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4日,星期天,海口火山口地质公园。在公园门前一片重阳木树林里我又见到了夫妇俩。女的攀在高高的树干上,用一枝精致的棕毛刷刷花粉。她细眯着眼,是担心花粉弄进眼里吧?男的拄着双拐站在树下,一次次接过花粉,小心翼翼地盛在一个玻璃器皿中。
几个当地的小孩歪着小脑壳,饶有兴味地看着。
记得去年也是在这片林子里遇见他们,当时夫妇俩狼狈极了,正要被带到一级政府村委会。采花粉?采花粉做什么?什么科研?不要糊弄人啦!幸亏认识乡里几个人,赶快打手机,好不容易联系上了,哦,真是搞科研,研究花粉过敏的,这才放过一马。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刚采下的花粉却被村民们“研究”得灰飞烟灭了。
海南三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下午三点的阳光斜斜地照下来,男的后背被汗水洇湿了,形状很像一幅海南地图;女的腾出右手,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又掐了下左脸,不知挨什么虫子亲近了,她的左脸上肿起个很显眼的红点子。
女的向树下喊道:还行吗?
男的仰脸答道:行!
虽然很熟悉,可见了夫妇俩,我还是忍不住想笑,男的看上去有些罗锅,尽管他很努力,腰也不大伸得直,瘦小的身子不足一米六,女的虽然不显富态,但超过一米七的个头,像枝清瘦的竹子摇曳在春风里,健康挺拔,很能让人产生联想,想起冯骥才的名篇《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
听我这样开玩笑,男的细细的脖颈有些发红,他仰着脸,向着树上的女人,竭力分辩道:想当年本人也是仪表堂堂,标准一米七的身材,追我的不说是过江之鲫,也可以说是摩肩接踵,你老实说是也不是?这会儿,女的收拾起家伙什,从树上溜下来,心疼地扶着男的坐在树下一块光滑的火山石上,一边掏出纸巾掀开衣服给男的擦汗,一边接过话头说:瞧你这得瑟样!刚看过反映东北生活的电视剧《喜庆农家》,得瑟之类的俚词俗句张口就来。
夫妇俩,男的叫阮国杰,女的名姚敏,男的是海口市龙华区卫生防疫站的医师,女的是海口市人民医院检验科副主任、副主任技师。
且不说都是湖北老乡,阮国杰还是我妻子的同事,同事更兼同乡,这关系自然又深了一层。耳闻目睹夫妇俩的事多了,便油然生出对夫妇俩的感动和敬意。因而当省妇联的同志约我给姚敏整一篇文章时,我二话没说,一口就应承下来。姚敏是她单位的老先进,三八红旗手。
写姚敏,起笔得说说阮国杰,算是一点小小的铺垫。阮在湖北时曾小有名气,29岁那年,以他为第一负责人的科研项目,获了湖北省科技进步二等奖。其时他仅为医士职称。他还是黄石市青联委员,当时黄石卫生系统最年轻的业务科主任,获得过省市政府多项奖励,被誉为黄石市一颗科技新星。这次采访勾起了我的记忆,大约1992年春天,湖北日报搞了个“金金龙杯”报告文学征文,报社副刊部陈柏健主任约我采访黄石科技界的一位人物,说获了省二等奖的,姓阮。陈是湖北五峰人,把阮读成YUAN“远”,我印象特深。现在想起来,此“远”即彼阮无疑。当时我在湖北沙市,在黄石上游的另一个城市,遗憾的是因故未能成行。你说巧也不巧?
46岁的姚敏出生于大别山南麓的湖北英山县,父亲是林场普通职员,母亲在林场小学教语文。姚敏姐弟四人,她排行老大。为减轻家里负担,她小时在建筑工地提过灰桶、在泥土里刨过玻璃渣,在没人的蒿草里捡过破铜烂铁,卖过雪糕冰棍,靠勤工俭学念完了高中。她始终忘不了滴水成冰的三九天,手指触摸金属时那像火灼一样能烫伤皮肤的寒冷。15岁下乡当知青,植棉插秧,割稻收麦。77年恢复高考令她喜出望外,在汗水的浸泡中蚊蝇的叮咬下认真备考——那是个特别酷热的夏天,无奈临场失误,仅以两分半之差落败,只得抱憾读了黄石卫生学校。毕业分配到黄石市卫生防疫站中心实验室当化验员,从洗玻璃器皿开始,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汪汗水,十年不懈努力,直到晋升中级职称,被任命为实验室主任。她参与的科研项目获得国家进步二等奖,连年评为优秀,并获得白求恩式医务工作者荣誉称号。
正当姚敏事业有成,准备申报新课题时,1997年7月1日,早几年调到海口的阮国杰突发骨癌,晴天霹雳差点把她击倒,海口那边的电话早放下了,她呆呆地攥着话筒,是室里的同志从她手里摘下话筒,将她送回家。
读小学三年级的儿子阮兆抱着她问:“妈,你怎么啦?”姚敏答:“天蹋下来了!”
怎么办?没有一些犹豫,当晚她与站领导通了电话,以最快的速度办了所有手续,把儿子扔给婆婆,不到一个星期她就看到了长堤路的钟楼。虽说到海口是早晚的事,但她没想到这么快!她原本想在湖北再做几个课题,然后携子到海口与丈夫团聚的,这是她与丈夫的约定。真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当她一眼看到如她一样清瘦的椰子树挥舞着枝叶和她打招呼时,她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她真是舍不得哟!舍不得老家那丰厚的研究资源,那几乎完备的研究设备和条件,那只要一个眼神就能配合默契的同事,还有大街小巷亲切的乡音、熟悉的笑容。像一条鱼,她曾惬意地游在长江的风浪里,她不知道淡水鱼能否在海水里生活。
果然,找工作四处碰壁,写了多少信,打了多少电话,跑了多少单位,都没结果,有的以她没有高级职称婉拒,有的昨天明明答应今天却又变卦,有的推托的理由居然是:你要是个男的就好了!得知姚敏的尴尬,原单位领导递了话来:回来吧!新课题又立项了!不过姚敏铁定了心,就是在龙华天桥摆个摊子擦鞋,也要留下来!
最后,海口市人民医院接收了她,她因而深怀知遇之恩,一点条件也不讲,满怀热情地在门诊检验室做“三大常规”——检验科最累最脏的活儿,每天接触病人的血和大小便,实际上回复到十余年前一个普通化验员的角色,又从瓶瓶碟碟、洗洗涮涮开始。这样的角色回归超过一年。当我2003年首次接触夫妇俩时,姚敏已先后在医学检验科的免疫室、分子生物学实验室“走”过了,刚担任科里第一副主任,当时科里主任空缺,她是实际负责人。2004年科里来了新主任,而且很年轻,不过学历很高,我知道后有些可惜,这时她已入了党,并破格晋升为主任技师,倒是她坦坦荡荡:“我学历低,我知道自己的油盐酱醋、几斤几两。”一门心思地协助主任拿规章,订制度,选课题,照样闹得热火朝天。
我去年末在医院采访时,她的年轻的同事包括一些病号都亲切地称她为大姐,他们告诉我,别看大姐瘦得像根竹竿,她可是个像风一样的女人,在哪儿哪儿便会风生水起,别开一种生面,而且她处处带头,事事认真,危险的活儿总是抢着干。多少次面对爱滋病可疑患者,她不嫌弃,而是冒着被感染的危险,主动为他们抽血检验。为戒毒所皮肤病患者性病普查,她坚持在一线。在与“非典”战斗的日子里,她身先士卒,到乡镇帮助组建实验室,在发热门诊值班,穿着厚厚的隔离服,一个班值下来,胶鞋里攒下的水能养鱼。急救病人,B型血告急,姚敏好几回撸起衣袖:抽我的!
我说,你走路真像一阵风,我都跟不上。姚敏笑说:想着那多还没做完的事,院里的事,家里的事,不知不觉,我的步子就越走越快!
一次,有位急着回家的外地患者错过了检验时间,姚敏见他着急,一边安慰,一边为他一人单独做检验,结果出来后,又耐心地解释检验结果,直到患者怀揣检验报告单,满意地离去。这样的事,姚敏碰到不少。
在海口人民医院八年,年终考核她六次被评为优秀,多次被评为医院三八红旗手。作为第一作者,姚敏在国家级刊物及高层学术交流会共发表论文15篇,作为项目第一负责人主持的科研课题《海南地区不同人群TT病毒感染的分子流行学研究》获海南省科技进步三等奖、市科技进步二等奖。 开篇提到的以重阳木、木麻黄、鱼尾葵、椰子、王棕花粉为研究标本的《热带地区致敏花粉特异性ZGE检测方法建立》课题,经过近两年的努力,已见前期成果。
以她的区区大专学历,业内人称,倘没有突出的业绩,晋升副高几乎不可能。
而又有多少人知道姚敏付出的比常人多出许多的艰辛!阮国杰一病十余年,经历了四次大手术,一位生龙活虎般的壮汉变成了生活不能自理的残疾人,像一块木板搁在床上,吃喝拉撒睡都要人料理,请不起保姆,家里一料米一根菜全赖姚敏置办。每每天天,姚敏面对的是没完没了的劳作,一进门见到的是做了髋关节置换手术身体早已变形的病人,闻到的是丈夫那久病的怪味,听到的是病人难受的呻吟……
她将丈夫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而她自己却从青年步入了中年,头上连白发都有了。阮国杰便一根根地帮她扯,姚敏说:回头青,扯了又长,不扯也罢!阮国杰说:要扯!除了扯白头发,我还能帮你做什么?
姚敏说,最难受的是每次手术前的签字,手抖得握不住笔,那可是生死状呵!人进去了,她孤零零一人“熬”在手术室外。她说“熬”,不是“守”。少则四五个小时,多则一整天,隔着玻璃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她祈望丈夫的生命如太阳般在明天早晨升起。
首次手术后,当阮国杰从沉沉的麻醉中清醒,第一眼看到的是左手小茶几上一盆开得十分鲜艳的比利时杜鹃,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胭脂般的红花上,晶莹的小水珠打嫩生生的绿叶上轻轻地、轻轻地滴落在盆沿上,当锯子锯开骨头时都没吭一声的阮国杰,这会儿不觉鼻子一酸,眼眶里就有了些涩涩的东西。花是姚敏昨晚悄悄预备好的。她问阮国杰,好看不?阮国杰说,好看,真的好看!姚敏对我说,我害怕他睡过去不再醒来,用一盆花给他一个念想,一个心理暗示,想看如此美丽的花吗,那么你就得给我醒过来!
第四次做骨盆置换术,专门请来了白求恩医科大学的段教授主刀,手术室外,姚敏想象着段教授怎样将丈夫的病骨切除,然后把人工骨盆装进去,想着手术刀切开身体时滋滋地响,想得头晕,忽然间没了知觉,不知怎么就滑到了椅子下面。亏得护士唤醒。从院里回来,她像刚从河里爬上来,衣服能拧下几两水。
得了重病的人,大多性情急躁,尤其是那些在人生道路上曾经走得顺风顺水的人,比如阮国杰,突然独自一人躺床上,受病痛折磨,经常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姚敏提醒他:身体残疾了,心可不能残疾!
阮国杰喜欢读书写作,她便借来大量书籍,还买了电脑,配了写字笔。在某个春天的早晨,阮国杰咬紧牙关开始了笔耕,由于体质极度虚弱,握笔似有千斤,手颤指抖,写的字如核桃大。做了髋关节置换术的身体,稍一动弹便如同刀割。有时写着写着晕厥了,也就随它睡去。用了写字笔后,写五个或十来个字就要休息一会儿。久病体虚卧床,最常出现大便干结,每出现一次,都要耗费很大体力,疼痛很长时间才能恢复,为了争取多一点写作时间,他每天坚持吃流质食品,控制大便形态。由一次写几个字到写几十个字,当一小时能写一百来字时,他简直为之欢欣鼓舞了。
在姚敏的鼓励和帮助下,在只能仰面斜卧不能翻身的情况下,阮国杰写了一部长达五十万字的自传体小说,还写了几部中篇和短篇,虽然他至今没有勇气拿出去发表,但据有幸先睹为快的几位朋友说,一口气就读完了,都流了泪了!
2004年6月28日,是阮国杰、姚敏,还有儿子阮兆,此生都记得的一天:阮国杰拄着双拐上班了!他那五音不全的歌声也重新在家里响起来了!对于姚敏和阮兆,这老也巴不着调的歌声,是世上最最动听的音乐。
曾有人试探着对姚敏说,十余年全身心的付出,你已经很对得起丈夫和孩子了,想没想过告别昨天,过一种新的生活?何种新的生活?姚敏没问,但姚敏是何等聪明的人,她回答得很自然也很有深意:的确,沟也过了坎也爬了,最难捱的日子我曾多么想一觉睡去就不再醒来。但我每次进门,见到丈夫渴望自己的目光,见到儿子正在帮他爸按摩身子、端屎倒尿,我就会为那种念头感到羞愧!
对姚敏,不由你不佩服。她瘦弱的肩上承载的两副重担,居然没把她压垮,一个患骨癌做过四次大手术的病人又正常上班了:一个大专学历的人居然评了副高,而且有多项科研成果获奖,依我看,这两件事都很了不起。
阮国杰说,姚敏是个站着能睡觉的人,此话不假,去年七月,我在17路公交车上见她头靠在椅背上睡得正香,到了省医院站才一激灵站起来。见了我她有些不好意思,说是到省医院取标本,差点又被车拖回去了。
顺便说一下,姚敏是个极节俭的人,院里规定,科正副主任办事可打的,除非很着急的事儿,她一般坐公交车。她说,公交车一块两块,打的少说也得个10块20块,一算账,我的脚在的士前就迈不动了。
日前我与姚敏有过一次交谈,在医院检验室,只谈了半个钟头,她实在太忙了,一会儿就有人叫。我刚得知,她去年第二次参加成人高考,现在是海南医学院在职本科生,一位高职称高年龄的特殊学生。我打趣地问她,淡水鱼在海水里游得怎么样?她说:蛮好的!我说姚敏你真不容易。她仰着很阳光的脸,说了两个意思。一个,说她六十多岁的父亲,照料因工伤高位截瘫的母亲,十九年未出过家门。每天半夜帮母亲翻身,直到2005年4月母亲去世。(姚敏哽咽着说,那天下午还通过电话,晚上吃饭一句话没说完,就走了。)儿子阮兆算过,十九年,他外公夜里起来近7000次,给外婆翻了近7000次身。姚敏说,既然与阮国杰有缘成了夫妇,就有了责任和义务,她用湖北话说:没得么子好说的!第二个意思,她说她很感谢小时捡破烂和下乡的那段岁月,练就了她吃苦耐劳的性情,也给了她善良的品格。她动情地说,刚当知青那会儿,冷锅冷灶,是张家一捆柴,李家几根蒜、陈家一把葱,才把知青点的锅烧热。她还讲到,到海口后,得到很多人帮助,那都是绝不需求回报的,比如那次她加班,一位老主任熬了营养粥,送到丈夫病床前,一勺一勺喂给丈夫。她说,我们一家是在许多人的帮助下走过来的,我们也要尽力回报!
去年阮国杰生日那天,姚敏给阮国杰发了则短信:我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陪着你慢慢变老。看得阮国杰热泪盈眶,至今这则短信还珍藏在他手机里。
姚敏夫妇喜欢字画,厅堂里有一幅海南名家的字,写的是郑板桥那首脍炙人口的诗:秋风昨夜度潇湘,触石穿林惯作狂;唯有竹枝浑不怕,挺然相斗一千场。
阮国杰说,姚敏就是那竹!
(首发2007年6月19日报告文学网 摘自作者著《红土地上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