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胡树彬的头像

胡树彬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101/23
分享

跑马认山

1.苦荞地

我自幼生长在黑家庄的黑家大院里。

黑家庄原名黑戛官寨,黑家大院原本是黑戛官家的住宅与官衙,二十多年前,黑戛官家因为一场人命官司彻底败落,只留下一座重檐勾栏、气势宏伟的官家大院与一个不学无术、日嫖夜赌的不肖子孙。

黑家庄坐落在一个非常向阳的土包上,后面是长达数里的梯土,梯土之后是巍巍青山,青山后面是燕子大箐,乌蒙山南麓主脉延伸到此戛然打住,结成一口龙穴。龙穴积水成潭,千年不枯。龙潭上方,是一面高逾百丈、宽十余丈的光滑悬崖,每当夜晚来临,潭水将月光反射到悬崖,宛如一轮明月,人们叫它月亮岩。

黑家庄的左右两边,是绵绵不绝的水田和沃野,一直延伸到三十里外的神仙坡脚和四十里外的黄鹤坝。两条柔顺土岗,一左一右,分别从五里之外的小街丫口和余家冲冲环抱而来,名曰二龙抢宝,又叫双龙戏珠。

黑家庄前面,是日照充足、地势平坦的黑家田坝,大概有三千多亩。田坝前面,是一口方圆里许的水潭,名叫箐门潭。箐门潭非常特别,无论数月干旱还是连日暴雨,水位始终保持不变,给黑家田坝提供了旱涝保收的优越条件。而这丰腴肥沃的黑家田坝,曾经是水西八部闻名遐迩的官田,从不租给佃农耕种。

箐门潭两边,全是悬崖箐林,古木阴森。朝南走出里许,悬崖陡然收紧,形成一道峡谷,名为箐门谷。箐门谷长约五里、宽仅二三十丈,五百年前修建的古驿路穿谷而过。峡谷两旁,壁立千仞。左边的山头往东延伸,是鼎鼎有名的吴王大坪子;右边的山巅往西和西南方向扩展,则是骑龙下海和大营顶顶,都是几百年前吴三桂扎营屯兵的地方,留下了诸多古迹和传说。

走出箐门谷,就到箐门关了。这道巍巍雄关,借助箐门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当年吴三桂曾经在此葬送了上万人马。

出了箐门关,往东南前行三里许,就是一碧万顷的海子湖和方圆数十里的阳长坝。这海子湖和阳长坝,合称海子阳长,曾经也是黑戛官家的田园私产。在我出生之前,黑家田坝与海子阳长,早已被大大小小几十家土豪乡绅分割占有,黑戛官家称霸一方的辉煌,早已烟消云散。

不知从何时开始,月亮岩变成传说,月亮潭逐渐干枯,原为水花烂田的安家大土在失去灌溉水源后,全部变为旱地。这让安家非常恼火,但也无可奈何。不过苍天有眼,黑家败亡二十多年后,黑家田坝早已名不副实,安家大土依然还归安家所有,六千亩上等好地连成一片,阡陌交通,沟陇延绵,宏伟壮观,不知羡煞多少土豪新贵。

这天是我十岁生日,一大清早,我爹程小杵就穿过月亮门,来到安家大院,对庄主安尚余说:“安先生,今日方儿已进十岁,我想带他去跑马看山,特来请假一天,万望恩准。”

在咱们水箐乡,安家跟黑家一样,是世袭土目。黑安两家一正一副,共同掌管黑戛仲两百余年。黑家正九品,名为黑戛官家;安家从九品,名为黑戛管家。黑家彻底败落后,被古定府收缴了土目印信,剥夺了世袭官衔,只剩下土司后裔的身份,偶尔可以显摆祖宗荣耀。

这位曾经的从九品世袭土目,如今的县政府参议员,刚刚打完一套祖传拳术,一脸淡然地说:“你们勤耕苦奔,好不容易才回购那片草场,带他去看看也好,免得再次弄丢了。再说按照土司规矩,男孩十岁跑马认山,也是应该的嘛。”

我爹打躬作揖,喏喏而退。回到家里,喜滋滋地对我娘说:“安先生答应了,方儿今天不用去上学,咱们可以去跑马认山了。”

我有点不太情愿。我六岁发蒙,安庄主亲自执教,做我的启蒙恩师,第一年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第二年读《名贤集》《神童诗》及《五言杂字》《七言杂字》,第三年读《千家诗》《幼学琼林》与《声律启蒙》《笠翁对韵》。今年是我入学的第四个年头,按照老学规矩,正月十五开学,十月初一放假,一个学年即将结束,我也读完了《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虽不得甚解,但也能包本背完,安庄主及授业恩师余秀才认为,我是一块读书的好材料,等明年读完《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就可以报考蒙举人创办的蒙川书院,或到省城求学,跟安庄主的儿子安忠哥一样,接受新式教育,将来考个大学,应该不成问题。

见我有些抵触,我爹开导说:“书是读不完的,但财富是非常有限的,为了回购那片草场,我和你娘劳鞍费马,倾尽积蓄。别小看那片荒原草甸,又处在乌蒙山巅,但地势开阔平坦,拥有流水山泉,曾经是水西八部最有名的养马场,黑戛官家令人闻风丧胆的水西十八骑,就是那儿出产的。”

见我爹说得如此认真,我只好勉强点头答应。黑小茄冷冷地瞟了我一眼,提着外套和砍刀,转身甩门而去。我娘盯着他的背影:“小茄,你也跟他们一起去嘛,认认自家领地。两百多年前,黑戛官家就是依靠那片草场发迹的呢。”

“哼!不就是几架荒山么,还领地呢,怎么不说成国土?有什么好看的?想我黑家辉煌时,西部五区全归黑戛官家所有。大田大坝、百里江山都丢了,一片草坡算啥子毬?在老子眼里不过是毛毛灰灰。安尚余那老狗,别看他弸中彪外的样子很了不起,那时莫说他了,就是他的十代先人,都是傍起我家耍!”

我娘训道:“小茄,小孩子家不懂事,不要乱胡说。安先生德高望重,公正无私,是方圆百里公认的良善乡绅,你只要能捡到他一半,九泉之下,你爹娘就足够欣慰了。”

“哼,只有你才敬他,老子才不敬呢,记不到他把我捆起打的时候,这个仇我迟早是要报的。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黑小茄,你怎么能这样说?人作有祸,天作有雨,他打你是为了你好,如果不是看在安黑两家是世交同伴的份上,你爱咋样就咋样,他才懒得管你!”

“自己的稀饭都吹毬不冷,还操心别的屁股不干净,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老子不需别人管,自由自在多快乐,等哪天时来运转,箐门关内,海子湖畔,这大田大坝与百里山川,还是我黑家的天下,谁要敢来争,老子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让他肠子拉灰见阎王。”

说完,黑小茄提着砍刀,将外套甩上肩膀,唱着蒙川小调,踢脚甩手的走了。我娘摇头叹道:“黑家这根独秧苗,看来就这样报废了。”

我爹不说话,只是摇头。佃农出身的他,没有任何发言权。

稍后,我爹提着一把捞镰,背起水壶馒头,带着长工何二毛和我,走出黑家大院,沿着奢香夫人修建的古驿路,踏着萧瑟秋风,往山里走去。走出五六里,来到小街丫口。这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所有住户全是安家佃农。这片算不上肥沃的土地,原为黑安两家共同共有,黑家败落后,成为安家的独立庄园。

看着广袤的田野,以及田野上正在堆扎苞谷草垛与挖苞谷桩桩的农人,何二毛长声吆气地说:“这片庄园虽然比不上安家大土,只能种植苞谷洋芋,长不出小麦和大米,但如果分我一半,也不枉为人一世了。”

我爹说:“莫说分你一半,就是给你点边边角角,这辈子也够吃够用了。”

“除非做梦,否则我连块菜地也买不起。二老爷您真有福气,虽然白手起家,但十余年间便拥有那么多田园地产,真是创造了人间奇迹。”

我爹尴尬地说:“与其说我有福气,不如说我有个好老婆。家贫只怪妻子弱,天大地大,不如老婆强大。”

天高云淡,秋高气爽,我们离开古驿道,开始爬山。走着走着,之前读过的《七言千家诗》,在我的脑海里飘来忽去,最先浮出脑海的,竟然是李白的《清平调》: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我发觉时空不对,季节不符,第二首又翩然而来:

 

一团茅草乱蓬蓬,蓦地烧天蓦地空。

争似满炉煨榾柮,漫腾腾地暖烘烘。

 

我正被无名氏的《题壁》深深感染,我爹突然放声歌唱,将无边雅兴全部搅黄:

 

三棵马尾打箩筛,哥的朋友不见来。

哥的朋友不见到,油炸豆腐起青苔。

 

何二毛笑问:“二老爷,你有啥朋友要来?”

我爹说:“我原本有个好朋友,也是个白手起家的小地主,几年前被人砍死了,砍死他的人逃进山里,当土匪去了。”

提起土匪,何二毛不由打了个寒颤。据说他家以前曾经拥有几十亩田园,也算是小康之家,能够丰衣足食,大概在他曾祖那辈吧,因被土匪绑票,只好卖田救赎,从此沦为长工佃农,一蹶不振。

翻过几座山岭,路过几个山村,又再走了十来里,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片耀眼的草场。这片草场位于群山之巅,大概有八千多亩(号称万亩),一条小溪从中间穿过,一口水塘波光粼粼,就像一面蓝色镜子,镶嵌在白云下的草坪中央,美如人间仙境,仿若世外桃源。更加奇异的是,草场中间有七八个圆鼓鼓的小山包,山包上不长树木,光长茅草,山包下面放养着十几匹白马和一群牛羊。我爹说,这片草场曾是黑戛官家的领地,黑家官家败落那年,被木城苏家拍走,两年前苏家遭遇麻烦,官司缠身,只好变卖田园山林,偿还债务,你娘拿出所有积蓄,变卖了几件珍奇古董,才凑足两万块银元,从苏家手里购买回来。

我问:“爹,卖山给咱家的苏大土目,是不是也被土匪绑架了?”

“哪里哟,苏家儿子当区长,养得有七八十人的护路队,没有土匪敢去抢。他们的冤家比土匪厉害多了,据说是个保安团长,不给钱就要命。”

我记住了爹的话,保安团比土匪厉害多了,招惹上就得倾家荡产,卖田卖地。

“方明,读了几年圣贤书,此刻看到这片草场,有何感想?”

我回应爹说:“我想起了一首词,范仲淹的《苏幕遮》。”

“爹小时家穷,读不起书,还好黄鹤坝蒙家庄塾不要钱,爹去读了两学,勉强识得倒顺,粗通文墨,许多东西只能望文生义,不求甚解。什么《苏幕遮》词,你且读来我听听,看像还是不像。”

我兴致勃勃,背了起来:

 

碧云天,黄叶地。

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

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

夜夜除非,好梦留人醉。

明月楼高休独倚。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我爹拍手赞道:“好东西就是好东西,不愧是诗词大家、名相手笔,既美观高雅,又切合实际。”

我明显感觉我爹用词不当,但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好作罢。

嘎——嘎——

我们继续往前,一群大雁排成一行,从草场上空缓缓飞过,我脑海里又浮出许多古人描写秋天、秋景、荒原、草甸以及蓝天白云和湖水大雁的诗句。

汪汪汪,汪汪汪。我正胡思乱想,前方出现一道寨栅、几座茅棚。随着一阵犬吠,一老一少两名看山人从茅棚里钻出,打开寨门,一边打躬作揖,一边大声骂狗:“豹子吃的,连二老爷和二公子都不认识,还要你们干嘛?”

两只凶猛的狼狗也闻到了主人气味,同时发出欢呼,围绕着我们跳起忠字舞。我爹扔出几块牛肉骨头,等他们吃饱之后,大声喝道:“大猛二猛,绕场一周。”

两只狼狗得到命令,连忙朝草场边缘奔去。我爹带着我和何二毛,快速冲上最近一座山包,登上矗立于山包上的瞭望台,指着大猛二猛说:“儿子你可要看清楚了,以大猛二猛跑过的地方为界,都是咱们家的地盘,可以放养几十匹骏马、几百头牛羊,每年还能收割几万捆茅草,一百捆茅草价值一块银元,每年光卖茅草就可以收获几百块银元,一百块银元可以买二亩水田或三亩好地,如果不铺张浪费,光卖茅草,就够咱们一家五口的生活费用了。”

从父亲的语气里,我感受到了一名乌蒙山区小地主对生活充满惬意和自豪。但何二毛就不同了,他身材猥琐,神态苍凉,一双眯成细缝的眼睛,总是扑闪着狡黠的光芒,时而幽暗,时而明亮。他原本是我们家厨子,被我爹临时拉上山来,不知心里是何滋味。

我爹握着怀表,两条狼狗跑了一圈,足足耗费了二十三分零十八秒。我们回到寨栅门前,叮当叮当的马铃声中,训马人朱大有牵来两匹骏马,恭恭敬敬地对我爹说:“二老爷,全场一共有十四匹大理马,其中有六匹骒马,两匹公马,六匹小马驹;此外还有两匹骡马,刚刚训练出来,小人特意牵来,请您和少爷试骑。”

我们家早几年就养了一匹座马,同样出自滇西大理,以供事急所用,大部分时间都是黑小茄在骑。我八岁开始学骑马,但骑的不是我家那匹座马,而是安宁的小黄马。小黄马产自川西藏区,据说是大宛良驹与大理矮马的混血,身材比滇马略高,脚程也比滇马稍快,而且性情温和,耐力持久,非常适合小孩和女子驱使。此刻看到那两匹雄健非凡的骡马,我早已跃跃欲试,很想一展雄姿。

噗,噗,骡马打了两个响鼻,我爹接过缰绳和马鞭,翻身上马。没想到佃农出身的他,上马动作竟然如此利索,典型的鹞子翻身,称得上潇洒漂亮,虽然比不上安庄主父女,但绝对在安忠与黑小茄之上,让我刮目相看,吃惊不已。正应了乡亲们的那句闲谈,既然能入赘黑家大院,成为土司后裔黑小茄的继父,自然有过人之处。

咴儿咴儿的马嘶声中,我们两爷崽沿着刚才狼狗跑过的路线,纵马驰骋,就像诗人李贺,快马踏清秋。这骡马果然兼具马和骡子的优点,力大,脚健,身稳,只是脾气有些暴烈,不像安宁的小黄马,温驯而又体贴。马蹄踏在松软的草地上,就像几十年后的孩子们在蹦床上蹦极一样舒缓畅快,同时又充满刺激。

欧——欧——

我们两爷崽同时发出阵阵欢呼。草场的边缘,每隔二三十丈就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有我爹的名字和编号。突然,我爹吁了一声,驻马而立。我也立即勒紧缰绳,喝住马儿。坐下的骡马已经驯练成熟,尽管有些狂放不羁,听到指令,还是减速伫立,发出咴儿咴儿的抗议,接着又不甘心地打了几个响鼻。我知道,它还没跑够趟子呢。

我爹用马鞭指着前方说:“方儿你看,那片土地多么雄阔!”

我顺着爹的马鞭一望,天哪,好大一片绿色作物铺天盖地,一直延伸到天边的白云脚,气势宏伟壮观,堪比整齐划一的安家大土。我禁不住惊呼:“哇!好大一片地呀!爹,那黄杆杆结绿籽籽的是什么东西呀?”

“那是苦荞,高山人的主粮!”

我爹话音刚落,何二毛就骑着一匹没上马鞍的光背滇马,呼哧呼哧地追了上来。别看那大理马身矮脚短,跑得不是很快,但耐力超强,堪称长跑冠军,驮着三四百斤的粮食货物,在山区驿道一天走两三百里不成问题,第二天还能接着干,而且从来不挑食,乌蒙山中的马帮,从自贡驮盐巴上昆明、下安顺,从重庆驮百货到毕节、上宣威,靠的就是这些滇马。

我正要和爹说话,何二毛开口唱道:

 

甜荞落地苦荞生,问妹日子落哪春。

问妹日子落哪暂,哥来吃酒送人亲。

 

甜荞落地苦荞结,问妹日子落哪月。

问妹日子落哪暂,哥来吃酒又陪客。

 

听他唱得惨兮兮的,我才想起这家伙年近三十还没娶上媳妇,都快有点变态了。据说他曾经说过几门,女方均提出一个基本的要求,大房大屋与大田大坝就算了,至少要一间偏厦和半亩菜园。何二毛的父母拿不出,婚事就这样黄壳了。

我爹扭头对他说:“二毛,我知道你想女人想得快疯了,几次差点走火入魔,哪天县长来我家吃你做的饭,我就拿个丫头许配你。”

何二毛问:“二老爷,您说话可要算话哦。”

“算话,当然算话了,我家历来都是我做主。”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我爹是在吹大牛。还做主呢,在我娘面前他唯唯诺诺,从来连屁都不敢放。何二毛心知肚明,但不敢当面调侃主子,只好拿我开玩笑,指着我对我爹说:“二老爷,程县长已经吃了七八年我做的饭,如果您老说的是真话,就把春荞许配给我算了,她筛面簸米我做饭,她种蔬果我烧菜,一家人和和气气的,永远兴旺发达,定能光宗耀祖。”

我爹愣了下,一脸紧张地盯着何二毛:“二毛,你是不是被磨石沟的精怪缠住了,青天白日说鬼话?”

何二毛没想到我爹会如此认真,一时也慌了神,连忙辩解道:“二老爷,那是杉木箐的张瞎子说的,不是小人青口白牙哄骗主人。去年二月十三,张瞎子不知从哪里回来,经箐门关过黑家庄,到咱们黑家大院讨水喝,你们都上山种洋芋去了,就我和春荞在家推磨做饭,喂猪鸡鸭鹅。春荞一时高兴,给瞎子端了碗甜酒粑粑和半盘腊肉,瞎子吃得舔口抹嘴,大呼过瘾,说整整两年都没吃到这么香的东西了,姑娘我给你算了一卦,将来一定会嫁个好人,忠厚老实,有房有地,有牛有马。春荞笑得脸上开花,我上前问道,张老先生,那我呢?瞎子说,那还用讲?你的老婆就是她,将来你们家二少爷当上县长,你们就什么都有了。二老爷,张瞎子号称半仙,铁嘴神判,从来木有妄语虚言。”

我爹一脸凝重地说:“如果你说的是真话,就当着苗家的万亩苦荞赌咒发誓,我回去和二奶奶商量商量,让你心愿得偿,顺便送你们两间瓦房,三亩菜地。”

何二毛连忙跪下谢恩,然后对着万亩荞原说:“苗王陶帅,皇天后土,诸神菩萨,下民信士何二毛当面发誓,如有半句假言,将来枪催炮打,不得好死。”

我爹见他真敢赌咒,一时心花怒放,连忙将他拉起,大声祝福:“大发大富的起喽,幺,今后你们两口子继续好好在我——家干下去,子孙后代一定会跟着享福。”

我分明感受到了我爹的尴尬,也发现了何二毛的谎言,可我一不敢发笑,二不想揭穿,大家都活得不容易,又何必扰人兴致,坏人幸福?其实二月十三是安庄主生日,每年这天黑家庄的庄塾都会放假,去年二月十三那天,我一直呆在黑家大院,和一班同学在安宁的组织下,正练习对课呢,二三十名男孩女孩,出句对句,将整个大院贴得花花绿绿,玩得不亦乐乎,从未见过什么铁嘴半仙张瞎子。再说张瞎子已经仙逝半年,死无对证,如果他与春荞扣合,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不想理睬他们,驾——,坐下的骡马早就等不及了,我刚刚扬起鞭子,发出指令,它就咴儿咴儿,扬鬃奋蹄,偏离轨道,朝着那片极为壮观的苦荞,狂奔而去。

上马三分险,何况这还不是一般的矮脚土马,而是骡马,又是不太平整的山路草坡,我爹怕我从马背上摔下来,摔碎了他的富贵梦,连忙纵马追来。功高莫过救主,何二毛也不甘落后,滇马耐力虽好,脚力虽健,无奈身矮腿短,跑得不快,被我们远远地抛在后面。

我爹站上马背,大声呼喊:“方儿,跑慢点!”

骡马越跑越快,耳畔呼呼生风,路边的草坡与远处的山头,全都一晃而过。我也有些害怕起来,连忙吆吁勒马,放缓速度。我爹奔上前来,沿着荞地边缘,与我并马而行。秋色浓厚,秋意微凉,风中飘着淡淡的荞香,略微带着丝丝苦味。

我爹说:“这万亩荞原,曾经也是黑戛官家的土地,一直租给坡戛的苗家耕种,年租二成。二十多年前安家败落时,被蒙举人以三千两白银竟得,无偿捐赠给水箐苗乡,一直归苗王掌管,一年可种二季。春天播种洋芋,夏末挖洋芋时,朝天将苦荞种子一撒,洋芋挖完,野草锄尽,苦荞也就种好了。十月初一一过,又是收获的季节。”

“爹,听说黑戛官家曾经雄霸西部五区上百年,为何二十多年前一蹶不振,彻底败落?为何曾经不可一世的黑家大院,如今归咱家所有?”

我爹端坐马上,眼神复杂地望了我一眼,拿出随身携带的馒头,扔给我两个,自己也啃了几口,然后拿起水壶,喝了口水,抹抹嘴皮说:“你已经十岁了,读书成绩很好,将来必定会光宗耀祖,所以关于黑家大院与黑戛官家的故事,是应该跟你摆谈摆谈了,免得今后以讹传讹,越传越歪,最后失去了根本。”

接着,我爹用考试的口气问:“书上是怎么说的?”

我说:“叫正本清源。”

我爹喜道:“对对对,果然没白读,这就叫正本清源。”

 

2.败家子

康熙初年,平西王吴三桂密谋起事,意欲踏碎乌蒙,荡平水西,将云贵两省连成一片。谋划已定,吴三桂以看上水西宣慰使安坤的小妾为由,派人前来迎娶,并送来金银珠宝与美酒牛羊,作为聘礼。安坤不堪受侮,打出反清复明的旗号,联合乌撒土司安重圣,招募明朝旧将皮熊,举旗造反。

吴三桂有了借口,带领十万清兵,在云贵巡抚与四川总督的协助下,马踏乌撒,进攻水西。安坤固守箐门雄关,吴三桂损兵折将,恼羞成怒,调来两门大炮,摆在对面山上的二道岩,对着箐门关日夜轰炸。争战半年,箐门关失守,水西兵马死伤大半,安坤因叛徒岔戛那出卖,被擒斩首。水西政权就此灭亡,安氏族人及所属土司逃散四方。

十几年后,吴三桂宣布反清,自称周王。安坤遗腹子安圣祖召集旧部,协助朝廷平叛。吴三桂的大军一路向东杀去,朝廷调集几十万兵马进行拦截,水西兵也随后掩杀复仇。曾经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吴三桂早已年老体衰,估计有生之年打不到北京城了,刚到湖南衡阳就迫不及待地称帝,总算满足心愿,过了把干瘾。吴三桂不是真龙天子,还没把龙椅坐热,水西兵马就攻入衡阳,蜂拥而至。安圣祖手刃叛徒,吴三桂一命归阴,一场轰轰烈烈的闹剧就此结束。

吴王集团覆灭,康熙皇帝大喜,连忙下诏颁旨,安氏平叛有功,恢复水西政权,安圣祖继承祖业,受封宣慰使。康熙三十七年,安圣祖病逝,因无子嗣,水西再次改土归流,拆为古定、黔宁、乌西三府。原响应朝廷平叛的水西各部,不再称为土司,而是按照功劳大小,拆封为几百个土目官家,每家管辖一仲,每仲多则几千户,少则几百户。除安家之外,黑家功劳最大,受封的黑戛仲以箐门关为中心,半径二十华里,共有三千余户,两万多人。但朝廷不放心,又从安氏旁支派了个管家,名为协助,实为监督,两家共同执掌,利益均分。

后来,黑戛官家通过武力扩张,吞并了几十家土目地盘,鼎盛时多达两万多户,十几万人,成为水西第一大仲,极力压榨世居贫民。

苗王反叛前,黑戛老爷患了先天性鼻炎,成天鼻子拉拢,严重影响了官家老爷的形象,心里非常烦恼,不知找了多少名医、花了多少银钱,就是治不好。突然有一天,黑戛官寨来了个江湖术士。这江湖术士不是一般人物,学过茅山道法,真有两把刷子,听说黑戛官家悬赏千两白银治疗顽疾,就从千里之外赶来了。江湖术士径直来到黑家大院,声称是来给黑戛老爷治病的。黑戛老爷非常高兴,挂着两条鼻涕接见了他。

黑戛老爷的那两条鼻涕也真奇怪,常年四季吊在鼻孔下面,差点就要掉进嘴里。黑戛老爷一吸气,它就往上收,钻入鼻孔;黑戛老爷一松气,它又呲溜出来,吊在鼻孔下面,又滑稽又好笑。黑戛老爷不甚其烦,那江湖术士一看却乐了,在心底欢呼:“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江湖术士一眼就看出来了,黑戛老爷鼻孔下面吊着的,不是脏污鼻涕,而是两条白龙,是大富大贵的宝器,如果好好养息,下一代至少要出总督或巡抚,而且是两个!

江湖术士喜出望外,连忙说:“老爷,您这是千年痼疾鼻窦炎,莫说水西八部的寻常庸医,就是京城御医也毫无办法,只有用我们茅山道法才能根除。”

黑戛老爷诚恳地说:“先生,只要你能给我治好,千两白银,一毫不少。”

为了表明说话算话,黑戛老爷叫人用一个雕花木盘,端来十只大元宝,每只一百两,摆得整整齐齐。看看白花花的银两,又再看看那两条可爱的小白龙,贪心十足的江湖术士略微思考,一本正经地说:“老爷,治这个病得用两样宝物,一是金剪刀,二是金盘子,不知府上有没有?”

黑戛老爷连忙说:“有,有,两样都有。”

原来这些官家老爷,都备得有金盘子和金剪刀,金盘子用来盛水果招待贵宾,金剪刀用来剪彩搞仪式。黑戛老爷立即吩咐下人将这两样宝器端来,江湖术士拿起剪刀,得寸进尺:“老爷,如果能根治您这顽疾,除了千两白银,我还想要这个金盘子。”

当时黑家正值辉煌时期,几乎整个西部五区,都是黑戛官家的地盘。黑戛老爷家大业大,根本不在乎一个金盘子,连忙应允道:“好的好的,只要能帮我根除这个病患,除了一千两白银,还附赠这金盘子。”

江湖术士闻言,不由心花怒放,叫那下人端稳盘子,从随身携带的黄布包里掏出纸钱符箓,打火点着,然后号号舞舞、念念有词地做起法来。江湖术士舞弄了半天,突然拿起金剪刀,咔嚓两声,将吊在黑戛老爷鼻孔下面的两条小白龙剪断,掉入金盘中。白龙负痛,不停地在金盘里游动挣扎。下人受到惊吓,双手一抖,金盘一偏,一条小白龙掉到地上,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下人心里害怕,连忙伸手去捞,结果金盘失去平衡,凑到嘴边,剩下的那条小白龙看见有洞可钻,猛地一游,就游进下人的嘴里去了。

黑戛老爷见下人居然将他的鼻涕吃了,忍不住哈哈大笑,只有那江湖术士捶胸顿足,万分惋惜,然后连说三声天意,就收起银子金盘,飘然而去。

那个吃鼻涕的下人,原本也是土司后裔,因发生变故,家道败落,只好屈尊降贵,来到黑府打工。十年之后,那下人攒足本钱,开始学做生意。又再过了十年,生意越做越大,购置了大片田园地产,然后放弃经商,专事农业,延聘教师,耕读传家。在他六十周岁那年,儿子考中举人,以土司后裔的身份参加铨试,得授官职,最后当上知府,财富名声,远在黑家之上。

我回头望了一眼,绿色的苦荞向后延伸到天边,何二毛正骑在光马背上,晃晃悠悠地颠摇着,神情凄苦,脸色苍白。光马背我也骑过,马肥的还好,如果马瘦,屁股坐在马背上,硌得生疼不说,马皮在骨头上滑来滑去,极不舒服。

何二毛已经尝到滋味,但也毫无办法。谁叫他是个长工下人?我一边在心里同情何二毛,一边问我爹:“您说的那个黑家下人,就是蒙举人的爷爷吗?”

“不,是他老祖公,爷爷的爹。一百多年前,黄鹤坝以及整个蒙川镇,都是黑戛官家的产业;最近一百年,它们重归蒙家所有。”

我爹继续往下说——

白龙事件发生前,黑戛官家依仗马队威势,巧取豪夺,一共兼并了包括蒙家在内的几十家大小土目,在水西地区辉煌一时,风光无两。白龙事件发生后,又接着发生了血藤事件、瞎子事件、双蛇事件等,这一连串事件的发生,慢慢摧毁了黑戛官家的基业,让黑戛官家的地盘越来越小,最后被打回原形,只剩下黑戛仲,也就是如今的水箐乡。

黑戛官家鼎盛之时,莫说水箐乡了,几乎整个西部五区都是他家的地盘,邻县也有一部分,据说蒙川汛的官兵,就是黑家出粮出饷供养的。但黑戛老爷还不满足,想要扩大官家大院,在挖地基时,挖到两根拇指粗的老毛藤,黑戛老爷怕被采了风水灵气,下令将其铲掉。毛藤断开,鲜血喷涌,原来那是月亮岩连接官家屋基的龙脉。龙脉一断,月亮岩下面的月亮潭就渐渐干涸,三年之后,月亮没有了,月亮岩成为传说,黑戛官家从此开始衰败。

我恍然大悟,发出感慨:“哇,原来是这样啊!”

我爹接着说——

其实后来黑戛官家还有一次翻盘的机会,可惜又被黑戛老爷彻底搞砸了。

话说有个湖南老道,专事风水,从四川古蔺追撵龙脉,一直追到月亮岩,只好仰天叹息。稍后找到黑戛老爷说,您老原本应该大富大贵才对,结果不小心把龙脉斩断,家道开始败落。但还不是没救,只是我一旦帮您把龙脉接上,就会遭到天谴,双目失明。

黑戛老爷连忙诚恳地请求:“老师傅,只要您肯帮我这次忙,今后对您,我生养死葬,如真有转变,还将送您千两黄金与百亩良田。”

老道被其感动,施工作法,将龙脉续了起来。黑戛官家及时止损,不再倒霉。

刚开始时,黑戛老爷对双目失明的风水老道还算可以,管吃管喝,还派一个丫头服侍,时间一长就不耐烦了,先是撤走丫环,然后将他撵入柴房。两三年后,又将老道赶往月亮岩脚的一个茅棚里不管不问,一个姓王的娃子见他可怜,每天偷偷给他送饭,才能勉强度日。

又再过了几年,又一个风水先生追撵龙脉来到月亮岩,立即被黑戛官寨的美好风水及龙脉修复术震撼了,同时又有些灰心失意。因为这么好的风水宝地,少说也能换一千两黄金,足够归家养老了,可惜已经被人启用,成为气势恢宏的黑戛官寨。那风水先生心里惆怅,叹息一声,正要起身离去,突然听到一位老人哀叹的声音,不由大吃一惊,心道这不是我失踪了将近十年的师父么?于是循着声声叹息,来到那间茅屋,只见昔日精神抖擞的师父,不但双目失明,而且疾病残身,瘦骨嶙峋。

老道将经过说了一遍,风水先生非常气愤,立马就要下山去找黑戛老爷算账。老道劝道,那人心肠歹毒,为富不仁,你是斗不过他的,要不你干脆如此这般。

说到这里,我爹口干舌渴,停顿几秒钟,喝了几口水,又继续往下说——

风水先生来到黑戛官寨,找到黑戛老爷,忽悠他说,龙脉斩断,即使修复回去,也只能维持现状,不但无法恢复之前的辉煌,更不可能继续向前发展。我有一个办法,可以使黑戛官家再次前途无量,风光无限,但要三千亩良田作为报酬,而且要在水箐建一栋房子,建房子的钱也得由黑戛官家来出。

黑戛老爷听说能重现辉煌和继续发展,反正三千亩良田和造一处房子,于黑戛官家来说只是小菜一碟,立即满口答应。

在风水先生的指挥下,黑戛官家花了上万两银子,订购十万口砂锅,招募三百名工人,花了半年多时间,从小街丫口和余家冲冲开始,将两道土岗全部铲平,用砂锅铺成两条青龙,蜿蜒盘旋,直达黑戛官寨,形成二龙护宝之势。

黑戛官寨在风水上属于典型的仙鹤孵蛋,那两条砂锅铺成的并非青龙,而是青蛇,青蛇最喜欢吃生蛋了,结果从那时开始,黑戛官家不但没有变好,反而一年不如一年,几十年后,就彻底败落了。安家为人良善,但因与黑家绑在一起,也一直跟着倒霉,三十多年前安昌昀老先生得到神灵暗示,与黑家分道扬镳,才保留了如今的气色。

我再次感叹:“唉,这个黑戛老爷,真是因无知而无畏,不作不会死。”

我爹呵呵一笑,继续往下说——

当初给老道士偷偷送饭的那个穿青娃子,就是王乡长王明阶的爷爷。布置好双蛇吃蛋后,风水先生将黑戛官家建好的房子和交割的良田全部赠送给他,然后就带着瞎眼师父离开了。离开之前,安老爷背着黑戛官家,偷偷送给他们三百两银子做盘缠,再给老道士一千两银子养老。如果不是安老爷怀有善心,让王乡长的爷爷偷偷送饭,否则一个农奴娃子,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和这么多饭食?所以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此,我已经知道了我爹说这些故事的良苦用心,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还是说道:“爹,您还没有说黑家为何会彻底败落,咱们家为何会入住黑家大院。”

我爹说,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你别着急,听我慢慢道来——

 

3.造冤孽

二十三年前的一天清晨,箐门关外海子湖畔的古驿路上,来了一老一少两名乞丐。这两名乞丐,老的五十余岁,小的十三四岁,全都衣衫褴褛,猥琐邋遢。他们风尘仆仆,拄着棍子,晃晃悠悠地走着。

绕过海子湖之后,朝阳冉冉升起,眼前出现一道百丈悬崖,悬崖前悬着一帘瀑布,一条弯弯曲曲的古驿路,在水帘后面,沿着峭壁开凿而成,峭壁上刻着三个大字:箐门关。

越过箐门关,走出箐门谷,就会看见一口碧波荡漾的大水潭。沿着潭边的古驿路走出两三里,就会来到一个背靠青山、梯田环绕、庄稼茂盛的大坝子。坝子后面有一座气势巍峨的大寨子,寨门上悬着一块巨大匾牌,上书:黑戛官寨。

寨子中央,是黑戛老爷的官署和安黑两家的住宅,青砖黑瓦的高墙大院里,除了画栋雕梁的走马转角楼,还有月亮拱门、小桥流水、画廊凉亭、舞榭歌台。

黑戛官寨以彝家为主,也有十几户白族和几十户汉人。彝家当中,还有黑彝和白彝之分,但黑彝只有安黑两家,两百年来,他们奉朝廷之命,行土目之权,一正一副,相互搭档,共同治理这方土地,所收钱粮税款,一半上缴府库,另一半先是均分,后按四六分成,安家四,黑家六。

这天一大早,三三两两的村民以及安黑两家的佣人帮工,背着箩筐,赶着牛羊,离开寨子,一边唱着山歌,一边上山下地,开始干活。

稍后,炊烟袅袅升起,穿着华丽衣衫的黑戛奶奶带着儿媳,前来检查工作。

那两名叫化子,背着灰布褡裢,拄着木棍竹仗,一前一后,沿着驿路官道,远远地朝黑戛官寨走来。走着走着,老叫化拄着木棍,手搭凉棚,遥望前方,感慨万端地说:“黑戛官寨,我终于回来了。”

小叫化问:“爷爷,黑戛是啥意思?”

老叫化说:“彝族以黑为尊,黑彝是贵族,白彝是平民或奴仆。黑戛,是黑彝的一个分支,曾经是水西宣慰使的下属土司。我们也是土司后裔、黑戛的传人,一百多年前族中发生重大变故,先祖被迫离开家园,整整八代人了,一直以乞讨为生。”

小叫化又问:“爷爷,咱们祖先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老叫化道:“黑戛的地盘、权力和财富都比较有限,为了保证权力和财富集中以及家族血统纯正,只能一脉单传,如果生下两个男孩,就必须弄死一个。”

小叫化惊道:“不会吧!这也太残酷了!”

老叫化呵呵一笑,接着冷冷地说:“世道原本就这么残酷。那一年,黑戛官家一胎生下两个黑戛少爷,按规定只能留下一个。黑戛老爷不忍下手,决定先养养看,结果一养就养到了十八岁,黑戛老爷不幸猝死,兄弟俩为了争当官家,各使手腕,大开杀戒,哥哥不是弟弟的对手,只得杀出一条血路,趁夜逃走,从此流落江湖,沦为乞丐。”

“爷爷,我明白了,原来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乡,原来我们来自黑戛官寨。哇塞,我们的家乡真美啊。”小叫化高兴得跳了起来,挥舞双臂欢呼:“黑戛官寨,你好美呀,我们终于回家了,我们终于回家了!”

老叫化有些心酸地说:“这是我们曾经的家园,但却不是我们自己的家。”

小叫化一脸严肃,一本正经地说:“爷爷,听说如今黑戛官家已经败落得差不多了,曾经的九里九甲最多只剩二里二甲,咱们何不带领丐帮人马,去把它抢夺回来?”

老叫化心道,小狗日的,野心还不小呢,你以为真是我亲孙子?看来真留你不得!老叫化心里阴暗,脸上却不露声色,假装赞赏地说:“你说得太对了,官保,咱们这次来黑戛官寨,就是要让官家老爷难堪,然后好见机行事。待会你只管触怒黑戛奶奶,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余下的事情让我来完成。”

小叫化高兴得直跳:“好的,爷爷,等拥有这些大田大坝和高屋大房,咱们就定居下来吧,别再东奔西跑了,我真不想做乞丐了。”

老叫化心道,小狗日的,你想得还挺美嘛,可惜你没有那个命!嘴上却鼓励道:“好!咱们既然来了,就不走了,一定要夺回祖宗基业。遗憾的是十年前安黑两家已正式分家,现在是牛角(gé)马角(gé)各顾各,要不然的话,呵呵,我还想连安家的田园财产一并搞过来呢!”

小叫化心花怒放,亦步亦趋地跟着老叫化,踏着古驿路上的马蹄印,边走边唱“莲花落”。不多久来到官寨门外,见无岗哨,直往里冲。

一群花眉日眼的小屁孩,带着几只汪汪乱吠的土狗,跟在叫化子后面,拍脚打手,猴抓舞跳。黑戛奶奶听见,大声喝问:“外面闹哄哄的,哪里来了野人?”

一名负责养马的娃子连忙跑来,毕恭毕敬地说:“回奶奶的话,是两名叫化子,一老一少,老的只管唱‘莲花落’,小的说这是他们的故乡和家园,他们家原来就是从这里搬出去的,如今回来接收家产。”

黑戛奶奶马脸一垮,厉声喝道:“哪里来的野鬼,居然敢冒充土司后裔、黑戛家人!马娃,去帮我把他们赶走!”

养马娃子急忙跑去,但很快又匆匆返回:“奶奶,那两个叫化子,小的到处乱窜,说是来认祖归宗、接收家产;老的守在厨房门口,伸着饭碗不肯走。”

黑戛奶奶两眼冒火,大声怒吼:“这是什么世道?带老娘去看看!”

黑戛奶奶带着儿媳,跟着马娃从后院来到前院,厨房里正在做饭的丫头娃子连忙垂首侧立,老叫化熟视无睹,依然伸着脏碗,嘴里不停地歌唱;小叫化被几名奴仆庄丁追赶着,也来到厨房门口,大喊大叫:“这里是我祖宗的产业,这里是我的家,你们不要欺人太甚,不把官家大院归还给我,我就要去官府上告!”

黑戛奶奶气得火冒三丈,咬牙切齿,从一名丫头手里抢过饭撬,狠狠地砸在小叫化的头上,边砸边吼:“我让你去告!我让你去告!”

小叫化应声倒地,老叫化俯身去看,只见脑浆都被砸出来了,连忙大声嚷道:“打死人了,黑戛奶奶打死人了!”

老叫化嚎叫着逃出官寨,像条野狗般,朝箐门关外飞奔而去。

听说今早黑戛奶奶一饭撬打死个小叫化,人们很不以为然,不就是个叫化子么,黑家有的是钱,给三五十两银子不就好了。又听说小叫化死后,老叫化就一溜烟逃走了,人们又在心里嘲笑:真没出息,有钱都不敢拿。黑戛奶奶打死人后,先是一愣,继而害怕,见老乞丐落荒而逃,心里松了口气,随即又骄横跋扈起来,厉声喝道:“讹诈人的贱货!给老娘拖出去喂狗!”

黑戛奶奶穿着绫罗绸缎,戴着金银珠宝,加上身段苗条,貌美肤白,虽然已经人老花黄,但年轻时的风流韵致还在,只是心肠比较歹毒,下人们暗地里给她取了个外号,叫“细腰蜂”。细腰蜂发起飙来,歇斯底里,四处乱蜇,吓得一干娃子丫头细肉发抖,战战兢兢。几名抬轿打杂与看家护院的下人,手忙脚乱地抬着小叫化的尸体往外就走。

黑家下人把小叫化抬到寨门口,扔在大路边,转身就走。过了几分钟,黑戛奶奶又怕小叫化变成厉鬼上门啰嗦,拿出十两银子,吩咐罗二管事:“罗老二,去米落仲刘家湾帮我把刘阴阳找来。”

罗二管事问:“奶奶,只是伴灵救苦呢,还是要立幡念经做道场?”

“救你脑瓜骨,去买个坛子,请刘阴阳来把他煅了!”

细腰蜂一声断喝,罗二管事被吓得心惊肉跳,心道我的妈耶,这是着哪子鬼了,人家好歹也是个人嘛,又不是干痨癞子,犯得着煅骨扬灰?

按照咱们乌蒙山中的习俗,无论贫穷富贵,人死了总得伴三五天灵,救五六堂苦,然后过殿对案,祭奠开路,才发丧下圹,入土为安。除非是肺结核和麻风病,害怕扩散传染,担心无药可治,才装坛煅骨,然后再打个糯米粑粑,密封深埋。

罗二管事虽然也是个狠角色,但还从未干过这等缺德事,心里有些发虚,腿脚有些发软,但端人家碗,服人家管,只好接过银钱,翻身上马,往米落仲方向疾驰而去。

当时安庄主的爹安昌昀还在,这个年近花甲的老廪生,因在孔子像前行过拜师礼,不喜欢土目官家的古怪打扮,长年四季只爱穿长袍马褂与青布长衫,而且经常教育儿子安尚余,咱们是读过圣贤书的,得遵守先师遗训与儒家规矩。安庄主在父亲的影响下,也同样只穿长袍马褂与青布长衫。

刘阴阳还未到来,安昌昀已带着儿子安尚余,叫来十几名安家下人,抬来一盒简板棺材,在路边的空地上搭了个简易灵棚,将小叫化装棺入殓,然后派人通知黑戛老爷说,光天野坝的不太像样,人我给你收殓起来了,要不要伴灵救苦,老兄你看着办吧。

转回安家大院,安昌昀对儿子说:“供奉两百年了,刚才见到烟杆发光,得一震卦。雷霆震怒,上六爻动,波及六五,主应邻家。卦辞云:‘震索索,视矍矍,征凶。震不于其躬,于其邻,无咎。婚媾有言。’又云:‘震往来,厉,意无丧,有事。’此事如不能妥善处理,黑家将会出大麻烦,搞不好会满盘皆输,就此熄火。”

安尚余问:“爹,咱们该怎么做?”

安昌昀说:“这是天意,不可强求,咱们也不能越俎代庖。我已经提醒过他们家,仁至义尽,能否度过此劫,就看黑家的造化了。”

晌午时分,刘阴阳果然穿着长衫,顶着烈阳,带着五名徒弟,摇着师刀令牌,背着锣鼓家什,跟在罗二管事的后面,屁颠屁颠地赶来了,跑得满头大汗。因他是个秃子,长年戴顶羊毡帽,即使再热也不好意思脱下,看上去既寒酸,又好笑。

人们远远地围着,刘阴阳吩咐黑家下人搬来桌子板凳,将就安家搭建的灵棚摆了个灵坛,然后焚香烧纸,吹响号角,敲锣打鼓,磕头请圣,念了半天往生咒,画了几道煅人符,叫人搬来柴禾坛罐,打开那口楸树薄棺,将小叫化的尸体抬了出来,剥光衣服塞进坛子里,然后架在柴禾上。刘阴阳一手挥舞令牌,一手摇着师刀,口中念着收邪咒,隔空画着煅人讳,突然大吼一声:“云鬼风雷急丧丧,天师电火显罡煞。一道烟熏镇邪魔,魂归坛罐永无差!”

念完扔出两片竹卦,小徒弟弯腰捡起,躬身报道:“阴爻!”

刘阴阳端起碗来,朝着柴火喷了口法水,然后大声吩咐:“可以烧了,幺们!”

得到师父的命令,刘阴阳的大徒弟连忙点燃柴禾,一时黑烟滚滚,烈焰冲天。不多时,尸骨焚烧的气味弥漫开来,附近七八个村庄同样阴风惨惨,臭气熏天。人们于心不忍,纷纷私下谴责:“真是太堕落了,这个黑戛官家。”

把人煅好,刘阴阳收下银钱,收拾家什,带着一干徒子徒孙,到黑家大院饱餐一顿,然后咿哇咿哇,一溜烟走了。仿佛这个死人案件,已经灰飞烟灭,烟消云散。

残阳如血,彩霞满天,明月露出半张笑脸,羊倌牧童带着牧犬,吹着牧笛,唱着山歌,赶着牛羊马匹,牵成串串地各回村寨。

三三五五的佃户长工与娃子平民,也牵着牛绳,戴月荷锄,从田间地头劳作而归,他们有的腰疼胯痛,有的疲惫不堪,有的精力充沛,其中有一个叫白龙马的年轻人,边走边唱:

 

九天下雨九天干,九天不见妹出山。

人人说是妹死了,妹在前方去当官。

 

白龙马是个随娘儿,于襁褓之中丧父,爹姓白,妈姓龙,继父姓马,于是取名“白龙马”,已有三十来岁,长得牛高马大,上过三年私塾,四书五经会背不少,但却一字不识,在黑戛官寨一带,简直就是个笑话。

白龙马说了十几门媳妇,一门都没说成,因此每天从地里收工回来都会唱“爬坡别望坡头长,下坡别望水流长;水落长江归大海,妹落婆家不会郎”。时间长了,路上行人与路边住户,每到此刻都会远远地应和“水落长江归大海,妹落婆家不会郎”,然后嘻嘻哈哈,拿他取笑。他也跟着嘻嘻哈哈,半是开心,半是无奈。

这天他改换歌词,大家一脸愕然,有点不知所措。正错愕间,只见一队黑压压的乞丐,大概有三四百人,手持棍棒,气势汹汹地越过箐门关,走出大峡谷,绕过箐门潭,沿着田坝官道,直朝黑戛官寨扑来。

蒙川方向,也同样有一队几百人的乞丐,穿破轻纱雾帐,踏碎满地夕阳,就像群鸦一般,也不唱歌,也不打话,拿出急行军的速度和兵临城下的气势,就像千里奔流的长江黄河,与从箐门关方向来的乞丐在官寨门前汇合后,在一名长老的统一指挥和两名舵主的带领下,从官寨大门一涌而入,一时搞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安昌昀关上房门,叹息一声,对儿子说:“这下黑家没得救了。”

安尚余道:“爹,你既然洞明一切,应该明示他家。”

安昌昀摇摇头翘着胡子说:“泄露天机是要损福折寿的,我怎敢乱说?十年前我坚持分割财产,彻底脱离黑戛体制,就已经非常明白地暗示黑家了。还有今天,按说又不在我的锅里碗里,我还跑去帮他装棺搭棚,这个暗示已经够明显了吧,可黑戛老爷早已被黑戛奶奶的狐媚邪功彻底收服,一切都只听那个狐狸精的,谁的忠告也没用。既然天意如此,我也毫无办法,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随他去吧。唉,真是娶错一门妻子,误坏十代子孙,在朝在野,自古亦然。”

上千名乞丐如乌鸦般源源不断地飞来,安昌昀吩咐儿子与下人:“天庭已经震怒,黑家合当败亡,各人关锁门户,不许招惹是非!”

安尚余遵令,立即招呼所有丫头娃子与长工佣人,关锁门窗,守在院里。只有连接两座官家大院的那道月亮门,虽然依照先祖约定,永不关闭,但也派了十几名家丁进行封堵。还好那些乞丐,只是冲黑家而来,对安府及寨伍邻居秋毫不犯。

平时喜欢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黑戛家丁,先是被来势汹汹的乞丐大军分割包围,然后全被打成重伤,倒地不起。在水西大地辉煌了两百多年的黑家大院,到处都是打砸声、呻吟声、告饶声、求救声,只差没有杀人放火了,黑戛老爷和黑戛奶奶躲在暗房里不敢出来,全寨村民都在鼓掌喝彩,心道报应终于来了。

黑戛老爷骂道:“死老婆子,平时你凶毬得很,现在你凶不起来了?咹!平时乞丐讨饭,给他两碗不就打发了嘛,你不但不给,还要黑风丧脸,羞辱人家,现在不但惹毛了这帮穷鬼,还打死了人,你叫我如何开交?”

不可一世的黑戛奶奶也被吓傻了,哆哆嗦嗦地说:“哪个晓得会这样?官府不是有规定嘛,丐儿不能到官家厨房讨饭,只能在官寨门前等候施舍。再说那个小乞儿,还叫嚣黑戛官寨是他家的呢,看样子还想把咱们撵出去。”

黑戛老爷不想再理睬老太婆,黑着脸在心里盘算对策,可乞丐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天黑尽了,还在踏着月色,源源不断地赶来增援。安昌昀叫下人搬来两架木梯,和安尚余通过高墙上的风眼朝黑家那边观看。

安尚余惊讶地说:“爹,好像大部分乞儿都是寻常百姓假扮的。”

安昌昀也看出来了,长声叹道:“是呀,这些年黑家仗势欺人,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此刻见丐帮出头,全都赶来出气,估计不下三千人。”

无数真假乞丐源源不断地朝黑戛官寨涌来,周边其他土豪大户全都跑来观看起哄,甚至公开给丐帮出谋划策,提供方便,呐喊助威。

黑戛老爷和黑戛奶奶不敢出来,只好派罗二管事骑着快马,星夜向古定府求救。

又是日出日落,几千名叫化子占领了黑戛官寨,打打砸砸,嗨吃胡睡,搞得无比奢华的官家大院乌烟瘴气,不成体统。

直到第三天中午,古定知府才带着师爷衙役,举牌鸣锣,乘轿而来。看到昔日气派巍峨的土目官寨变得满地狼藉、污秽不堪,知府大人摇头晃脑,仰天长叹:“兴衰有定,富贵在天,不管多么雄豪,也有倒运的一天。真是翻身只要几挠板,背时只需一饭撬,黑戛官家的百年家业,看来真要毁于一旦。”

知府感叹完毕,下令集合,众乞丐在长老的指挥下,搬出小叫化的骨灰,全体下跪喊冤,请求青天老爷为民做主。

知府判令:“黑戛奶奶手狠心黑,打死乞丐,血债血还!黑戛老爷放纵家丁奴才,煅骨扬灰,毁尸灭迹,与黑戛奶奶同罪!其余一干家奴,全部押赴大牢,等候处理!”

知府话音刚落,几名如狼似虎的捕快,把黑戛老爷和黑戛奶奶从暗房里拖了出来。黑戛奶奶早已吓得半死,黑戛老爷和黑戛少爷跪地爬行,以头叩地,祈求出钱保命。

知府改判:“黑戛奶奶失手打死乞丐,死罪可免,但须赔偿死者家属白银万两。黑茄,你服还是不服?”

黑戛老爷连忙磕头谢道:“下官服判,下官服判。”

知府又判:“凡来为死者伸冤者,每人赏银百两。丐帮长老、舵主另加黄金百两,各大小首领班头,各加黄金十两。”

黑戛老爷两眼一黑,晕倒在地。黑戛少爷和黑戛少奶奶呼天抢地,捶胸顿足,那些依附黑家,生活过得还算滋润的家丁奴仆与丫头娃子们,此刻见官府向着乞丐,黑家已经完蛋,美好生活已到尽头,也跟着呼天号地,如丧考妣。

知府下令:“查封黑戛土目所有财产,拍卖黑家山林田园和商铺,兑银赔偿丐帮。”

拍卖大会开了一个多月,才把黑戛官家的大田大坝与山林商铺拍卖完毕,刚好够赔丐帮。不再拥有万倾良田、百里青山、几十个商铺的黑戛老爷,随即被革去官家资格,收缴了土目印信。三年之后,大汉光复,满清倒台,古定废府为县,黑戛仲改为水箐乡,黑戛奶奶在日夜惊恐中悔恨而逝。

家道败落后,黑戛老爷耐不住从土目官家到平民百姓的失落,很快就颓废下去,终日借酒浇愁,不久郁郁而终。

黑戛老爷归西的当晚,黑戛少奶奶诞下一儿。由于生得蹊跷,取名也挺奇怪,黑戛老爷叫黑茄,他叫黑小茄,乡人脑筋不笨,稍微联想一下,认为是黑戛老爷投胎转世,于是给他取了个绰号,叫茄儿腿腿。黑戛少爷更加不爽,整天生捶死打,拿个婆娘出气。黑戛少奶奶不堪受辱,在茄儿腿腿周岁那天服毒自尽。

黑戛少奶奶死后,黑戛少爷突然犯起横来,带着几个家奴,趁别人接亲之际,将心仪已久的邻乡女子强掳而来,占为继室,为此又赔了不少银钱田地,家业更加凋敝,剩下的长工奴仆纷纷离去,另谋衣食。

黑戛少爷的继室为人和善,勤俭持家,人称黑二奶奶。黑二奶奶执掌家业后,黑戛官家渐渐有了起色,黑戛少爷却一病不起,临终前将黑小茄交托给黑二奶奶。黑二奶奶心地纯良,将黑小茄视如己出,悉心照料。但黑小茄并不领情,处处抵触仇视。

黑戛官家早已败落,良田好土几乎全被周边的乡绅豪强买走,坡地和山林则被黄鹤坝蒙家与黑戛官家的老搭档安家拍到,捐赠给水箐苗家耕种狩猎。眼前的这片荞原,以及荞原尽头的那片森林,就是这样来的。

 

4.芦笙舞

我爹虽然只读了三年庄塾,认识几个倒顺,讲起故事却绘声绘色,娓娓道来。我们两爷崽沿着荞地边缘,信马由缰,缓缓前行。

已经讲完黑戛官家的兴衰历程、黄鹤坝蒙家的东山再起、水箐王家的意外发迹、安庄主父子的睿智良善以及我娘黑二奶奶的出身来历,接着应该是我爹的身世之谜了。

我爹又吃了两个包子,喝了几口凉水,见日头还高,继续往下讲——

十几年前,在黑二奶奶的妥善经营与勤俭操持下,黑戛官家又开始积累财富,回购部分田园,找人帮忙耕种,河头上年轻力壮的佃农之子程小杵,就这样成为黑家长工。

河头上是一个只有三四十户的小村庄,位于两区交界处,往东再走一华里,就是黄鹤坝蒙家的地盘,属西三区蒙川镇管辖。

其实,早在黑戛老爷在世时,程小杵就是黑戛官家的短工了。

黑戛官家鼎盛之时,曾经拥有三十六名娃子(农奴)、二十三名丫头、八十五名庄丁、九十七名长工和十几个老妈子。此外,还有十万亩田地出租给佃农耕种,百里山林用于狩猎,万亩草场放马牧羊,千倾湖泊灌溉养鱼。尽管如此,每逢农忙时节,黑家还得再请上百名短工,才应付得过来。临近败亡,依然富甲一方,从十五岁那年开始,程小杵就经常跟随老爹到黑戛官家干活,挣钱补贴家用。

程小杵不但年轻力壮,还眉清目秀、粗通文墨、练过武术,与黑二奶奶年龄相仿,意气相投。他俩一个年轻守寡,一个尚未婚配,一来二去的就产生了情愫。如此过了两年,在安庄主的撮合下,程小杵入赘黑家,第二年生下二公子程方明。

故事到此结束。白云悠悠,荞香馥郁,秋风阵阵,在这天高地阔的云贵高原与乌蒙山巅,刚进十岁的我,按照土目惯例,初次跑马认山,知晓出身来路,心里却感觉不是滋味,就像这秋风中弥漫的荞香,青涩之中蕴含着淡淡的苦味。

我问:“爹,这些黄杆杆结绿籽籽的庄稼,为何名叫苦荞?是不是他们的身世,也跟咱们一样凄凉?”

我爹说:“方儿,人生就是这样,一切都有定数,运限到来,身不由己。比如荞麦,就有甜荞和苦荞之分,甜荞味甜,苦荞味苦,虽然苦荞的营养和药用价值远远高于甜荞,但由于味苦,人们往往更喜欢甜荞,而不喜欢苦荞。”

“可是,苦荞的种植也很广啊,您看这万亩荞原,全都种植苦荞。”

“那是因为,蒙举人每年都要定点收购苦荞,进行加工,发往全国各地。这里不但是西部五区最大的苦荞基地,还是水箐苗乡的经济支柱,苗乡财务开支,几乎出自这片荞地。”

“也就是说,蒙举人的这项善举,惠及苗乡所有人员?”

“还有安庄主,他捐给苗家的坡地和山林,早已成为坡戛苗民的养命之源。在此之前,黑戛官家把持这方水土,苗乡群众只有黑洋大箐和少量边角山地,除了撵山狩猎,唯一的出路就是租种官家的土地,年租三成。”

“山下小街丫口的年租,不是二成么?”

“那是安庄主让利于民,之前的黑戛官家,以及其他土目地主,地租一般都是三成,山下的大田和上等好地,由于土壤肥沃,产量较高,耕种方便,也有四成和五成的。以前咱们家既租过蒙家的土地,也租过黑家和安家的土地,还是黑家的地租最高。苍天有眼,机缘巧合,如今咱们住进了黑家大院,代表曾经的黑戛官家,可惜没有田地出租。”

我不解地问:“要那么多土地干啥呢?够吃够用不就行了?”

我爹摇头叹息:“方儿,你还是太嫩了。人嘛,能有几个知足?”

我正要搭话,反驳我爹的观点,何二毛一脸臭汗地打马上前,和我们并排而行,岔巴巴地说:“还是二老爷说得对,畜生是知足不知春,人是知春不知足。”

我一脸茫然,何二毛正要解释,我爹白了他一眼,故意打岔:“人心都是不知足的,得一想二。记得以前我和你娘累死累活,一年只能存三五十块银元,就非常开心了,如今一年存款不下三千,还是不满足,恨不得挣他十万八万才安心。”

我明白了,原来这就是知春不知足。我张嘴笑了下,表示已经理解,我爹如释重负,何二毛开口又唱:

 

割草要割巴脚黄,连妹要连娃娃娘。

半夜听到哇哇叫,横抱娃娃直抱郎。

 

我爹朝他日骂:“狗日的,当着少爷的面,不准唱这些乌七八糟的歌谣。”

何二毛一脸无辜:“二老爷,我是个粗人,半天学都没上过,不唱这些山歌,叫我唱啥子呢?不是说出门的山歌,进门的孝歌嘛。”

我爹说:“你要唱可以,但要唱点高尚的,阳光的,健康的,好听的。比如:‘对门对户对条街,郎打簸箕妹打筛;郎打簸箕簸出去,妹打筛子抟进来。’比如:‘郎骑白马过大坡,风吹马尾织绫罗;绫罗披在哥身上,千年万载不离哥。’比如:‘郎十七来妹十八,郎读诗书妹绩麻;郎读诗书想官做,妹绩麻儿想当家。’”

何二毛说:“哎呦,二老爷,爬坡唱山歌不就是为了散心嘛,心头想到啥子就唱啥子,这么讲究干嘛呢?”

我爹恨不得揪起他耳朵吼:“少爷年纪还小,别在他面前唱这些污糟人,转过背去随你唱个够!”

何二毛再也无话可讲,只是冲我做了个鬼脸。

我爹说:“好了,咱们不能再走了,翻过前面那道坡,就能看见坡戛了。”

“爹,我想看看坡戛长啥样。”

“不就是个苗寨嘛,有什么好看的?走走走,勒转马头,咱们继续跑山去。把山跑完,就可以回家了。连座草场都没有,算啥子土司后裔、一方土目?何二毛,今后如果我不在了,你要好好辅助少爷,以这座草场为基础,创建一片功业出来。”

何二毛一脸严肃地问:“二老爷,你说啥子话呢?咱们大家都好好的,怎么会有在不在的说法?”

我爹也一脸严肃地说:“当今天下,一切都很难说。咱们家这万亩草场,抵得上千亩良田,别的不说,以后少爷创业,正需要它养马驯马。历史上的哪家土司,不是靠马队起家?马帮马队,没有草场作为基地,怎么能行?如今在西部五区,除了蒙家,就咱们的草场最好了。”

噢,我终于真正明白,原来我爹娘不遗余力,变卖古董,花光积蓄,就是为了让我将来能够建功立业,实现梦想。什么张瞎子算命,不过是他们主仆二人扣合好的双簧戏,目的就是演给我看,给我心灵打底着色,让我立下雄心壮志。哼,我又不是傻子!

呜噜——呜噜——

随着一阵清风,草坡那边隐隐地传来奇妙的声音,我好奇地问:“爹,是什么声音在响,真的很好听呢。”

我爹侧耳听了一会,说:“是芦笙舞曲,苗家的芦笙舞曲。喏,今天九月十二,刚好是水箐苗乡一年一度的跳花节。”

“爹,我想去看苗子跳花。”

“小孩子家,不要没来路!”我爹朝我鼓眼骂道,“苗家也是人,彝家也是人,穿青人也是人,今后不许把穿青娃子与苗子干彝挂在嘴上,那样太没礼貌,还容易得罪人,你看哪个土司后裔、乡绅土目会这样胡乱说话?将军额上跑马,宰相肚里撑船,咱们住在官家大院,要有点官家的样子。”

何二毛就是穿青人,祖上在明朝洪武年间,从江西随军来黔,先是屯驻贵阳、安顺,后逐渐向西迁移,与少数民族通婚,人称里民子,自称穿青人,因在迁徙途中备尝艰辛,曾与猴群为伍,以山魈为图腾崇拜,因此也叫山魈人马,供奉五显灵官大帝与水西八部正神。由于来得太晚,加上出身贫寒,很少拥有土地,大部分穿青人只能给土目乡绅当丫头娃子。

何二毛的出身还是比较好的,只是佃农长工,没有卖身为奴,算不上娃子。但听到“娃子”二字,脸上挂着讪笑,神情极不自然,可见语言歧视的威力,还真不是幺般,一不小心就会祸从口出。

我爹教训完毕,见我一脸孤虚,又出言安慰:“好吧,既然想去看看,咱们就去看看,但只能遥望,不能靠近,苗家是非常忌讳外人靠近他们的。”

“驾!”得到老爹允许,我一夹马肚,挥动马鞭,坐下的骡马立即迈开四蹄,冲上百丈之外那道草坡。哇!二里开外的草坡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成千上万的苗族人,他们穿着花花绿绿的盛装,扎着红红艳艳的头绳,围成一个个大小不等的圆圈,双双对对地吹着芦笙,尽情歌舞,笑语欢声与芦笙舞曲汇成一片,经风一吹,传出很远。

“吁——”

我爹怕我纵马奔腾,惊扰苗人,赶紧冲到我前面,命令我停马观望。我虽然只有十岁,做人的基本道理还是懂的,否则就辜负安庄主与华秀才的敦敦教导了。

就在此刻,先前读过的书本,又一张张、一页页地在脑海里呈现:

 

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夭,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日月五星,谓之七政;天地与人,谓之三才。

……父仇不共戴天,子道须当爱日。盛世黎民,嬉游于光天化日之下;太平天子,上召夫景星庆云之祥……

 

——可是,当今时日,匪盗猖獗,民不聊生,值得歌舞升平吗?按照安庄主和华秀才的说法,如今世道混乱,山河破碎,人心不古,叛道离经,离太平盛世远着呢!不行,还是换一本吧。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可是,他们这样嘻嘻哈哈,群魔乱舞,如何能静能安、修身养性、齐家治国?罢,罢,还是再换一本吧。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哦,这就对了,他们率性而为,快乐就好。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只要普天之下,大家安居乐业,爱我所爱,亲我所亲,世道何尝不太平?

 

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是呀,如果世道清平,众生平等,仇怨消除,怒气不生,难道不值得举杯庆贺,难道不是歌舞升平?到那时,世间再无土目地主,人人都是谦谦君子,再也没有丫头娃子、农奴马夫,大家称兄道弟,礼尚往来,才能彰显中华文明。

如此想着,我不由高喊一声干杯,把我爹和何二毛惊得回过头来,愣眼愣眼地看我。我蓦一惊,回想起刚才的举动,不由噗嗤一笑。我爹和和何二毛也跟着笑笑。

青苦的荞香中,我越过花场,极目远眺。十里之外,乌蒙之巅,一座气势宏伟的特大村庄,被青枝绿叶的苞谷林包围着。我爹说:“那就是坡戛了,水箐苗乡的三大苗寨之一,拥有六百多户,三千多人。高山苞谷傍秋长,咱们山下的庄稼,除了晚米,基本已收割完毕,只有坡戛苗寨,刚刚进入收获的季节。那片长势最好的庄稼地,就是安老先生生前花三千两银子,从黑戛官家买过来捐赠给坡戛苗寨的,总面积三千多亩,全寨苗民差不多人均一亩,可惜山高水冷,只能出产苞谷洋芋,长不出油菜小麦。”

“尽管如此,那些老苗已经感恩不尽了。”

何二毛话音刚落,我爹就骂:“何二毛,我刚刚才强调,不能说歧视性语言,特别是对苗族和白彝,你怎么转眼就忘了呢?是不是把我说话当放屁?”

何二毛连忙扇了自己两嘴巴,诚恳赔罪道:“二老爷提醒得好,小人再也不敢了,今后一定会管好这张臭嘴,免得影响二——公子成长。”

因为我娘人称黑二奶奶,我爹就被称为程二老爷,我爹虽然不爽,但也不敢公开反对;因为有黑小茄的缘故,我里里外外,都被称为二公子或程二公子,唯有在这种私下场合,我爹才敢省去“二”字,暗示下人直接叫我“公子”。何二毛记性颇差,还是把“二”叫出来了,虽然及时打住,但场面极其滑稽,我不由笑了起来。

难道,一个称呼真有那么重要?我心里充满疑问,我爹已经勒转马头,说:“别看了,回去吧,安庄主说了,明天还要带你去坡戛做客呢,回头好好看个够。”

啊,可以去坡戛参观苗寨?我一脸兴奋,充满期待,还未调转身来,突然“砰”地一声枪响,我座下骡马受惊,长嘶一声,人立起来。对面草坡上的苗民跟着一阵惊慌,连忙停止舞蹈,有人大声吆喝:“不好了,强人来了!”

“大家听我指挥,不许乱跑,护寨队做好准备,弓箭侍候!青壮年男子以芦笙为武器,围成人墙,保护老弱妇幼!各寨寨主,赶紧骑马返回,组织防御!”

这声音中气十足,充满威严,很有王者风度,让我佩服不已。

听见枪声,我爹连忙翻身下马,帮我拉住马缰,等我与何二毛也慌忙下马后,悄声说道:“赶紧找个草窝,进去躲藏。”

我问:“马不要了?”

我爹一脸苍白地说:“命要紧还是马要紧?”

当然是小命要紧了。刚好附近有个土坑,坑里长满茅草,我们连忙跳进坑里,用茅草把身子掩藏起来。我们骑来的三匹马,在失去控制之后,一溜烟不知跑往何方。

踢踏!踢踏!急如鼓点般的蹄声由远及近,狂奔而来。十几名土匪背着马枪,挥舞马刀,骑着骏马,欧吼呐叫,从我们斜对面飞奔而过。

我们伏在草坑里,大气也不敢出。有人大叫:“那边有三匹好马,大家赶紧围住!”

何二毛被吓得瑟瑟发抖,我爹也紧张兮兮地将我抱住,直到马蹄声与吆喝声逐渐远去,我们才爬出草坑,四处张望。苗家的花场正有序撤离,我家的马匹失去了踪影,多半已经落入匪手。我爹心疼得脸色铁青,我也满眼惆怅,满怀心痛,只有何二毛在心惊胆战之后,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跑马看山没能完成,我们走了很久才返回草场寨栅,眼看天色已晚,我爹垂头丧气地对放牧、训马、看山等一班下人吩咐几句,留下何二毛参与找马,我们两爷崽沿原路回家。一路上,我爹沉默寡言,我也不发一语。回到家后,我娘听说损失了三匹骏马,其中有两匹还是当着战马训练的,虽然也一脸心疼,但还是安慰道:“算了吧,折财准灾,要是你两爷崽被土匪掳去,咱们这个家真就完了。”

黑小茄赌光身上钱财,依旧搭着外套,提着马刀回来了,嘲笑道:“要是今天老子在,一定跟那帮土匪火拼了。”

我们谁也懒得搭腔,黑小茄悻悻地往厨房走去,很快传来荞香的喊叫声。今天何二毛跟我们上山,家里安排荞香做饭。我娘听见喊声,连忙跑过去骂道:“大狗啃的,你吃饭就吃饭,别乱伸手动脚,荞香是许配给何二毛的,小心他拿刀砍你!”

我爹摇头叹道:“河边两根棒,风吹两边浪;好的配好的,转棒配转棒。黑家出了这根转棒,看来气数真完了。”

我沉默无言,因为我知道,我离土司后裔与土目乡绅的距离,要多远有多远。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