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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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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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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 《雪路》

雪路

“妈,你干嘛去?”

昏暗的屋子里,只有半截发黄的蜡烛在拼命地燃烧着,那周边挂满了淌下来的蜡油。

像人的血管,像隔壁春奶奶手上的血管。妮子瞅着这束忽闪忽闪的烛光,心里边想起夏天傍晚常常讲故事给她们听的春奶奶来。

可能是妮子想念夏天了,冬天太冷了,妮子家的冬天格外的冷。

大雪压断了高压电线,村里又停电了,不知几时才能修好。屋里边只有环绕着蜡烛的地方是亮的,就点在妮子写作业的地方。整个老屋充满了微弱的光亮。

爬上炕的妮子,刚脱下她出了汗的棉鞋,放在火边烤一烤,想着明天早上穿的时候,又暖和又干巴,两只脚蹬进去,肯定很幸福。

你看着弟弟妹妹睡觉,我出去有点事。母亲麻利地收拾完晚饭的灶台桌子,看了看外面不见停下来的雪,她又穿上棉袄,围上头巾,准备出去。

“妈你不怕啊?外面那么黑。”

“不怕。”母亲翻出来电棒(老式手电筒),向前一推开关,没亮,母亲使劲儿拍了两下,它才懒洋洋地发出微光,母亲这才打开门准备出去。

“我跟你去!”

妮子不等母亲说话,就穿上那双还没烤干的棉鞋,穿上棉袄就要跟母亲出门。

哎呀,脚可真不喜欢这种潮乎乎还有点温热的感觉,就像一杯热水倒进了鞋子一样,太难受了,一会儿热水变凉,那脚更受罪了。妮子没空关心自己的双脚,她担心母亲自己出门不安全。

母亲看了看已经收拾利索的妮子,又看了看熟睡中的双胞胎帅帅和欣欣,于是说了句“那行,走吧”,才吹了蜡烛,轻轻地锁上门,拉着妮子往外走。

明天就是小年了。

今晚的雪越下越大了,已经堆积了一天的雪,几乎都能没了妮子的小腿。不过她清楚地看到门前的路被压了两道深深的车轱辘印儿,她就沿着这两道印子往前走。

“妈,你听到那会儿有车路过不?”突然,妮子想起来吃晚饭的时候听到有车开过去,她说以为是爸爸他们回来了呢。

还不到七岁的妮子,已经是家里的小大人了,帮助母亲照顾弟弟妹妹,甚至她还学会了基本的饭菜。母亲也不过还是一个年轻的母亲,但是她好像又从来没有年轻过,总是眉头紧锁,很少见她有笑模样,做事情不管什么时候都很着急,就连吃饭也是速战速决。

父亲长年在外打工,一年最多回来一两次,通电话的时候,一般是他托人捎了钱回来。妮子对父亲的印象越来越浅了,唯一期待的是父亲带回来的新鲜玩意儿。

“妮子想不想爸爸?”

“嗯。”面对母亲这样的问题,妮子会莫名地感到一阵尴尬,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说不想,显得自己没有人情味儿,父亲在外面打工辛辛苦苦挣钱养家,要是母亲告诉父亲,孩子们在家根本不想他,甚至已经忘了他,这个年轻的男人该多么的伤心啊。可是要回答想爸爸,那又是虚伪,又让人难为情,妮子也说不出口,她只能嗯一声,然后继续跟着母亲继续往前走。

为什么大人总喜欢问一些让人尴尬的问题呢?她想不明白。

也该回来了。

母亲拉着妮子往前走,依然是行色匆匆,那没了腿的厚厚的一层雪都没能让母亲减速,倒是妮子,一个劲儿地打滑,每次母亲都能把她拽起来。她往前走着,心里边一定在想着别的事情,妮子知道,她看得出来,母亲是在担心父亲。

往年小年儿的时候父亲就回来了,带着行李,带着工钱。可是今年到现在也还没回来的消息,就连电话也是半个月前打的。

“妈,我们去哪儿?”

“去你老江舅舅家。”

“去他家干啥去?”

“要账。”

老江舅舅是母亲本家亲戚,说是亲戚,但是这个关系在这里是最不重要的,因为这个村里,任何两家人都是亲戚,八竿子打不着的那种。而母亲口中的“老江舅舅”,他最重要的一个身份是村支书,而母亲去他家,也不是亲戚之间的走动,是村里的零工和村支书的讨债关系,也就只是雇佣关系。

妮子不喜欢这个老江,虽然她并不怎么认识他,可听到过很多人提起这个人,不是花了公家的钱,就是克扣了老百姓的救济款,要么就是仗着当官的身份压别人一头,妮子最恨这种人,要不是这些人干的这些坏事,婶婶家的小弟弟也不会没了,是他们非不让婶婶生下那个孩子。要不是他们,家里也不会被罚那么多钱,就因为母亲多生了一胎,还一下子生了俩,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庭,一下子穷得揭不开锅了。父亲只能去了更远的地方,干更苦更累的活。

如果不是他们做的这些事,爸爸也许早就回来了。想到这,妮子小小的身体里蹿出一股怒火,小拳头捏的紧紧的。

“你怎么了妮子?”母亲攥着她的小手,小手已经团成小拳头了。

“没事。”妮子看了一眼母亲,没说话。母亲肯定以为她是冻得,于是撩起衣角,把她的小手放进自己的衣服里。

外面的路并不黑,雪光比月亮还要亮,母亲手电筒的光越来越弱,跟这雪光比起来,简直就像一道阴影。

“又没电了……”母亲边自言自语道,一边使劲儿拍了拍手电筒,那手电筒的铁皮仿佛是有充电的功效,每次使劲儿拍几下,都能更亮一点,但这次可能真的是走到了尽头,手电筒已经彻底不亮了。索性,母亲把它收起来了。这才发现,手电筒那点光,根本不值得惋惜。

夜里的路还没有人走过,洁白的雪都让她有点不好意思踩脏,她轻轻地踏上去,想着如果自己足够轻是不是就可以在雪面上走路,可惜她已经长大了,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深一脚浅一脚,是留给妮子最深的印象,一路走一路摔跟头,母亲也差点摔倒,在她小小的脑海中,村支书肯定是一个大官,就连他的家都得住在又远又高,是她无论如何也到不了的地方。这一路太难走了,雪越下越大,已经没了她的小腿,她使劲儿踩下去,又使劲儿把脚拔出来,脑海的出现了一个声音:去村长家的路这么难走吗?

“妈,咱们能要出来吗?”

“不知道啊。”

“妈,他为什么不给我们?”

母亲不说话了,她不知道怎么说,她觉得妮子还小,听不懂。妮子见母亲不说话,也没有再继续问,她知道村子里的钱都在大队上,在村委会,村支书是最大的官,因为他家要用钱给儿子娶媳妇,要给闺女上学用,所以就没有把大家的钱发下来。但是母亲以为她不懂,所以没告诉她。

“妈,村长家是不是都很有钱?”妮子一边吭哧吭哧地在雪地里艰难跋涉,累的呼哧带喘的,笑脸红扑扑的,也不知道是冻得还是累的。一边还不忘和母亲说着话。她是担心母亲走夜路会害怕,就像她晚上出来解手的时候,母亲都会跟出来,故意在她能听到的范围内,咳两声,好告诉她,妈妈在这。

“我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钱……反正……比很多老百姓要好过吧。”母亲终究还是回答了她。

可是就算母亲不说,妮子也知道,村长、村支书家都很有钱,最起码比他们都有钱,因为每次去小卖部,别人家的孩子最多买一个一毛两毛的东西,只有村长家的孩子都能买得起五毛的零食,而妮子一般情况下都不买。

当她和母亲快走到村支书家的时候,大雪慢慢的有了要停的迹象。

“妈,老江舅舅家到了没?”妮子已经很累了,走起路来呼呼地喘着大气,语气里有了那么一点疲惫和困意。

“前面就是了,坚持一下。”

妮子朝前面看去,那个大院子肯定就是村支书家了吧,看起来就很有牌面,当官的才能住这么大的房子吧。

想着这些,母女两个就到了村支书家门前,果然妮子的猜想没错。

大门开着,母亲拉着妮子走了进去,站在凉台下,母亲叫了两声“嫂子”,没有人应答。

但是屋子里是有光亮的,比妮子家要亮的多,他家至少点了三根蜡烛吧。

“谁呀?进来吧。”

屋子里传来一声应答。母亲看了一眼冻得直抖的妮子,拉着她进了屋。

村支书家里真宽敞,又整齐又暖和,他家有暖气。妮子最喜欢去有暖气的人家玩了,暖和的像春天一样,她最不喜欢在屋里头还要穿棉袄,但是在她家不穿不行,火炕烧不暖和,整个屋里跟外面没两样。

站在门口,放下棉门帘,妮子突然有那么一丝紧张。她害怕自己的鞋子上的泥弄脏了村支书的干净地反着光的地板砖。

“进来吧,进来坐。”在厨房忙忙碌碌的村长夫人招呼着她们母女。母亲拉着妮子在门口使劲儿跺了跺鞋子上的泥巴,这才小心翼翼地进了屋。

“你们坐着,我这还得再忙活一下。”村长夫人也没顾得上理她们,自顾去了厨房,厨房和客厅仅隔着一扇玻璃,妮子看得清清楚楚。

村长夫人正在往大蒸锅外拾包子,热气腾腾,香气喷喷,好多个白白软软的大包子。虽然妮子已经吃过了晚饭,但如果现在有这么多包子摆在她面前,她也能吃得下好几个。

“来,吃个包子?”村长夫人看到妮子在盯着厨房,招呼她过来,眼神中好像要涌出热情的光来,却又让人那么有距离感。

“不了,我们吃过了。”母亲紧紧拽了一下妮子,她回过头来,悄悄地咽了一下口水,目光又聚焦在了村长家的电视机上。她想,如果我们家也有这样一台电视机就好了,就不用总跑去二蛋家看小贝流浪记了。

“大嫂,我这次来,是想问一下大哥,她爸的工钱什么时候结?这马上就过年了,还等着这个钱过年呢……”

“这个啊,我可不知道,得等你大哥回来,你看给他忙的,这小年儿了也回不来,大雪天也不容易……”不等母亲说完,村长夫人先一步讲述起村长的不容易了。

村长平时见首不见尾,村长夫人天天在外哭穷,但是家里三个大儿子,又是娶媳妇,又是上学,没有一个不花钱的。

但是在这里没人敢说,只要谁说点不中听的,村里的活就没机会做了。

“我大哥他,什么时候回来啊?”母亲的声音里除了焦急,还夹杂着哭腔。

“这我可说不好呢,你看这个天儿……哎,你们总往家来也没办法,我一个妇道人家也解决不料这个问题……”村长夫人一边忙活着厨房的活儿,一边应和着母亲。

厨房里盆盆碗碗的都是过年的年货,高粱秆编织的盖帘儿上是黄灿灿的年糕,上面一层全是大个的红枣,在烛光一闪一闪的光亮下,它就像会发光的金子一样。妮子想,他们这个年差不多已经开始了。

她抬头看了看母亲,母亲的脸看不清,却看到了她紧皱的眉头,像是怎么都解不开的一团皮筋。母亲也看了她一眼,伸过手揽住她瘦弱的小肩膀。

“嫂子,家里边太难了,什么也都没买呢,你看,能不能给大哥打个电话,先……”母亲实在没办法了,看了一眼村长家客厅上的红色电话,只能再次带着央求的语气说道,希望面前的这个女人能发发善心。

“怎么打电话呀,不是我不帮你,我都不知道这人在哪里,哎……”

母亲实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坐了那么一两分钟,她开口说道,“那我们下去了,嫂子你先忙着吧。”母亲扭头拉着妮子往外走。

“不坐会儿啦?那慢点啊……”女人在身后还客气地说。临出门,村长夫人还说,让孩子吃个包子吧,热乎乎的。

出了屋门,迎头撞上了从外面跑回来的村长家的小儿子小伟,这是妮子的同学,是班里最胖,也是最皮的男生。他在班里就像少爷一样,但是只要不是太过分,老师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不管他,每次都说一句话。

要不是……早该挨罚了。

“要不是”后面的话,大家都猜得出来。

“妮子你来我家干嘛?”小伟看到妮子,双手张开挡住了妮子和母亲的去路,仰头问道。看到妮子母亲也在,于是放下手,往旁边一闪,这才让妮子过去。

“你干什么?想欺负我们家妮子啊?”母亲走近一步,看着小伟。

“没……没有……我跟妮子闹着玩呢。”小伟说完,一溜烟儿跑进屋里了,满脚的雪泥进了屋。

“要死啊,弄一地的泥,还怎么擦干净?哪里混跑了,疯跑了一天不着家,脏死了,一天天的都什么人啊?看着地上被你们糟践的……”

身后传来村长夫人骂骂咧咧的唠叨声,骂小伟把地板砖弄脏了,声音里全是怒不可遏。其中的话,妮子听懂了,她和母亲也弄脏了他们家的地板砖,所以她大声斥责的,不只是她的儿子小伟。

直到妮子和母亲走出院子,屋子里的骂声依稀地还能听到。

这时候,雪差不多已经停了,夜更深了,外面却更亮了。

真冷啊,村长家里可真暖和。这是妮子出来后的第一个念头。此刻的她脑子里全是刚才那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又白又软,冒着香气,想着想着她觉得自己又饿了。

路,还是一样的难走。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她和母亲。

“妈,你看,这是不是我来的时候踩出来的脚印?”

妮子一脚一脚地踩下去,大小和自己的脚一般大,她为找到自己的脚印兴奋着。一个,一个,又一个,她踏着自己的脚印往前走。

“慢点,别摔倒。”母亲拽不住她,就让她自己往前走。

妮子知道母亲现在心里边一定非常难过,她不能让母亲一直在难过的情绪里,她得跟母亲说话,让她高兴一点。

“妈,村长家那个黄色的年糕咱家也可以做的,对吧?”妮子知道那个年糕做起来不难,不需要买东西,家里边有年糕面,还有红枣,提这个要求不会让母亲为难的。

“嗯,妈明天就给你们蒸。”

“嗯。妈,小伟不敢欺负我,他惹不起我,我还跟他打过架呢。”妮子一边张着小胳膊往前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着,一边找话题跟母亲聊天。

“他跟你打架了?”母亲一着急,赶上来看着妮子追问到。

“嗯,不过我可没吃亏,我把他抓破了。”

“那老师是不是说你了?”

“没有,老师没说什么,说了小伟两句呢。”

“呃,在学校别总跟人打架啊,打坏了怎么办?”

是啊,打坏了怎么办?打坏了自己家孩子怎么办?打坏了别人家的孩子怎么办?

母女俩踏着来时的路,一部、一步地走着,比来时好像更难走了。

“哎呦可不是说嘛,可怜呐……家里边好几个孩子呢,啧啧啧……”老远妮子听到有人在说话,声音还越来越近,是两个男人的声音。

“可不就是说?那有钱人家倒是啥事没有,丢了半条命都能救回来,这越穷的,越是倒霉,当场就没了……赶紧吧,上家里看看去,能帮上啥忙就帮衬着点……”

两个男人两手交叉揣在袖口里,各自夹着一个手电筒,手电筒很亮,一晃就照在了妮子的眼睛上。妮子拿手挡上了。

“呀,是二婶子啊,出门啦?”村里边各家各户都是亲戚,见了面都能叫出个称呼来。

“嗯出门了,正要回去呢,你们这着急忙慌地做什么去?”

“嗐别提了,出事了,村西头的那谁家的三小子出车祸,没了。这不,晚上那会儿刚拉回来的……”对面把事情又跟母亲简单说了说,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的。

“那你们赶紧去,我们明天上去吊纸(吊唁)。”

“行,那二婶子你带着妮子慢点,路上注意点。”两个人边说边往上走了。

“妈,我怕。”妮子过来拽上了母亲的衣角。

“不怕,妈在呢。”天更冷了,还起风了,直把雪沙子往脸上、袖口、脖子里吹,母亲把围巾拉下来,给妮子把棉衣上的帽子压了压,用围巾给她裹在帽子外面,看起来暖和极了。母亲揽过妮子的肩膀,快步朝家走去。

回到家的时候,弟弟妹妹还在睡着,妮子脱掉湿透了,已经快要上冻的棉鞋,立马上炕钻进了被窝里。母亲脱掉棉衣,盖在妮子身上,把孩子们脱下的棉鞋依次摆放在灶火边上烤着。她拿火钳子捅了捅灶台的火,好让火烧的旺一点。可是煤泥里掺的黄土太多了,不好烧,微弱的火上不来,炕也烧不热。母亲只能转身披上一件旧棉衣,出门去小屋拿些玉米核儿(退掉玉米粒的核),扔进灶火,这才听到呼呼声,火烧起来了,趁着暖和劲儿,母亲让妮子赶紧睡觉,自己也稍微收拾一下上了炕。

屋外的雪又下起来了,这已经是入冬以来的第三场雪了。一到晚上,村子里万籁俱寂,只听见树枝被积雪压断的“咔嚓”声,还有远处被弱化的狗叫声。偶尔过一两个人,细听还能听到棉鞋底和雪的摩擦声“沙沙沙”、“沙沙沙”……声音越来越远……

妮子想听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沙沙”声,那就说明父亲回来了。

明天就是小年了,家里还什么都没有准备,母亲睡不着,妮子听到了母亲翻来覆去的动静,还有刻意压低的叹气声,仿佛还有轻轻的抽泣声。

这场雪下的大,下的急,一夜之间把什么一切都给覆盖上了,好的坏的,丑的美的,都埋在大雪下,只能等着明年春天,雪化了,新芽再长出来。

那个时候,天会暖,太阳会出来,夜没那么黑了,心也会被照亮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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