应才就想,这脱贫的突破口选在哪儿?绵延起伏的大山将外部世界与黎寨重重阻隔,黎胞倘生了重病,要按病人体重每斤3元的价钱用担架抬到霸王岭林场医院救治。翻山越岭,一步一挪,二十来公里, 要折腾一老天。有的危重病人,抬到半路就没了气了。可抬担架的钱还得照收。铁线村的黎胞们即使买点针头线脑的也得爬山过涧地到东方去,来回一两天算是走得快的。
各村与乡政府没有一条能走汽车的路。
牙迫村附近有一个颇有名气的“皇帝洞”,可乱石挡道,能把人骨头架子颠散架的道儿,让多少慕名而来的中外旅游者望而却步。
与外部的隔绝还带来了思想的封闭。多少年来,新鲜的风气吹不进王下。
“修路!”随着王应才在乡务会议上毅然拍板,1994年11月,全乡1000多名劳力自备工具、口粮在霸王岭下安营扎寨,要修好霸王岭通往王下的28公里路。修路大军沿公路一溜儿摆开,挖石头、平坑洼、打炮眼……
沸腾的工地上,一位宽眉大眼厚嘴唇的中年汉子干得格外起劲,最大的锤他抡,最大的石头他撬,哪里危难他出现在哪里。南方村民小组在一面悬崖上打好了炮眼,炸药、雷管都安放妥贴了,却没人敢上去引爆。这位中年汉子看此情形,说了声:“我来!”便轻捷地攀上崖壁,熟练地点炮,旋即利索地回到乡亲们中间。“轰隆”一声巨响,一块挡道的巨石被炸得搬了家。
这位中年汉子就是王应才。他既当统帅又当兵。开工第一天他手上就打了七个血泡。本来乡里安排他住林场招待所,他自个把铺盖卷儿扔到了林场食堂的地铺上。时逢秋季,风来雨去,王应才和乡亲们一样,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夜里潮气大,冷得人睡不着,他就与乡亲们挤在一起。还有著名的霸王岭蚊子的骚扰,实在睡不下去了,就陈芝麻旧棉花的拉呱到天明。工程干到一半了,有的乡亲才知道每晚和他们挤在一起的就是新来的乡党委的王书记。
一次,6吨水泥运抵霸王岭林场, 路未通,车到不了施工的地儿。 王应才领着大伙儿往回扛。来回4公里路,整整扛了8天,肩膀红肿得像发酵的馒头,一碰扁担就痛,连衣服都穿不上去。
开工的头个星期里,县里来了一位领导,看见王应才和乡亲们蹲在路边吃晚饭,没有一人衣服是干的,瞧瞧饭碗,里面是黑呼呼的盐巴野菜和稀饭。这位领导掉了泪。第二天,县里运来了一包包大米和咸菜。
还有一件“感动上帝”的事儿。王下修的这条路,其实不在王下的辖区。为打开山门,王应才修路修到了人家的门前。起初,七差乡大章村的村民抱着膀子看热闹,渐渐看不过眼了,就有六七百人参加进来,王应才给每人每天付10元,第一天给了700多元,到了第二天,他们高低不肯要了,说:“这路修好了, 我们走得比你们还多,谁好意思要钱!”
路修好了。笔者去年11月30日随王应才由石碌到王下,花了一个半小时。那三公里的“三烂”路,全部铺上了水泥,走在上面熨贴顺溜,几乎纤尘不起。
乘热打铁,王应才发动村民修由乡到村的公路。一个月后,“皇帝洞”脚下牙迫村的“皇帝路”通了。四年间13个自然村通了公路。当推土机进入钱铁村,一个姓符的老人围着转了好几圈,悄悄把王应才扯到一边问:“这大的铁家伙,怎么转得那么快?”
最后一个村的公路将在12月15日开通。王应才12月1日带我去看过,推土机正紧张的施工,前方硝烟滚滚,炮声隆隆。
叶世尧给我介绍,乡通村的公路总长约60公里,外加4座桥梁,据公路部门测算,总造价为600万元,政府投资200万,王应才和黎胞的投入超过400万!
让黎胞活得像个人样
这话是王应才说的。更远的过去,黎胞们连生存的权利都没有。在王下,我曾经望着四周无尽的群山,沉浸在历史的回忆中:1943年,仅仅一个年头,海南岛被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军队残忍杀害的黎苗同胞就有一万多人。黑暗的年月迫使他们躲进了深山老林。男人和女人,穷得只能在腰间围块芭蕉叶;饿了,像猴子一样上树采野果充饥。为了活下去,为了做一个穿衣服的人,他们不得不愤怒地反抗……
王应才盯住了水、电、房。
长期以来,黎胞喝的是沤着枯枝败叶混杂着人畜粪便的河沟水,世代居住的茅草房潮湿阴暗,蚊蝇叮咬,导致疟疾流行;而且一把大火就会“火烧连营”,有个村10年间被烧了13次。长年用截断的松香树照明不仅使森林遭破坏,而且烟熏火燎得黎胞难得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每到晚上,黎寨便沉入一片死寂之中。
为弄清水源,王应才专挑大旱天和风雨天出发,满山满沟地钻。1995年秋,暴雨一连下了七天,他急着去看大炎村的水源,顶风冒雨赶到南尧河,正遇山洪下来,眼前一片黄水滔滔,有人劝他打转,他很生气:“要回你回。暴雨一下,再小的水源也会露出来,绝好时机呀,”说着,奋身跳进湍急的河里,向对岸游去……
根据各村的地形地貌,王应才设计了几套简便、卫生的蓄水引水系统,靠近河边的村挖渗井蓄水,地处山沟的村则把山泉集中封闭,再用塑料管输送到各家各户,成了日夜不停的自来山泉水。有专家评价:王下特色!
为驱走黑暗,他带领乡、村干部上琼中走白沙取经,筹资购进一批300至500瓦的小水轮泵发电机,架在河沟上,用山泉作动力发电。山泉日夜不停地流,很多人家白天夜晚都亮着灯。而且不用交电费。
接着,他游说供电部门,把“大电”也请进了黎寨。1998年秋天,电杆运到了洪水村,每根一千来斤,要把它竖到该竖的地儿可是件大难事,别说没有吊车,就是有吊车高山深谷的也只有干瞪眼。王应才手一挥:“扛!”第一个站到了电杆头前,“咳哟、咳哟”的号子响起来了,这号子声里既饱含劳动的艰辛,更传达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包括乡干部在内的24条汉子齐声“咳哟”着,五步一小歇,十步一大歇,一步步艰难地朝前挪,翻山越岭,涉涧过河。洪水村79根电杆,整整“咳哟”了一个月。
千难万难,最难啃的骨头是民房改造。当他提出拆掉茅寮建瓦房时,没料到黎胞群起反对。什么理由?茅寮是黎家的根,是维系黎家传统梦想的基石呀。还有迷信,说住瓦房得病,过去咒人,说巴不得你住瓦屋才好。因此,以前即便有钱人家也不盖瓦房,怕巫术伤害。试点开始后,挖一棵树也闹,离开原来的地儿也闹。王应才想,得先找一个领头的。于是他找到椰子村的老村长:
“有件为难的事,你得帮帮我!”
“别的事儿只管说,建瓦房的事免开尊口!”
一句话就把王应才噎住了。隔一天,王应才又去,说这茅寮呷着饭尽往碗里掉小虫子,空气在这儿走一趟都会变馊。老村长还是不松口。王应才说得嘴巴皮子起泡泡。老村长虽然还是不情愿,但冲着王应才的一片真诚,他终于带头扒掉茅屋盖起了瓦房。就有人问:“村长,住得如何?”“唉,一重天一重地。”于是,很多黎胞跟着干起来,一时间申请建瓦房的把王应才的门槛都要踏破。三派、椰子、番丁……一个个新村像一树树新椰生长起来。 王下乡共有500来户人家,到年底将有380户搬进瓦房。
11月30晚上,我到椰子村采访,老村长和我说:“那阵思想上没通,真想一掌把王县(王应才当副县长后,黎胞都这样亲切地称呼他)掀出去!”
黎胞说:“有了水、电、路,盖了瓦房,我们活得才像个人样了!”
他对黎胞的爱像大山一样深重
王下穷,最穷的是没有人才。从上任那天起,王应才就计划建一所中心小学。 可钱从何来?他想到了希望工程,于是有空就往省县有关部门跑。终于,诚心有了回报,港商方笑芳先生慷慨捐资30万元,政府配套40万元。这些钱是王下3000多乡亲的希望呀,王应才每分钱瓣成两半花。他带着学校老师和乡干部,开山采石,搬运河沙,平坡整地,填土砌墙。400米校道完工的那晚, 王应才领着大家一直干到凌晨4点,附近三派村放牛的早起, 看见七八个人靠着刚砌起的挡水墙睡着了,露水把衣服都打湿了。曙色在他们脸上一跳一跳。在王下走村串户,我看见最漂亮最明亮的房屋是村里的学校。
王应才雄心勃勃,他说要培养一批王下籍贯、留得住的人才。
1996年8月,12号台风横扫昌江,正在海口开会的王应才惦记王下的乡亲, 立即搭乘班车往回赶,到石碌已是下午四点,他回家取了斧头、手电,叫上正在县城的乡干部,找了一辆越野吉普,顶着狂风暴雨,驱车直奔王下。一路上滚木山石挡道,随时都有被巨石砸扁或滑落悬崖的危险。到达海拔1653米的峨贤岭风口时,风更大,雨更猛了,被连根拔起或拦腰折断的松香树横七竖八地倒在公路上(后来知道,挡道的松香村一共有34棵)。大家跳下车,砍的砍,搬的搬,突然听得“哎哟”一声,王应才失手砍在了膝盖上,顿时血水和着雨水奔涌而出。有人建议,前面的路可能更加艰难,返回石碌处理伤口再说。王应才在风雨中大声喊道:“不行!爬也要爬到王下!”经过七个小时的奋战,夜里11点终于赶到王下。一下车,王应才就要听情况。同志们硬把他抬到乡卫生院。医生检查后说不宜用麻醉药。王应才说:“救灾要紧,你就缝吧!”针一次次穿过他的皮肉,一针、两针……六针,他把嘴唇都咬破了。医生的手颤抖了,紧紧抱住王应才的三条大汉的手也颤抖了。在场的人一个个泪流满面。第二天一早,王应才就拄着拐杖在风雨中看望受灾群众了。
下面这件事发生在1996年秋天。那天,王应才和乡干部护送4 位生病妇女在县城看了病返回牙迫村,碰到雨后发山洪,明望河里水深流急。王应才先下河,趟着齐胸的水走到对岸,然后吩咐取来藤椅,扎了担架,要抬妇女们过河。妇女们高低不肯上藤椅,哪能让书记抬自己过河!王应才虎下脸说了声:“由不得她们!”乡干部们得令,连拖带拽把妇女们往担架上放,王应才抬起担架,不由分说就往河里走。黎胞称赞道:“过去穷人抬富人,现在领导抬百姓!”
我们的“王县”
我到王下的那天不巧,停电,孙树秀乡长派人问了几次,说是电线让树给碰断了。 电视看不成,三派村的卡拉OK也OK不了。我把几位乡干部请到王县的房里,我说,没事做,说说“我们的王县”吧。一支蜡烛如豆,搁在被松香树烧煳的办公桌上。
赵海川:我天津大学毕业,6月到乡里锻炼,分配在钱铁村组,钱铁在搞民房改造,78户春节前要全部搬进瓦房,任务很重,因此王县今年的一半心思放在钱铁。一回乡,就往钱铁跑,晚上住在村民家,没床,两块“老人板”搭张铺。开始我睡老人板心里发悚,王县说:“怕什么,我们不是唯物主义者吗?”吃的,与村民一样,饭经常是糊糊,菜是说不清名堂的野菜。有时是腌的青芒果。他经常在钱铁一住就是七八天。
有一回听说高山草场春上放的60多头牛发展到了96头,他一高兴,马上就要上山。你别看王县人高马大的,他特怕小小的山蚂蟥,说来也怪,他越怕越挨咬,任他把裤管扎得多严实。我们和他开玩笑,说现如今山蚂蟥的口味也提高了,专爱喝当官的血!高山草场海拔1000多米,刚下过雨,坡陡路滑,爬了两个多钟头,爬得我眼发花、腿打颤,比在学校那次登长城累多了。
学校老师经常讲“官本位”什么的,我看王县没这码事。一进村,村民们跟他搂肩抱臂的,亲热得不行;他走在村里,不少小孩撵着他跑,抱住他的腿磨蹭;他不时点点那些不修边幅的汉子:“把大门关上!”一下乡他裤脚就挽上来了,随时准备下田或是下河;无论干啥活儿,他绝无领导来派,总是他干得最内行最好;跟他干活,不敢有一点马虎,有时膀子酸疼,锄头扬不起来,想歇歇,一看王县,只得咬咬牙再干。像这样在村民家一住七八天的县领导我从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韩文明副乡长:王县来后,我从乡长位置下来,任了副书记。我没失落感,我也从不抱怨。黎家人不说假话。刚才小赵说的对着呢,他没当县长那会,也从没摆过书记的谱。下村时我曾与他同睡一张床,他问我打呼噜不打,甜酸苦辣他跟你一个样。就说他坐的那辆车吧,路上遇到谁,非得让人上,说挤一挤吧,哪一次不是塞得满满的?黎胞称那车是“王下的车”。他把王下的事当成自个的事,把王下的黎胞当成自己的兄弟姐妹,把王下的山山水水搁在心里。有时到石碌开会,当晚就往回赶,有多少事在他心上呀!我记忆里,在王下干过的领导,干一件好事的有,像他干这多好事的没有。
孙乡长:大事你都知道了,我说点小事。我说的小事,在王县眼里可不小:小事?这可是转变观念、提高生活品味的大事呀!先说种菜吧,先前黎胞没这习惯,上山挖野菜多省事,费那力气干什么!王县非要村头村脑们带头,这不,你看见了,三派村人家的屋前屋后、小河的沙地上,都种上了。对啦,你在乡里吃的菜就是王下村民自己生产的,甜,鲜,农药?连肥料都没下!椰子也是,过去黎寨不种椰子,王县把椰苗一家家送上门,现在黎胞也有椰子吃了。再说养花种草,三派村、椰子村的路修好后,王县运了些九里香做绿篱,又弄了好多三角梅。黎山不是满山遍野的花草吗,开始我不明白,王县说,自己种,花开在心里。昨天晚饭前,有个村民来找王县,你猜为么事,他来问:还有没那种开红花的三角梅?还有动员富余劳力外出务工的事,过去原始的耕作方式,除了山兰稻还是山兰稻,沉闷压抑,谁会想到外面那片天地?王县把务工的事儿拼命往黎胞心里头灌,这好处那好处,不仅挣了钱,还开了眼,有了新的观念,等等。果然,先出去再回来,人与人都不一样了。不少年轻人走出黎山,去了海口石碌,有的赚了钱回来办芒果园,有的还在县城投资建房开幼儿园。三派村的打工青年今年春节掏钱办茶话会,买了瓜子糖果,请乡亲们聚会,王县高兴得拍巴掌,连说,大事,好事,从未有过的呀!
叶书记:王县这人特有头脑,点子又多,干劲又大。只要定下来的事,没有干不成的。黎家人夸他有双鹰眼。起初有些事,好多人反对,有的连我也不大赞成,回头看看,不由你不佩服。王下的发展思路:依托山区资源,养羊养牛为主,种芒果、蛋蕉、木薯为辅。就这样一个路子,耗费了王县几年心血。王县说,这就是新的经济增长点。他正在读研究生,新词儿随口就来。给你报个账,刚刚拢的一个数字:全乡牛存栏3500头、羊4300只;种芒果3450 亩,已有2000 亩挂果;种木薯2000亩。实现了人均一头牛一只羊一亩芒果。新的经济增长点今年可创产值240万元。人均收入已由1994 年的298 元提高到1998年的701元。今年?预计超过850元。对,今年脱贫!
真正共产党的干部
记者最初留意王应才是在1998年7月,当时传媒纷纷报道, 昌江县王下乡原党委书记、刚当了三个月副县长的王应才,向县委打报告请求重返王下,理由是他曾在省委举办的贫困乡镇党委书记培训班上立下军令状:王下不脱贫不离开王下。眼下王下尚未脱贫,他要回去兑现诺言,他不能辜负黎胞。杜青林同志得知后非常高兴,当即批示:王应才同志此举很好,应予重视和支持。于是,海南有了个由副县长兼任乡党委书记的例外。去年11月,记者在省勤政廉政先进事迹报告团里见到了王应才,大眼睛,宽脸膛,厚嘴唇,沉稳、朴实,不善言辞,是他给人的第一印象。
这次听说我要去王下,他在电话中说:“欢迎来王下,但不要写什么了。我是个共产党员,共产党人都应是奉献者。”在王下,我走村串寨,走进黎胞的新瓦房和独立的厨房、三级卫生厕所,享用自来山泉水,与黎胞促膝交谈。在王下,我随着王应才修路搬石头,我在王县曾经腰缠绳索、悬空凿壁的地儿久久驻足,想象在鸟儿也无法歇脚的地儿,王县的身子贴着石壁一锤一锤地敲打,火星四溅,飞落的片石堆满了山沟。我也曾在倒下32棵松香树、曾经洒下一位共产党员鲜血的峨贤岭风口一而再地徘徊。在计划今年12月15日通公路的钱铁村五组,一位村民抓住推土机歇气儿的间隙对我说:“王县是真正共产党的干部!”另一位年轻人搔着头皮半开玩笑地说:“就是有一样,王县来了,睡大觉晒太阳喝大酒的时间没了!”
12月1日上午,我独自打椰子村采访后回乡政府,走一阵渴了,在路边小店要了瓶矿泉水,水拿手里了,一摸口袋,一个子儿没带。 我怏怏地放下水。店主见我的窘相开了腔,是王县的客人吧?我还没答话他忙不迭地说,喝吧,王县的客人,一瓶够不够?
下午我一人在离乡政府15里地的河里捡观赏石,几个黎胞警惕性蛮高,问我哪儿来的,我有了经验,说是王县的客人,几个黎胞马上跳下水,帮我搬石头。
12月2日, 乐东县乡镇书记要来王下参观,乡里请了附近村的妇女帮助弄伙食,我问一位肩膀上骑个小女孩的中年妇女:“你现在最想要什么?”她莞尔一笑说:“想要王县不要这么早就走!”
2000年1月1日,本世纪的头一天,当人们在三亚藤海湾迎接新世纪的第一轮太阳时,我拨通了王县的电话。
“洪水村五组的路通没?”
“通喽。”
“脱贫没?”
“怎么说呢,人平855元,按照省定的特困乡脱贫标准,算是脱了,可……”
“你立下过军令状,王下不脱贫不离开王下,现在脱了,啥时走我来送行。”
王应才在电话那头好一阵笑,把我的电话机弄得暖暖的,“那天我与你说过,黎胞真正走出黎山了,我不是也跟着出来了?”稍停,又说:“一个人其实很渺小很微不足道的,但与黎胞的利益,与社会的发展进步绑在一起了,无论如何都会有些价值。真的,还是那句话,不要写什么了。再说,比较起来,黎山依然很穷,要走的道儿还远着呢。”
好你个王应才!在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我好想念你。哦,青青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