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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庆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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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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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裁缝

打街上缝衣店或是制裤行门前走过,常常会想起一位乡下裁缝。

他姓许,名池科,故乡松滋同中垸一带,大人小孩都称他“科师傅”。他腿有残疾,左边无脚,右腿细得像根麻秆。从我记事起,他就拄着个小方凳,在乡间土路上奔忙,一个年岁不大的徒弟挎着个塞满剪刀皮尺的黑布包屁颠颠地跟在身后。

  每天早上,当科师傅的小方凳敲响村道,我们就晓得时候不早,该丢掉放牛绳,上学了。

那时乡下人有些像现时城里有钱人,时兴请裁缝量体裁衣,而且大多把师傅请到家里做(我进城以前的衣服全是乡下裁缝的“手笔”。1974年读武大才花17元8角在六渡桥买了件的卡红卫服的“人面衫子”)。款式好像没什么讲究,大多比照旧衣,譬如姑子拿嫂子的当样子,无非大一点小一点肥一些瘦一些宽一些窄一些罢了。布的颜色也没多少挑拣(那年月供销社的布柜台上可以说“毫无颜色”),不是靛蓝就是藏青,用银灰已经很大胆,年轻姑娘倘穿上粉红布衫就相当打眼了。

记忆中,裁缝上门做衣服是件很有头脸的事儿。乡亲们谈论某人光景不错时,经常这样开头:“他呀,今年裁缝都请了两三回……”倘某人穷得连裁缝都请不起,那日子恐怕就很难捱了。

母亲每年秋后棉花落仓后开始张罗做衣服。早早就到科师傅家定日子,生怕晚了排不上队;其间还要一二再地“挽口”确认;科师傅来的前一日便上街打酒割肉买烟;来的那天,天刚蒙蒙亮,酽酽的松滋青茶就在砂罐里闹腾开了。科师傅手艺好,做的衣服只大不小,不用担心长个的小家伙第二年就嚷嚷装不下,因此深得我母亲这样多子女农村妇女的喜欢。乡下人对裁缝木工之类的匠人向来很恭敬。我小学毕业后担心考不上县中学,母亲给我安排的出路就是跟科师傅学徒,条件都谈妥了:学艺期间分文不取,自带口粮,三年满师。母亲是很想同中垸的土路上跑着个姓胡的小裁缝的。

有一年下头场雪时,科师傅带着徒弟进了门。我家兄弟姊妹多,活儿少说也得做个把星期。那天刚歇工,科师傅前脚走堂兄后脚跟进来,问我:“科师傅……偷布没有?”我说没有呀。堂兄念念有辞:“裁缝不偷布,老婆无大裤,小伢光屁股!”我说不会吧,这样一个忠厚老成的人。堂兄说:“你真是呆子,自古以来,哪有裁缝不偷布?”我问母亲,母亲笑笑,说你管这些做啥?于是我便也有些疑心。

不过,他偷了布藏哪儿?缝纫机是东家搬来送去,布当然不会藏机屉;包是徒弟背,这事如何好让徒弟知晓?堂兄狡黠地眨眨眼拍拍大腿。我便留心。果然,科师傅用麻绳捆住的那只空裤脚来时瘪瘪,去时肥肥。

完工那天,母亲特意多做了几个菜,让父亲陪科师傅喝几杯。我坐在科师傅身边,乘他喝得云山雾海,我弯下身,悄悄解开他裤脚上的麻绳。饭罢,科师傅扶小凳一起身,几块菱形三角形的边脚布料从裤管里“哗”地淌出来,洒了一地。科师傅尴尬极了,我捂着嘴跑到屋后肚子都笑疼了。

科师傅走后,母亲很生气,点着我的鼻子说:“伢子,你呀……”这以后,科师傅好些年不跨我家门槛。我家做衣服只好“另请高明”。

乡下裁缝偷布大约是一种约定俗成,就像农民刨花生手痒痒了随意朝嘴里丢几颗,谁不明了这事呢,只不过糊了层薄薄的窗户纸,谁也不给捅穿罢了。

我的仁爱宽厚的乡亲哟!哪知却有我这人事不知、非要捅破窗户纸的傻蛋!

少不省事,干过不少傻事。此为一桩。

(首发《海口晚报》1998年5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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