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夏天吧,田野上黄的黄着,绿的绿着。黄豆收了,摊在门前的场院上,久未落雨,豆子的味儿被太阳晒得很夸张地散发着。我与外婆在灶间磨豆子,我推,她喂。外婆今年冬天满70了。
小弟走进来,朝我招招手。我跨出门槛,顺着小弟的手一看,一个老太太正从不远处的田埂上朝我家走来。我家台子高,站台子上,田野上一朵将要凋谢的蒲公英都能看得明白。
我招呼外婆:“您看,哪个来了?”
外婆拐着小脚走到门口,手搭凉棚,看了看,没言语。重新坐回椅子上,外婆朝磨眼里喂了两把豆子,自言自语地说:“她——来了!”
好像知道她会来,或是一直都在等她来似的。
我问:“是哪个?”
外婆说:“李家婆婆。”
我晓得了。李家婆婆,一个孤人,一个拾荒者,一个靠拾庄稼苦捱日子的老人。夏天拾麦子或是豆子,秋天拾棉花、稻子、花生、红薯,人家收什么她拾什么。在收割后的田野上,经常能见她弯腰驼背的身影。她身体很矮,而且很瘦,很弱,我担心一阵风刮来就会把她卷上天去。
印象里,我家与她素无来往,她来做什么?
外婆吩咐我:“大伢子,你去接她一下!”外婆的话里好像李家婆婆带了什么东西。
李家婆婆拄着一根柳树枝,一步步向前挪着,她的背驼得越发厉害了,她那比外婆还小的三寸金莲,即便是田埂上的一蔸老虎刺芥,也能将她绊倒。她果然背着个阴蓝市布的口袋,我接过来,摸摸,里面是米,约摸四五斤吧。
外婆让小弟搬了高高的靠背椅,已经坐在门前老枣树下候着了。我发现外婆特意换了那套走亲戚或是年节才穿的青布长衫。
我扶着李家婆婆上了台子,外婆并不站起,只是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开口道:“来了!”
李家婆婆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我来还五十三年前的一笔债。”
外婆瞄了眼老枣树虬曲的枝条,叹了口气:“是啊,一辈子都要过去了。”
李家婆婆也说:“可不,你那会儿嫁到胡家还不满两月呢。”她用手比划了一下:“这枣树就这么高!”
外婆问:“你那当家的一直没有下落?”
李家婆婆撩起有些破旧的灰布衣襟,擦了擦眼,说:“抓了壮丁的,哪有什么结果。听说被弄到台湾了,也不知死活。这——”,她指指我手中的米,“那次送当家的走借你两升米,现在还你了!量量吧——”她长长地吁了口气,好像终于搁下在肩上挑了一辈子的重担。
外婆吩咐我把升子拿来。升子被遗忘在杂物间的旮旯里,灰尘积了足有寸把厚。记忆里就不曾用过。清捡旧物时,外婆连纺车都扔了,外婆说:“这升子留着。”莫非她知道今天还会派上用场?我擦净升子,搁在张竹筛子上面,将李婆婆的米装进去,刚好,堆堆的两升。
李婆婆说:“我借你的,也是堆得这么高。”
李婆婆盯着升子有些出神。我悄悄对外婆说:“咱不缺这米,您当真要?”外婆有些恼火地骂我:“你真是个木头脑壳!”
李婆婆郑重地道了别,由来路走了。那根柳枝拐棍重新敲响在夏天的田埂上。外婆站起身,眼里闪着泪光,目送李家婆婆的身影摇摇晃晃,走进一抹斜阳中。
半年后,李家婆婆无疾而终。
欠债还钱的事儿我懂,只是不明白,即便拾荒吧,漫漫五十三年,何时攒不下两升米?还是到了生命尽头突然想起这事?
(首发《中国纪检监察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