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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树彬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0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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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 腾


在郑岗山挖树的那段日子,几乎每个清晨我都会遇见一位满脸阳光的女孩。女孩二十三四岁,身材清瘦,腿长肤白,就像一根小葱般青翠挺拔、亭亭玉立。

老应说,我有一种感觉,那女孩一定会喜欢你。

老应是一名税务干部,身材高大,腰板挺直,手脚矫健,刚办完退休手续,但已经六七年不上班了,用他的话说,叫退居二线。

老应跟我一样,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泡妞,不吃辣。用他的话说,我们这叫简单地生活。由于没有任何不良嗜好,自从退居二线开始,他就到民营企业打工,已经换过三家公司了。

在这家新公司,我们成为同事不到一个月,就被派到郑岗山,任务是将那座山上的一千多根香樟树全部挖走,并种植起来。

我问老应,你怎么看得出来?

老应笑道,呵,我都六十岁了,又不是没年轻过。

当时我想,年轻过真好,年轻过什么都知道,唯一的缺憾就是不再年轻了。

老应接着又说,在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过这样一位女孩,可惜那是特殊年代,我家由于成分有点高,无法被推荐上高中,于是,我们就分手了。

老应说着,还把手机递到我面前,打开一张黑白照片给我看。你看,这就是我的初中毕业照,前排那个没穿鞋的就是我,左边那位就是我的初恋,我的女神,跟对面的那个女孩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我瞟了眼照片,没有任何感觉。因为是黑白的,年代又久远,加上扫描技术又不好,看不出那女孩美在哪里,更看不出她哪点像马路对面的女孩。我只看见他那双大脚,露出十个白花花的脚趾。

老应说,因为赶上那个年代,直到初中毕业,我连鞋都穿不起;这也就算了,我这一生最遗憾的,就是没能上高中。

我纠正道,嗨,是失去那位女孩吧。

老应默然,红灯变绿,对面的女孩迎着我们,婷婷袅袅地走来。她走路的动作非常特别,也非常优雅,仿佛不是走,而是飘,就像一道烟,一晃眼就飘到了眼前。

女孩微笑着,边走边挥着右手跟我打招呼,嘿,我叫路腾,住香山街18号,有空到我哪里玩。

女孩说完一晃而过,只留下一缕春风,一抹阳光,一脸明媚。蓦然回首,她已穿过马路,婷婷袅袅地继续往前走,就像一道青烟,慢慢地消散,慢慢地消失。

老应笑问,我说的灵不灵?你桃花运来了,接下去该怎么处理?

我淡定地说,这只是偶遇,不是艳遇,然而心里却不自觉地充满希翼。

老应笑而不语,我们继续往18路公交车站牌走去。

 

走到公交车站牌,我不经意地看了眼手机,才6点20,等车的人寥寥无几。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是老齐打来的。老齐也是一名退休干部,曾任交通局副局长,退居二线后为了填补工资差额,就来这家公司打工,当了四五年行政办主任,我和老应都是他的下属。

我跳槽到这家企业也才短短半年,之前在庄城首家上市公司干了十三年,当了整整十年总经办主任。短短半年时间里,我发现这家公司有个非常奇特的规律,财务和采购人员全都是老板或老板娘的亲戚,而行政管理人员全都有公务员经历,而且全都曾经担任过副科及以上职务。包括我。

我五岁发蒙,十岁小学毕业,十三岁考入地区师范学校,十六岁师范毕业后,被分配到一所乡村小学教书,两年后因为经常在各级报刊发表文章,得到领导赏识,被列为重点培养对象,很快成为全县最年轻的小学校长。校长没当多久,我转岗到政府机关,成为领导秘书。不久领导升迁,我考入省委党校少数民族干部班,就读于经济管理专业,毕业后回到老家,成为全县最年轻的副科级干部,先当了几个月科技副镇长,然后转任宣传委员。

这就是我的从政经历,简简单单,清汤寡水。宣传委员没干多久,我就离开乌蒙山中的那个小镇,四处漂泊,做过记者,当过编辑,还进过传销窝。几经辗转,来到庄城,进入这个城市的首家上市企业,先后干过锉磨工、机修工、统计员、文员、车间主任、宣传干事等,三年后当上总经办主任,一干就是十年。

如果不是老板年老糊涂瞎折腾,搞得公司鸡飞狗跳、离心离德,我依然还在做我的总经办主任。可惜只善于埋头苦干的我,最终还是中了阴招,几个月前的一天老板突然召见我,声色俱厉地说,潇雨,你最近几年只顾搞文学创作,大部分心思不在工作上。

我一脸惶惑地望着老板,好半天才说,不会吧,我一心一意伏在工作上,十几年如一日,从未懈怠过。

我那位以儒商和思想家、慈善家、改革家自居的前老板,声色俱厉地说,如果你真把心思放在工作上,能一年发表五部中篇小说吗?如果你真把心思放在工作上,能够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当选市作协副主席吗?

我无言以对。因为只有圈子里的人才知道,我的那些文章是怎样写出来的。最近十年来,我发表在报刊上每一个字,都是深更半夜用生命写出来的,然而整个白天,都在一如既往地为公司拼命,从未松懈,工作业绩也从未倒退。

然而这些,老板都是无视的,年过七旬的他已经无法容忍我在文学创作上取得更大成绩,似乎我每发表一篇小说,都是在挖他的心子。我当然知道,这些都是他身边的奸佞小人所拨弄的结果,我已经成为阻碍他们全面掌控公司的最后一块绊脚石。

更加气人的是,我十三年的老员工,堂堂总经办主任,年薪不到20万,而那些新来的部门经理,基本都是上百万一年,特意招来做我备胎的那个,年薪更是高达140万!

十三年血汗与青春,最终换来的是一张辞职单,而且是裸辞。我离职那天老板特意回避,让人事总监与一名副总裁给我办理手续,事后他打电话说,你十几年的老员工了,出去不要乱写,也不许乱说,更不能看公司的笑话。

这本身就是一个笑话。也许,他的亿万身家与毕生辉煌,将会在笑话中落下帷幕。遗憾的是我用十三年青春见证了这家公司发展、壮大与上市的整个历程,却无法陪伴它从云端跌落到尘埃。

离开半年之后,也就是初次见到那位女孩的那个清晨,我突然接到老杨发来的微信。

老杨曾任庄城市财政局局长,退休后被我的前老板聘为财务总监。老杨说,我也准备离开了,因为母公司已经开始亏损,再不抽身将会对名誉有损。

收起手机,我一脸茫然。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及时。在庄城首家上市公司,我不但抛洒了十三年青春,还曾经许下诺言,将追随老板以及老板的子女干到退休为止,可是,我刚过完四十岁生日,这一切就戛然而止。

正当我两眼茫然、无所皈依,那名小葱般青翠、阳光般明媚的女孩,就婷婷袅袅地走了过来,成为这个清晨最美的风景。

 

半个钟头后,我们来到山上,挖机已经开始作业,吊车已经安装到位,八名工人正忙着搬树枝垫路。可是毫无效果。昨晚的那一场小雨,让大挂车的轮胎不停地打滑,直冒青烟,挣扎了半天还是爬上不去。

包工老板非常着急,因为挖机、吊机和工人都是按时计费的,这辆车卡在这里,就是白白烧钱。他跳上跳下,大声咆哮。卡车司机的老婆更火,大声嚷道,昨天中午就打电话叫我们来装车,来了你又不装,害我们在这山上待了一晚,现在轮胎打滑上不去,你又要叫我们赶紧走,免得耽误工程。我们走可以,但得赔偿损失。

包工老板说,昨天你们来到这里时已经下午4点多了,工人要下班了,谁跟你装车?你出加班费?

这八位工人,来自几十公里外的一个小镇,而且分别住在八个村,凌晨5点出发,7点开工,下午4点半就要下班。

司机老婆说,昨天天气好,叫你出点加班费让他们给我们装你又舍不得,害我们耽误了一天,不给补偿你良心何在?

包工老板五十几岁,脸色铁青,司机老婆如此一说,我连忙去看他的反应。他不为所动,只是说,你卡在这里也是耽误,不但耽误大家还耽误你自己。你也不用眼睛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别人的车都是双桥的,就你的还是单桥,这种路单桥车上得去吗?你车不好还要赔损失,没有这么好的事!

司机连续冲了五六次,依旧无能为力,也下来跟包工老板理论。包工老板不耐烦地说,是你自己的车上不去,不是我不给你装。你走不走,不走我就叫其他司机赶你走,还有五六辆车排在后面呢。

司机看了其他几位司机一眼,估计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只好一脸霉气地把车倒走了,他老婆冲着包工老板骂了几句,才无奈地跟着离去。

那对夫妻走后,包工老板冲着女人的背影说,你凶什么凶?陈隆铧和朱星辰比你厉害我都不虚火。

 

我刚来庄城时,陈隆铧就已经是市长了。我当上总经办主任那年,他晋升庄城一把手,因为公司要上市,我曾与他频繁接触。

此人身材健硕,脑袋庞大,作风凌厉。为了庄城企业能够突破资本市场,他曾经当着我的面许诺,潇雨,如果你们公司能在两年内成功上市,我奖你们老总500万,同时将你特招入上市办,给你一个公务员编制与副主任头衔。

我说我就是从体制内出来的,编制就算了,那500万别忘了,同时也给颁个荣誉证。他说那还不简单?给他颁个庄城经济建设特别奖,奖金500万,不说绝后,至少空前。

果然,两年后陈隆铧兑现承诺,我的前老板一举成为庄城首富,风光无俩,有些飘飘然起来,感觉自己就像当上了皇帝一般,身边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人络绎不绝,各种名头响亮、华而不实的“高级人才”源源不断地空降到各职能部门与生产车间,将原有的功臣老将一个个排挤离开,而上市后设立那些子公司,从未有一家盈利或走上正轨。

而陈隆华,借助成功打造出本土上市企业的政绩,早就调往省城,官升副厅,要不是包工老板提起,我都差点忘记了。等两台吊机开始顺利装载,我一边登记树木,一边问包工老板,林总,你和陈隆铧有何交集?

包工老板没好气地说,这么大的新闻,你居然不知道?当年我被陈隆铧搞进看守所,整整关了十个月,比251还多几十天,全国很多媒体都来采访过,但最终没有一家敢发表。

联想起前段时间那个炒得沸沸扬扬的新闻,我禁不住莞尔一笑。

 

包工老板是庄城东郊的村主任,也许是我孤陋寡闻,还真不知道他曾经的冤屈。

包工老板说,陈隆铧刚当上庄城老一,就看上了我们村,指定由当时庄城纳税排名第一的星辰集团进行开发。星辰老板朱星辰你应该认识,简直就是流氓地痞,还省人大代表呢,拿了地不给钱(其实是用返还地折价补偿,有些村民不愿意),我作为村民代表站出来说了几句,他就打电话威胁说要叫人来揍我,我当天晚上就上他家里去找他揍。正吵闹时,陈隆铧让秘书打来电话,叫我去他办公室一趟,我没去,就把他给得罪了。后来我承包了市政府的一个绿化项目,这个项目是刘市长负责的,他与刘市长不和,刘市长刚刚调走,他就指使公安来抓我,检察院连续变更三种罪名起诉,法院都退了回来,最后只好将我放了。

我问,你申请国家赔偿了吗?他说申请了,但是没用,因为庄城检察院是全国先进单位,一旦给我赔偿,全国先进单位的牌子就没了。

我又问,当年你们村的土地,赔偿了吗?

当然赔偿了,闹到中央去,不赔偿行吗?不然陈隆铧和朱星辰就不会这样整我了。

牛!我边说边竖起拇指。包工老板得意地笑了笑,神采飞扬地讲述他的奋斗史与发家史。根据我的经验判断,他多半是在吹牛,比如说楼副省长是他舅舅,市委组织部长是他发小,在J省创业时好几位厅长周末都要来陪他喝酒打麻将,等等等等。

但不管他吹不吹牛,至少比我富有,不但拥有亿万身家,还开路虎,住别墅,儿女成群,家外有家,据说家庭还很团结,气氛非常融洽,不少人羡慕嫉妒。

但在我眼中,他同样跟陈隆铧和朱星辰一样,也不是好鸟。这主要来源于两个小时后,一对父子车主兼司机来向他苦苦哀求:老板,你就帮我们想想办法呗,树是你们装的,路况我们又不熟,挂断电缆后你又叫我快走,一切由你解决,现在交警已经调出监控,说我们肇事逃逸,保险公司不予理赔,电信公司抓住不放。

包工老板振振有词,说你们长年四季跑车,还不知道什么叫超高超宽?当时我要不叫你们快走,查到超限,肯定罚得更惨!

那对父子又哀求道,老板,我们拉一趟树才1300元,一天只能拉一趟,除去五六百的油费,两三百的损耗、保养与过路费,只剩下四五百块钱,分给两个人,每人工资也就两百多,这下扣了12分不说,还要赔偿电信公司七八千,凭良心讲,你该不该负点责?

我负责?我负什么责?又不是我的车挂断的。再说你也不是个体户,而是挂靠得有公司的,让你们公司出面去处理。

看着那对父子一脸落寞地离去,我心里难过了好半天。唉,如今的货车司机,怎么就这么落魄呢?

 

我的故乡在黔西北乌蒙山中的一个小山冲里,那个小山冲非常边远,非常闭塞,非常落后,在我三十岁以前,一直不通公路不通电,还没有自来水,前些年被省里确定为重点贫困村,镇上和县里的扶贫干部换了一拨又一拨,至今还是没脱贫。我在县里当局长、主任(当然都是副职)的好几位曾经的同学或同事,跑马灯似地来蹲点(担任第一书记),全都来时信心满满,去时灰头土脸,纷纷在微信上留言:潇雨,你那个村非常顽固,泼水不进。

我笑,你们现在才知道?当年我还在老家工作时,那里就是有名的“小台湾”,否则我怎么会放弃公职,流落民间?

他们一个个发来问号,我只好临时建群,统一回复:因为那时我们镇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无论领导班子成员还是普通干部,从哪个村来的,哪个村的工作就由你负责。因为这个村的工作无法推动,我只好辞去公职,从此游离在体制之外。

全群哗然,唏嘘不已。

由此可见,小时候汽车于我来说有多稀奇。记得上初中时,要走十几里山路才看见汽车,还要沿着砂石铺成的公路走上十几里才到镇上,到了镇上还得再走五六里,才到学校。在通往镇上的那段公路上,每有汽车通过,无论是拉人的拉煤的还是拉货的,我们都会背着小夹箩(背盘缠用的),屁颠屁颠地跟着跑。

镇上只有两户人家有汽车,那绝对是全镇首屈一指的富豪,不光会做生意,还有人在外面当官,而且是比较大的官。而那几辆气势非凡、雄伟霸气的东风或解放牌卡车,绝对是身份、地位与财富的象征。

不过那两家人还算和气,他们的车每个周末都要去县城拉货,我们一放学(那时还没有双休,周六还得上半天课)就往他们家的院子里跑,不管三七二十一,纷纷往车厢里爬。他们也不赶,时间到了,自自然然地开起走,还会沿途停靠,将我们一一放落,不但让我们过足车瘾,还少走十几里砂路。

人生就是这样,三穷三富不到老,由于世事难测,随着时代变迁,那两家人早已败落,但我依然记得他们的好。可是如今,当年我老家的砂石路上无法想象也不可能见到的大挂车,就像这漫山遍野的樟树一样普通平凡,那些曾经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司机们,已经变得如此卑微甚至有些可怜兮兮。

看着那对父子落寞得无比凄凉的背影,我对包工老板说,林总,给他们报销算了吧,看到可怜得很。

包工老板笑道,是的,的确很可怜,他们这几天的树算是白拉了,还要倒贴油钱。让我给他们报销也可以,但你得答应一个条件。

我问什么条件,包工老板说非常简单,就是把我被陈隆铧冤枉坐牢的事情写成文章,我会付你稿费,并自己掏钱出版。见我有些犹豫,他又补充说,如果担心被报复,文章写成后署我的名字,稿费嘛,两块钱一个字行不行?

我说我不是怕这个,我是考虑时间与精力。那对父子憔悴的面容与佝偻的身影又在脑海里浮现,我接着又说,那好吧,回去后你把相关资料发给我。

包工老板微笑着拿起手机,拨通那对父子的电话,我不忍旁听,默默地走开了。

 

只有几天就要过年了,庄城大部分企业早已放假,包括往年大年三十还在赶货的我的前东家。我把正在山上干活的场面发在朋友圈,几十个前同事纷纷点赞,说他们早已回到阔别已久的老家,享受骨肉团聚的天伦之乐。

然而这种福利,去年以前无论如何也不敢奢望,今年轻而易举地实现了,反而有种轻飘的感觉,因此他们都觉得非常虚假,同时又羡慕我年关将近,依然还有班上,还有钱拿。有人在群里透露说,过完年,公司就要大幅裁员了,除了辞退大部分操作员工外,计时的改为计件,脱产的下放车间,部分管理人员将充实一线,不愿干的滚蛋。

这些言论通过微信,在网上快速传播,庄城曾经风光无限的首家上市企业,一时形象崩塌,人心惶惶。其实老板早已脱离经营,疏散子女后,将权杖交给职业经理团队,那些博士与教授出身的高管,虽然想尽千方百计、绞尽脑汁,无奈只会勾心斗角和纸上谈兵,仿佛忘了这是生产企业,产品出不来,或者质量不稳定,新老顾客都会跑得精光。直到年底,老板无意间看到财务报表,才猛然惊觉,但股票已从18元跌至5块3。

然而刚上市的那几年,曾经高达49元一股。这种一落千丈的滋味,尽管我已离职,依然痛心疾首。试问人生,能有几个十三年?

如今我虽然沦落到上山挖树,但毕竟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每天还有几百元工资。放下曾经的身段,用心活在现实之中,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该写作写作。

突然想起那位满脸阳光的女孩,想起在她年龄时,我已经工作七八年了,即将从省委党校毕业,走上副科级领导岗位。那时候的我同样朝气蓬勃,同样一脸阳光,同样满怀激情,同样充满理想。可有的理想永远都是一厢情愿,比如我曾经的想法,是带领我的父老乡亲脱贫致富奔小康,遗憾的是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他们依然还生活在全县乃至全省最贫困的行政村,莫说是我,就是政府也无力改变。

我是不是该认命了,一如这十六年来的单身生活?

 

二十年前,二十岁的我考入省委党校脱产学习,暑假回家途中认识一位比我年长两岁的黔中女孩。

那是一个令人心烦的雨季,我们相逢在贵阳东站,淅淅沥沥的小雨,淋湿了露天的月台也淋湿了诸多愁绪。一脸清纯、穿着朴素的她背着一个牛仔背包,提着一只塑料桶,撑着一把小花伞,略显孤单地站在月台上。上车后,我们的座位恰好挨着,顺便聊了起来。

她毕业于贵州民院,学的是旅游专业,担心不能分配。她说,如果近期无法落实工作,户口就要转回农村。

看得出这是一位农村女孩,来自普通家庭,好不容易才跳出农门,考上大学。我安慰她说,既然是全国统招的正牌大学生,不管单位好坏,一定能够分配。

我们一路聊着,从贵阳到黔中,差不多两个小时。下车之前,我们相互留下通讯地址与联系方式,到家之后,试探着给她写去第一封信。

两个月后返回省城,才收到她的回信。她说,她已经上班了,分配在九龙山国家森林公园,干部编制,离城二十公里,工作还算满意。我再次去信,一是表示祝贺,二是鼓励她好好表现,努力工作。

之后,我们的通信频繁起来。应她之邀,那个寒假我于中途下车,来到她工作的地点。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景区,空气清新,山清水秀,古木参天。有了工作和收入的她,开始学会打扮,与初次见面时判若两人,唯一不变的是脸上的清纯和满心的热情。

我们相恋了。我是带薪读书,她已分配工作,除了距离比较远外,一切都不是问题,于是把婚事提到了议事日程,几乎每个周末,她都会乘坐火车,来省城与我相会。

两年后,我从党校毕业重返岗位,我们的婚事正在筹备之中,一场病毒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我工作的小镇比较偏僻,等消息传到,黔中已有人感染。在公园里上班的她,每天都要接触来自天南海北的游客,加上这场病疫来势凶猛,简直防不胜防。我紧急呼叫,她已关机,再联系她的家人和单位,不幸已经得到证实,几个小时前,她已被隔离治疗。

我的世界昏天黑地,心急如焚。我急忙赶往黔中,她已转移到了省城。当我赶到省城,她已经生命垂危。在那段令人心碎的日子,我每天不停地祷告,不停地祈求,拼命查阅资料,四处咨询专家。可最终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一场不满三年的恋爱,一场筹备中的婚礼,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终止。

之后十六年,我一直被深深的遗憾和无边的悔痛包围,再也无心恋爱,也无意靠近婚姻。直到前几天在那个路口遇见那张充满阳光、明明艳艳的脸庞,震惊之下,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在冥冥中轻轻地召唤。

我的感觉瞬间苏醒,似乎那就是她的化身,相隔十七年后重返人间,在我最失意的时候来到我身边,给我柔情与温暖。

 

从早上7点干到下午5点,吊机停止作业,包工老板失去踪影,工人们纷纷上车回家,但我和老应还不能走,统计完全天数据,还要跟着挖机师傅,一起做路。

整座山都被挖光了,大大小小近两千根樟树全被连根拔起,一个个被草绳捆扎的泥球,就像地球仪一样铺天盖地,一条条深沟与一个个树坑,就像战壕与掩体,成为我们壮观而又苍凉的阵地。

冷风嗖嗖,夜幕降临,我们用绑带将一根根树木绑扎起来,挂到挖机挖斗上,将其背到适当的位置,再让挖机开挖路基。

黑暗吞噬亮光,天空一片灰蒙,既看不见月亮,也没有星星。我内心焦渴不安,一直牵挂着那位满脸阳光女孩,此刻的她,会不会还在那个路口,等待绿灯?

尽管我一天到晚忙得没空去看手机,还是非常后悔怎么不厚着面皮,去加她微信?

司机开着大灯,挖机就像一头发疯的野猪,东一嘴西一嘴地往前拱着。稍微空闲下来,手机又叮咚了一下,我脱掉左手手套,从裤袋里将它掏出,用冰冷麻木的食指印了几下指纹,始终无法打开,只好放下绑带,腾出右手,好不容易才输对密码,微信右上角红得非常耀眼,显示已有上百条信息未看。

不管有多少信息,反正她都不在,这让我无比怅惘。但我还是迫不及待地打开,密密麻麻一片红,轻轻滑动浏览,包工老板赫然在目,而且多达五条。我们相识不到半月,而且都是在山上见面,能有什么好聊的呢?冷笑一声之后,好奇心驱使我漫不经心地点开,不由有点激动。

中午刚加微信的他果然挺讲信用,还真把10万元稿费转了过来,说是预付款,后续将及时支付。同时发来的,还有三份材料,其中一份是情况说明,一份是上访材料,还有一份是各种法律文书的复印件,总共二十多页,全部扫描在一个word文档上。

我思虑再三,决定先把钱收下,然后回复了两个字:谢谢。

收下这笔意外之财,我第一时间想的并不是如何写好这本书,而是怎么把这笔钱花在她身上,让她感到我的存在和关心。同时我还默默估算了下,如果我们真在一起,能给她什么呢?存款没有多少,房子只有两套,一套在庄城市区,一套在老家县城,价值两百余万;此外还有一辆七成新的大众奔腾,放在庄城没有开来。再有就是出版了五本专著,改编了两部电影,发表了一百多万字的小说和几百首诗歌。这些有形或无形的资产相加,就是十七年青春与十七载血汗的积累,如果还有的话,就是无边的寒潮、无限的阴冷和无尽的思念。

可是,对于一个二十多岁的青春女孩,作为一个年届不惑的男人,真的够了吗?真的拿得出手吗?我扪心自问,感觉无比羞惭,也无比心虚,无论跟我曾经还是现在的老板相比,我连毛都不算一根,就是参照刚刚付了我10万元稿费的包工老板,也连尘埃都不是。

但一想起那些挖树的工人、开挂车的司机及路边摆摊的小贩,似乎我又高大得多,至少我会写文章,有房有车有存款。但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呢?他们有的小孩已经大学毕业,有的孙子已会跑路,而我,刚开始为脱单而蠢蠢欲动。

我自嘲地笑了下,挖机司机已经停止作业,老应摸黑来到我身后,粗门大嗓地说,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我们赶紧撤离。

我看了眼手机,7点20,与此对应的是全身酸疼,疲惫不堪。连续十多天,每次下班挖机司机都特别诡异,总是神秘兮兮地消失,这天也一样。我和老应刚刚还听到他悉嗦悉嗦的脚步声,可是一转眼,他就像鬼魅一样失去了踪影。

我们借助对面村庄逃逸而来的微弱亮光,沿着挖机临时挖出的土路,一步步往山外走去,沿途遇见四五个刚吃完泡面的外地司机,正在这荒郊野岭的土路上抽烟闲聊,不远处的空地上,停泊着三辆大挂车。

我问,你们今晚就在这里睡?有人回答说,我们挣的这点钱,还不够住宾馆。想想也是,于是换个比较无聊的话题,问大冬天的,在这荒山上你们不冷不怕吗?有人回答说盖厚点没事,有人回答说近处人怕鬼,远处人怕水,这里没水,没什么好怕的。

原来他们以车为家,车在人在。

老应催道,快走吧,7点50是最晚一班车。我不敢耽搁,赶紧匆匆下山,往18路公交车站牌赶去。这么晚了,她还会经过那个路口吗?

结果当然是否定的。当我们乘坐18路末班车赶到那个路口时,已经8点10分了。夜静悄悄的,我们空着肚子,饥肠辘辘,狼狈地踏着绿灯,走过路口,有气无力地迈进一家牛肉面馆,简单用过晚餐,回到旅馆,倒头便睡。

梦里,女孩笑语嫣然,我们十指紧扣,漫步在庄城街头。

 

第二天早上,同样的时间,同样的路口,不同的是再也没看到那位亭亭玉立、满脸阳光的女孩。

见我一脸落寞,老应安慰道,哪有天天见面的好事?难道人家就不会请假调休?再坚持几天,放假了我陪你去找她。

人海茫茫,我们原本就不熟悉,我问怎么找?老应说,她不是告诉你名字和地址了吗?有了名字和地址还怕找不到?真笨!

这是“出道”以来,第一次有人说我笨。

说起来,老应还真属于聪明的那类。因为家庭成分不好,他没有上过高中,改革开放后居然能混进体制内,混进税务局,当过乡镇所长,年薪高达30万,以主任科员的头衔光荣退休,不但在主城区建了联排别墅,还在庄城最贵的小区买下一套豪宅,总资产近千万,如果头脑不灵活,心思不宽泛,能有今天吗?

其实短短相处的这段时间,我就领教了他的聪明才智。每晚下班回到旅馆,我把手机一关,倒头便睡。他不,他会在公司管理群里把全天偷空拍摄的照片上传一番,紧接着就是诉苦、叫苦,然后无限夸大功劳和苦劳。按照中国人的传统思维,会哭的娃有奶吃,或许,他这一生过得如此滋润,除了本身还算勤奋外,与善于诉苦和邀功也有很大关系。

我就没这本事,难怪他说我笨,难怪我倒霉。

这天,由于藏着心事,我常常站着发呆,反应比较迟钝,干起活来也懒心无肠,好几个简单数据都填写错了,而且还是屡改屡错,屡错屡改,最后只好将画得疙疙瘩瘩的表格重新誊写,连续誊了三四遍,才勉强合格。

还好这个冬天不算冷,反而有点晕晕乎乎的味道。

遗憾的是,当天晚上我接到了新任务,紧急调往位于一百公里外的花岗岩矿山,执行复绿任务,具体工作是协调关系,指挥种树。这边挖,那边种,而且天不亮就走。

这一去就是七八天,当我从矿山搭乘一辆货车匆匆返回位于龙川市郊的那家旅馆,已经是大年三十午后,老应已经于两小时前回庄城过年去了。风尘仆仆的我连忙沐浴更衣,刮净胡子,迫不及待地打了个滴滴,直奔香山街18号而去。

站在路口等了两分钟,预约的滴滴终于到了。司机同样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戴着一只白色的口罩,看不清脸貌,只是从眼角眉梢,感觉到应该还算漂亮吧。美女司机朝我出示了一张纸牌,上面写道:未戴口罩,拒绝上车。

我问为什么?司机说,你用的是老年机吧?武汉出现严重疫情,上万人受到感染,本省已有几十个确诊病例,你还不知道?

我一脸茫然,看看周边行人,果然戴着各式各样的口罩,没戴口罩的走路躲躲闪闪,好像怕撞鬼一般。

我只好解释说,这段时间一直在山上种树,信号很差,连电话都打不出去。再说每天累得要死,根本没时间刷微信,也没时间看新闻。

司机说,这里是城郊,人们的防范意识还比较淡薄,如果是在城区,不戴口罩都不准上街了。好吧,我这里还有一只,先给你用用,回头自己去买。但是要抓紧,估计很快就会断货。

我隔窗接过美女司机递过来的、用塑料袋装着的一次性医用口罩,才想起这种口罩我还有两包半。半个月多月前,我还在郑岗山给树木喷字时,公司发了三包,我嫌它太薄,重新换成纱布的了。谁料七八天的野外生活,外界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怪不得刚才回到旅馆,服务员戴着口罩,我还以为她感冒了呢!

车子启动,我连忙刷开微信,密密麻麻全都与疫情有关,乍看之下将我吓出一身冷汗,同时又为我的女神担忧起来。

十几分钟后目的地到了,原来这是一间排屋,三间店面,四层半楼,估计是拆迁补偿的那种,跟八十公里外的庄城非常类似。

我问在一楼开店的房东,这里有没有一个叫路腾的女孩?房东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娘,戴着口罩,脾气温和。她说,是有这么个女孩,来自湖北随州,在利川医院上班,和几个朋友合租三楼。

大娘说出湖北随州四个字,我心里猛然一惊,连忙问她最近回去过吗?

大娘说没有啊,最近半年,她都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每天都正常上下班。

我问她的那几个朋友呢?他们现在怎么样?

大娘说,那是三个跟她同龄的女孩,分别来自湖南、贵州和四川,各自在不同的医院上班,十天前全都回老家过年去了,只有路腾,据说是个孤儿,老家已经没什么亲人了,所以没回去。

我问了女孩的手机号码,加微信没反应,拨打电话提示关机,只好拦了辆出租车,匆匆赶往女孩上班的医院。那是一家公立医院,隶属于龙川市龙洲区,原为部队医院,部队被裁后移交给当地政府,院址位于龙川市郊,离我住宿的旅馆不是很远。当我赶到一看,整个医院戒备森严,所有医务人员全副武装,进出大门必须戴口罩、量体温。

我心急如焚,辗转多个科室打听,一位年轻的女医生告诉我说,路腾已经回湖北了,但不是回家过年,而是参加省里选派的医疗队驰援武汉。我们都劝她别去,但她还是坚持报名,因为她父母都是医生,十七年前就……

刚刚在出租车上,我听司机说,新冠病毒的传播比非典厉害,目前还没有特效药,昨天武汉已经封城,本省启动一级响应,全国各地马上就会跟进。

经历过非典,失去过亲人,我深深知道此刻逆行意味着什么,何况她还有这样的家世,这样的经历。医生打住,我的眼泪已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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