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湾船的地儿三面临水,一面靠着漫无际涯的沙洲。天苍苍,野茫茫,大江东去,没有别的伙伴,只有一群群红冠绿羽的野鸭。
渔船来的那会儿,你瞧野鸭们那高兴劲——扑楞着翅膀,“呱呱”叫唤,推磨似的围着船儿转圈圈。外公像对老伙计般大声嚷嚷:“嗬嗬,咱们又见面了!”说着抓把剩饭扔过去,野鸭争相啄食,搅起一片欢快的水花。
在我的印象中,松滋河的水禽,数野鸭最有灵性。我一举起竹篙,它们以为要打下来,“哧溜”就游走了,比水蛇还快;划着桨,它们在桨边绕来绕去,只要桨稍稍一停顿,它们觉得不对劲,一个漂亮的潜泳,眨眼没了踪影;我涉水上滩,张开双手,做模做样的,装着要抓它们。它们走开去,却不飞,远远蹲着,转动黑亮的眼珠探究地望着我,好像说:“你这是做什么?”
那时不兴电视,连收音机都是稀罕物件。天气晴和的夜晚,我有时来了兴致,便取出心爱的竹笛,对着一江明月,满河星星,咿咿呀呀地吹上一曲,稚嫩的笛声随江水漂出很
远很远。一次,我正忘情地吹着,突然觉出一种异样的声音在近处呼应,搁下笛,那声音没了,再吹,又有——“咕咕咕”,原来是野鸭在低声应和。笛声、鸭韵,多么奇妙的二重奏!
遇到外公晚上到岸上朋友家喝酒,我一人待船上,总是很怕,不敢朝江面、沙洲看,生怕看出外婆故事里一个没鼻子没眼的水鬼来。早早躺船舱里,老是疑心有强盗趟水走近,就把被子裹得紧紧的。这时,野鸭好像心有灵犀,忽地在近旁你一声我一声地叫唤,分明说:“别怕,有我们呢!”我便不再害怕,在风浪的摇撼下安然睡去。
一位动物学家曾告诫动物:对貌似亲近的人类朋友,务必长三个心眼!十一、二岁那时的我,面对朝夕相伴的野鸭,当吃鱼腻了时,居然也会生出不洁的念头:野鸭肉香,抓几只换换口味如何?倘把滚钩浮在江面,不定能钩住它们的腿;将破鱼网撒在沙洲上,说不准就缠住了它们的脚。与外公说,外公很生气,绷着脸训我:“伢子,好意思向隔壁人家下手!”
记得1969年初冬,一场小雨紧接着刀子似的西北风,松滋河上冻起了牛皮凌,野鸭被困住了,腿脚挪不动,翅膀挣不开,一只只偎依着,满沙洲一片呜咽之声。我想上岸捡几只,瞧见外公凛然着的脸,话到嘴边,又使劲咽回肚里了。当太阳终于融化冰凌,野鸭欢叫着跃进大江,外公捋着胡须笑了。
渔船转场离开时,野鸭会跟着送出几里地,一边游,一边轻声叫唤。我心里充满了离愁别绪。外公向前划着桨,嘴里咕哝着:“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嗬嗬,几天就回,几天就回!”
(首发《海口晚报》1996年1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