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 韵》
题名“松韵”,其实与松树无干,树名博兰,是近些年在国际国内赛事中频频获奖的海南特有树种。(去年春天,台湾盆景大师郑成恭来园中见了博兰,大加赞赏,尤其对天然舍利推崇备至。)称她“松韵”,无非是说此作有松树的韵味和风骨而已。
树材出自儋州海边一个叫峨蔓的小村子,在乱石间寻得,她当时活得挺不自在,虽然每天都有海风拂面、涛声盈耳,但她正发育的身子被几块青石压迫着,几乎没有一点伸展的空间。在几位村民的帮助下将她弄出来时,我好像听见她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
不识盆景的朋友可能会问,盆景材料五指山、吊罗山、尖峰岭有的是,你跑海边作甚?正应了隔行如隔山这句老话,大山里长大树不错,但盆景材料却鲜见。这么说吧,倘你有幸成为大山的一棵树,囿于竞争的残酷,你必得拼命地寻找阳光养分,竭尽全力将头抬起来,把根深扎下去,最终成为滚瓜溜圆的一棵树。这样的树如何植入盆盎,有何观赏价值?海南的盆景材料大多生长在贫瘠的丘陵地带,或海边,或田埂,或人家的房前屋后,常有砍树人的柴刀相向,有牛羊啮咬,有放牛娃掐叶折枝,还有风雨雷电的无情摧残,严酷的环境下才可能有符合盆景要求的千奇百怪。因而儋州峨蔓我去过多次,那心态有点像玩古玩捡漏的,希望在乱石堆中在石头挤压下有一棵树突然吸引你的眼球。
这棵桩,起先并不入我眼,虽然一本双干,但两干分开的位置太高,都到了全树的三分之一了,很犯做盆景的忌讳,因此撂一边有两三年,养着,让她渴不着也饿不着,只是不搭理她。突然有一天,心思一动:截掉一干当枝如何?三分之一处的枝不正合适吗?于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我将左边一干毫不犹豫地干掉了,将右边主干的头也在二分之一处割下,然后大水大肥大阳光培育左枝右干,经过六七年的功夫,终于有了现在的模样。
此树年近五十,比我小不太多;树干虬劲,树肤苍润,细看,有山野间留下的苔痕点点。细节得意处,一是左边第一枝完全按设计长成,粗壮有力,由于上部空间足够,还做了一个小顶;二是右边第一枝右倾稍向上伸出,既是对左枝的平衡,也是对下部空白的照应。整棵树疏能走马,密不透风,有松树的健朗清新,凛然大气。有时看着,仿佛听见枝叶细密处啁啾的鸟鸣。树下置一老者,作若有所思状,老者所思为何?
我做盆景,一向崇尚自然,不喜刻意而为,大多以材施艺,因树(桩)造型,以为自然之树、之山水乃天公造物,只能“模仿”其万一,盆景创作的所谓“高于自然”,只是一种追求而已。
《楚 风》
时下盆景界流行“树看四面”的说法,颇有些不以为然。艺术品一般看一面,有看两面的,如有些雕塑,倘四面都好看,那是四面佛。窃以为,作为艺术品的盆景,至多也就看前后两面吧。
《楚风》是棵两面都能欣赏的树。
这棵树的桩材1994年在火山口附近的山里掘得。是秋天吧,东风橘和酸味的枝条上缀着或红或黑的果子。带我上山的是当地一位陈姓农民,他家二层楼的房子就是靠挖树桩盖的,房前屋后挤满了参差错落大大小小很显摆的十几口水缸。现在集市上偶尔见了,他总是问:“还要不要桩?”那次记忆里有一条乌黑的蛇,在漫山遍野的金银花丛中朝我们吐着红色的信子。
桩相当不错,匍匐的干左伸后昂然扬头,曲折蜿蜒,天然一种风韵。玩盆景的,有了棵好桩,谁不宝贝似的!返回海口已是掌灯时分,连夜打理,疏干剪枝顺根盘,还在干枝截口抹了防腐剂,在根部伤处用了生根粉,然后挑了素净的河沙深埋到脖颈(海沙不行,海沙含盐。肥腻的河沙不行,新桩譬如人体质虚弱,经受不住。泥土也不行,一则怕染了菌,树桩可是很娇养的东西;二则泥透气性不好,粘粘裹裹的,能把桩给闷死),只留出上部大约10厘米的顶枝,一次水浇透后,每天无数次喷枝干水。每日早起头一件事,就是看有无小突起在枝条上爆出来,这样过了快两个月,一点动静也没有。
有些着急。一般来说,桩到了我这算得沙场老将的手上,况又是易活的博兰,不出两个月,新芽就会像小蚂蚁爬得满干满枝。可这回不行!有朋友建议,给它打点滴,增加体内水分养分。也罢,死马当做活马医,于是在附近诊所买了生理盐水和葡萄糖,搭了架子,将针头深深扎进木质部,每天一瓶。足足吊了半个月。可瞎子点灯,照样白费蜡。有些沮丧,预备将树拔了当柴火煮稀饭。在树将要进灶膛的当儿,夫人忽然接过树,伸出指甲刮刮树皮,说还绿着哩,还淌着汁液,还有希望呢。这才又将树埋进沙里。
又过了两个来月,到北京出了趟长差,返回在机场候机时收到夫人短信:“树活了!”后面跟着至少五个感叹号。也不知怎么就活了。看着满树嫩生生的芽,有时想,对树桩不能太在意了,过于的关爱呵护,反而适得其反,有时放开些,甚至干脆丢在脑后,刻意地不料理它,说不定会有预想不到的结果。人哪会懂得树的心思呢。
此树弄活不易,因而造型相当用心。虽然是活了,实际也就得了光光的一干,加上显示生命存在的无数芽苞,好比在一张干干净净的纸上作画,左右枝条和顶枝全赖后天培育,这样耗时就长了,尤其是右向飘枝,既不能显得太厚实,又不能感觉太轻飘,还要曲折有致,等到大致成型,10年已过。夫人调侃:你用10年生命,终于成就了一棵树!
我一向认为,盆景,作为中华文化之一种,要在小小盆盎营造诗情画意,没有传统文化的根底是不行的,必须借鉴中国绘画书法诗词以至雕塑。玩盆景的没有文化,技艺再高,永远脱不掉工匠的嫌疑;与其它艺术相类似,文化底蕴的深浅,决定了盆景艺术的高低。譬如这件作品,我是试着用书法的线条来构图和经营。你瞧那一笔一画,或刚健,或清新,或轻柔,或深重,或粗或细或浓或淡或疏或密,铁画银钩,轻挪重移,笔酣墨畅,一片风生水起。
至于题为楚风,一则故乡在楚地,自然被楚风吹过,楚地的风气风俗是熟悉的。领略过楚风的厚重与轻灵。二则,树极具动感,好似大风吹过。谁说吹过的风不带着楚风的意味?盆景的命名其实是难以言说的。有的是具象的描摹,有的则是抽象的述说,有的只是作者思想的一闪念,或仅是一种感觉甚或一种向往而已。
《蝉噪疏林》
这件作品的桩材是朋友让的。朋友名阿广,海口永兴镇美校村人。美校是海南著名的盆景(桩材)村,上世纪末,全村几乎家家上山挖树,一个村子正经做农活的剩不了三五家。“一盆盆景半栋楼”,虽说有些夸张,却并非虚言。
盆景桩材大多是不招眼的灌木、小灌木,有的匍匐在地任人畜踩踏,有的于石头缝里艰难求生,生命的坚韧倒是令人赞叹,但都是成不了大器的,庄户人家即便寻凳子脚桌子腿也琢磨不到它们头上,早些年随便挖,没人说不。后来政府为保护生态,不让挖了,逮着要栽树还要罚款,于是美校人收拾起锄头十字镐,拿起砂纸刨子,玩起了花梨,很快,盆景村变成了花梨村——在白沙昌江琼中的民间收集老料,打磨后稍加雕饰,做成鸟兽器物形状,星期天公园附近出售花梨的面孔大都是美校的。这是后话。
话说1997年开春的某日,在阿广园中见了这桩,起先没怎么在意,桩没上盆,用一个木箱盛着,为了好活,土都淹到脖子了,很低调地蜷缩在一个角落里;走第二趟,哟,是个东西呢!多干,嗯……可惜干的变化不大,有点呆;唷,好像下面有东西,趁主人不注意,悄悄刨开树脖子上的土,瞅一眼,一声惊叹没出声,赶快又把土掩上,心里窃喜,表面不露声色。我说,阿广,这棵桩还勉强,让给我如何!谁知阿广贼精,宝贝着呢,高低不肯让。又过了半年,机会来了,阿广患腰椎间盘突出,有一天有气无力地给我打电话,说有了毛病,管不了这多盆景,想让给我一些,我连夜赶到美校,这样才有了这棵桩。
算起来,这桩在我手上也有七八年了。我的造型师法自然,一本七干,高低错落,三干直,四干斜,通过蓄养修剪,让直干阳刚,曲干秀美,左右枝条拉开,左边稍抑,右边疏放,前年上80厘米长方石湾盆,去年改用椭圆紫砂,右边配一点石,起名“蝉噪疏林”。人说有林子就有鸟,我说有林子必有蝉。夏季,浓荫匝地,我想营造一些“蝉鸣山更幽”的意味。
弄盆景是个费时间的活儿,即使在海南这样植物生长没有休眠期的地儿,成就一件中型作品少说也得个十年八年吧。
这棵树的妙处呢,我以为是下部如岩石一般的“格”(海南人称“格”,说的是树的心材,通常叫舍利),就是当年一下吸引我眼球的被泥土埋到脖子的那部分。那年台湾以做舍利丝雕著名的郑成恭大师到园中,在树前端详许久,由衷赞叹:自然胜人工多了!
清石涛云:“山川,天地之形势也。风雨晦明,山川之气象也。疏密深远,山川之约径也。纵横吞吐,山川之节奏也。阴阳浓淡,山川之凝神也。水云聚散,山川之联属也。蹲跳向背,山川之行藏也。”可见表现山川之美是有许多讲究的,盆景亦然,尤其是多干丛林,你既要注意干的高低、疏密、争让,还要注意形神、气势、节奏,一些儿也不能马虎。
日前,阿广来访,在“蝉噪疏林”前伫立良久:“这就是那棵……”
我点头。他突然攥紧拳头,朝我腰间擂来……
《灿 烂》
这件作品“杀青”后,标题颇费心思,叫《秋实》或《硕果》吧,太实;叫《秋色》或是《秋》吧,太滥;有一搞文学的朋友建议叫《成就》,想想,意思不错,满树的榕果,有成就呀!但又觉得太抽象,不大好把握;在多次犹豫后,我决定叫她《灿烂》。
桩的来由,记忆里是一位玩家扔了我捡的漏。桩不咋样,而且养着费水费肥费功夫,就这么,一扬手,扔了。说实话,当时我虽然捡了,也不大当回事不大在意的。可丢了可惜呀,从老远的地方挖来,还担着破坏生态的骂名,怎么就扔了呢?
栽是栽下了,活得也很滋润很自在,不论水多水少,肥厚肥薄,有时个把月不搭理,想起来瞄一眼,她也照样好好精神着。就这么养着——你想处理她也没有理由呀!
树材名为大叶榕,是海南农村田边地头或是牛栏边猪圈旁常见的那种榕。大叶,厚实,无光泽,而且叶面有扎手的茸毛。整个一粗笨形象。盆景选材讲究叶小、革质,最好是那种油光铮亮能吸引眼球的。因此做盆景的很少会琢磨到她的头上。也难怪那位玩家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扫地出门。
海南的榕大约有十来种,如细叶榕、黄金榕、高山榕等。有一种红榕,一树的红叶,赛过北方的枫树槭树,但很少见,中等的桩早已是千金难求了。市场上有用刚绽叶的细叶榕冒充红榕的,但不久那新绽的红叶就会红色褪尽,露出本来面目,一片深绿了。黄金榕也有不少人追捧,不过那不是追捧榕树,只是追捧“黄金”罢了。做园林的青睐一种叫柳叶榕的,叶似柳叶,婀娜多姿,但她的气质和风韵让人疑心是外来品种。
我对她的另眼相看应该是在五年后的七八月间,她竟然事先没打招呼,一点也不张扬地挂了一树的果!开始青青,三五日后渐黄,半月后渐红,一天清晨她突然撞进眼帘,居然是一树的灿烂!
这树几乎是自然式的,我没有像对待其它树材那样刻意造型,只有不多的修剪和捆扎。筏式的树型,犹如一棵大树倒在地上,在岁月的浸泡中横生出无数的根系;树有动感,好像一只榕筏在时间的长河里破浪前行;枝条自由生长,看似无规无矩,实则参差错落,有疏有密。当然此树的最大看点,还是那绝对养眼的一树榕果,团团簇簇,流光溢彩,来我园中的朋友,无不在树前驻足流连,将一树的灿烂变为一脸的灿烂。
原想在树下置放些配件,小鸡小鸭小鹅什么的,不是说文昌鸡温泉鹅嘉积鸭都是吃榕果长大的吗?但走遍海口没买着,只得作罢。
《灿烂》的完成,证明了笔者持有的一个观点:自然界的有些树,即使不加斧凿或稍加斧凿,也是有可能成为一件盆景艺术品的。对于这样的树,人们的后天作为简直微不足道。
面对此树,我常会想到漫漫人生,想到人这一辈子,多少日子苦苦咸咸,青青涩涩,庸庸常常,倘能如这榕树,一年灿烂一次,或是十年灿烂一次,不,哪怕是一生灿烂一次,把硕果缀满枝头,我以为,此生足矣!
《嫣然一笑》
这件作品曾以《回眸》为题见刊,有北方同好来电,认为标题太直,太露,也太实,建议标题空灵些,最好有些内涵,能让人琢磨。
我欣然接受了这位同好的高见,《回眸》本取自唐人咏杨贵妃的诗句“回眸一笑百媚生”,既如此,干脆再次化用,《嫣然一笑》如何?
北方同好在电话中连连称是,他居然就汤下面地点评道:南方树木,却有着北方榔榆的气度、风姿,如一位女子,翩然起舞,轻舒广袖,居间回眸,款款深情,观之让人如痴如醉——
这树也是博兰,与那盆《松韵》一样,产自儋州峨蔓海边,依傍一处突出的悬崖,斜插在一片薄薄的红土中,海浪如雪花飞起,几乎能舔着它的叶片。平生爱远游,峨蔓的海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海之一。一湾深蓝,远胜海口,其干净澄澈甚至超过三亚的亚龙湾。海边的一溜峭岩,如剑拔弩张,让我忆起黄山的怪石和张家界如笋的峰。记得是峨蔓镇的一位乡亲用一柄窄窄的的小锄将它挖了出来。下山在镇上一小店吃饭,有一当地小菜,名为“炸蛋”,用盐蛋黄油炸,金黄的色泽,既香又酥,口感极好,而且回味绵长,大约也是上了海南美食榜的吧。
这树地上埋三年,上盆养四年,七年成就,算得速成了。通派盆景有一弄几十年的,岭南派盆景父子接力有的是,日本盆景更有几代人才做成的。据说那盆欧洲共同体以1200万欧元购得的柏树盆景《登龙之舞》就是木川正彦家族三代人努力的结果。
当然,盆景培育时间的长短,除了地理环境——北方盆景一年差不多有三四个月的停滞期,而海南盆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长——之外,至少还有三个重要因素,其一树的大小,小树相对容易,而大树要得到与干协调的粗枝就不容易。诚所谓:做好一截枝,白了半边头。其二,用的什么手法,倘用岭南派的蓄枝截干,一刀一剪的细磨功夫,自然要比虚枝实叶类的吊吊捆捆耗时多出许多。其三,还有养护技术和环境。风呀,雨呀,阳光,水肥,泥土呀,病呀虫呀,一样不到位或有疏忽,就有可能前功尽弃。做盆景的任谁没有这样教训:好端端的叶黑了,干腐了,枝枯了,或功败垂成,或功成身退,赶快采取措施,晚了,任你捶胸顿足,世上哪有后悔药卖!
这树原桩枝条特丰富,并且都有一定粗度,造型时两手提篮——左难右难,舍不得,枝条可是好东西呀!可琢磨来琢磨去,还是忍痛割爱,除右边一枝外,全部清除,连干都是重新做过。
此作的妙处呢,窃以为有两处可圈可点,一是根盘(隆基)粗壮有力,根爪强劲,稳如泰山,树干曲折有度,由下而上由粗渐细过渡自然;二是右向大飘枝作为全树视觉中心,因其所具有的粗度和曲度,加上在差不多三分之二高度的伸出,既平衡了整个树势,又给人以潇洒飘逸的美感。造型时我的主要力量或是主要的审美,都在这一枝上。北方同好对《嫣然一笑》题名的赞赏也是基于此吧。
法国雕塑家罗丹有句名言:“生活中不是没有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的确,大自然中到处都存在美,而作为盆景艺术家,除了发现美,更重要的则是用自己的双手,创造美,罗丹以雕塑,我们用树木、石头,用泥土。
(5篇均载《海南日报》,责编伍立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