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
“他们到底藏在哪里?你现在老实交待,还能饶你一命!”
几个团丁往前推搡着五花大绑的女人,凶神恶煞般怒吼着。
“两嘎都没到,我哪知道他们死哪呢?”
云汉女人嘟囔辩驳道。现在已远离了汤池畈,女婿王迷麻一家不再受牵连,她再也没有什么顾忌了。
“你个犟婆子,死到临头了嘴还硬!”
前面团丁转身就是一巴掌。女人的嘴角应声流血,女人咬了咬牙,并不理会。对面山头就是十里凉风岗,上岗登岭七八里就是余安寨。莽莽苍苍,郁郁葱葱,那就是已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婆家。再往后翻两座山,白云缭绕,仙气飘飘,那就是生她养她的娘家半山埫。余安寨通往半山埫,有两条路线可走。一条乃三国古道大路,从显应寺直下溪谷,然后蜿蜒而行,到达上逆水大湾处,沿左岸山峰攀爬,一刻钟之后便能到达悬在半山腰小村落。另一条乃荆棘丛生捷径路,从土寨岗岭,下到半山腰王屋湾,插到挂灵牌峰岭脚,再插到红石崖山脚,扫一截横山路,便到半山埫。
“上昼骗我们爬山越岭,下昼又骗我们过河渡水,你这个顽固不化的疯婆娘!”
团丁大碗疤,汗流浃背,气喘如牛,骂骂咧咧。
女人扭头白了他一眼,大碗疤顿时怒火中烧,飞起一脚,踢中女人后背。女人一个趔趄,栽向前面团丁。她急忙一个转身侧偏,发髻上别扣的铜簪顿时插向前者背脊心。
“唉哟哟!唉哟哟!”
于是一个男人杀猪似的嚎叫应声而起。
麻脸一摸后脊,手上全是血。原来是被长簪子戳了个窟窿眼,血流汩汩。
“他娘的,你找死!”
麻子借助夹棍,呻吟着猫腰着起身,朝趴在地上的女人拼命跺了两脚。可他也被扎得太深了,稍一用力,后背痛得要命。
“唉哟哟!唉哟哟!”
他呲着牙,咧着嘴,哼唧唧,仍用手中夹棍敲打起地上的女人。直到痛得伸不直腰了,方才作罢。
云汉女人牙齿已磕落几颗,满脸血污,被踩踏骨节作响,又遭一通棒击,一时血肉模糊。可此时,女人虽有万箭穿心之痛,却拼命蜷腿想跪立起来,想再看看巍峨耸峙的余安寨,想再望望云遮雾绕的半山埫。但双手反绑,她只能动动腿脚,动动手指,却没法挪动已经麻木的身子。女人挣扎了半天,仍无济于事,于是索性放弃努力,只抬抬头,仰望前方那蜿蜒绵亘的凉风岗,遥想古风亭四角那叮咚作响的小铜铃……
啪,啪,皮鞭声声响起。女人此时不是眼冒金星,也感觉不到半点疼痛,眼前出现的而是一张张熟悉的脸庞,有她男人云汉的严肃正经,有茂贵师傅的幽默风趣,有打鼓书大师的英姿勃发……
啪,啪,皮鞭一声声响起,那几位亲友画面一幕幕浮现,平日里的积聚的疑云也一朵朵消散……
去年腊月二十七,茂贵师傅上山来显应寺还愿,云汉女人就隐隐约约觉得有些蹊跷——平日在余安寨捞纸卖工,一年呆上半年,老庙门槛已经踩踏得光光滑滑,还要等到快过大年了,再冒风雪来还愿?云汉跟小光头、汉卿他们难道也陪同进庙许愿?正月初一请水寨农民造反,云汉带着华发、国崇他们拜年拜了好几天才回,难不成有什么关联?桃岭头枪炮轰隆,洪朗光与茂贵、云汉等一批人深夜涌向衙前河,难道是简单一起去看打枪凑热闹?……
现在,一切终于明朗了。云汉女人终于知道自己男人和朋友们先前在忙些什么了。准确地说,是从昨晚,她开始知道男人们在忙些什么了。昨晚大半夜,云汉蹑手蹑脚回家,茂贵、小光头也同行。三人窃私语议事时,女人已给他们弄好了吃的。三个人扒拉了几下,找了几件旧衣服披在身上,急忙急促地,连夜又出门。云汉临行前,一再叮嘱女人不要告诉任何人他们回来过。
“晓得哦。哪回误你事了?”
女人装着不在意,嗯嗯应答着。其实,她心里早已忐忑不安。也不知道他们神秘兮兮地在干什么?商量些什么?除了葫芦湾野猪洞、云架大凸雷公崖几个地名,还有什么避避风之类话语,其他她什么也没听到……总之,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不祥预感。其实一个月前,她在地里锄草,一只乌鸦在她头顶盘桓不去时,她便强烈好预感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
天还灰蒙蒙,女人吹熄油灯,准备上床眯一会,这时村头大黄就不停叫唤起来。不一会,就听到有人急冲冲地过来,梆梆地敲大门。
“云汉大哥!云汉大哥!”
有人扯着破喉咙,在院外大呼小叫。女人吓了一老跳——三人前脚刚走,后面追兵就到——真玄!
老鳖带了四五条枪棍,堵在大门口。
“嫂子莫惊慌!听说茂贵师傅来寨子了,我们老爷急着找他帮买些好皮纸,急用呢。
说话时,团总带人直往房里撞。”
“他们住哪间房?大嫂你带我们去一下!”
刘老鳖谄笑着,眼晴咕溜溜直转,却没发现目标。
老鳖经常带一班小鳖三,七里八村转悠,云汉女人与他们打过交道。这人其实乃远房宗家,但平时皮笑肉不笑的,一副阴阳怪气,没给乡亲们留下什么好印象。
“还真不晓得也,茂贵师傅来了吗?你们要买汉皮纸吗?我嘎里有好多呢。”
云汉女人一下机灵起来。
“嗯,我们老爷要买好多纸。你把云汉大哥喊出来,我们商量商量!”
刘老鳖乜斜着斗鸡眼,打量着眼前的本家姑婆。
“哦,我嘎那个死砍头的,好几日不归嘎了,也不晓得死哪里去了?”
云汉女人周旋道。
“那你现在带我们去找下你男人!”
一个背枪麻脸屋前屋后搜寻了一遍,没什么发现,过来命令道。
“不顾嘎的东西找他干啥?嘎里又是猪又是鸡要照看,米得空闲呢!”
云汉女人答复道。
“是这么个回事,衙前街上有人告状,说茂贵那个狗杂种抢了他们店!让云汉带我们去找一下他,当面对个质!”
老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可是我不知道我嘎那个死砍头的死哪里去了呀?”
女人敷衍道,想把这一群无赖忽悠离开,可是这又谈何容易。
“实话跟你说吧,茂贵是个土匪,你男人跟他熟,让他帮找一下,找到了将功折罪。否则犯窝藏罪,罪加一等!”
老鳖使了一个眼色,麻脸立刻上前吆喝。枪栓拉得哗啦响。
“这样呀。那我现在就带你们去找那死砍头的。猪呀鸡呀也不管它们死活了!”
云汉女人一时慌张哭啼起来,大骂茂贵这个害人精,连累了自家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来,将来雷打火烧不得好死……
于是天一亮,云汉女人收拾了一下,便带这一伙人去了半山埫娘家。当然,并没找到他男人。
然后女人又带着团丁一伙,去了汤池畈王迷麻家。当然,在女儿家依旧没找到云汉。
烈日炎炎,跑一整天,气喘吁吁,一无所获。此时老鳖方觉上当,大发雷霆。
“你带我们兜圈子,存心骗我们是吧?告诉你,你家云汉通匪通共,抓不到他们,夫妻连座!不老实交代,就是死路一条!”
团丁几个,又渴又饿,气急败坏,所有怨气也一齐撒向这个中年女人。然而不管是打还是骂,女人就是一声不吭。
“你到底走还是不走?不走打死你!”
刽子手们举起手中哭丧棒,厉声威胁道。
女人深情地朝乡山望了一眼,远山似黛,残阳如血。云汉女人似乎被家乡美景陶醉了,轻松舒了一口气,优雅地摇了摇头……
“你到底说还是不说?不说打死你!”
刽子手们举起手中哭丧棒,已无耐心。
“再过二十年,老娘仍是一条好汉!”
云汉女人突然一声大喊,昂头朝身边大碗疤那癞痢头,扑哧吐了一口血水和唾沫。
顿时,咒骂不断,棍棒交加。
然而,中年女人,一声不吭。
……
河滩大路旁,
女人已长眠。
清风呜咽,
白云垂首。
残阳如血,
青山依旧。
……
清明节那天,足华二爹,泪流满面,给子侄,给孙辈,讲述了她那位四十赴死的母亲,那位普通的农村女性,那一段尘封八十余载的伟大而不平凡的故事。
数十晚辈,齐齐整整,跪在老太太墓前,聆听故事,有失声痛哭,有掩面而泣,有老泪纵横,有沉吟不语……一串爆竹之后,梆梆梆,大家齐齐整整地,磕了三个大板头,依依不舍离去!
“云汉大奶,安息吧!再过二十年,你又是一条好汉!”
待众人退去后,小强又默默地来到老太太墓碑前,献上一束自采自扎野花,恭恭敬敬地躹了三个躬!
该文曾在《同步悦读》平台征文中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