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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先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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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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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柳筐的样子

听说堂弟和弟媳闹翻了,吵着要离婚,我得去劝劝。

车到乡下的婶娘家,已是中午时分。堂弟和弟媳都不在家。年过七旬的婶娘在门口,手搭额前,老眼昏花颤巍巍盯了我半天,才缓过神来,惊喜地说,伢来,婶娘可想你了。

欢喜进屋,放下礼品,环顾四周,一桌四椅,见书案上立着叔伯的遗像和香烛,我神情肃然。又想起什么,和婶娘打过招呼、顾不上喝茶,便直奔二楼。杂物间的墙角处那对黝黑、老旧的柳筐依旧叠在一起。我轻盈的脚步声还是惊醒了柳筐,它们似乎震颤了一下,仿佛有着许许多多的话要向我倾诉哩。

柳筐的底有些坍塌,是泥土长时间重压后产生畸形,底部用两块圆木板托着,加铁丝绑紧;边沿断裂处也用铁丝捆扎过。只是,铁丝锈迹斑斑。四根担绳是用黄麻编织的,本来结实耐用,只是被岁月磨得极细,弱不禁风,怕是再也不能承重了。

记得十几年前来帮叔伯搬家,堂哥、堂弟几个人非要把土墙老屋里收拾出来的两只破旧的柳筐扔掉。叔伯眼睛一瞪,喝道,你敢!然后宝贝一般拎在手里,大步流星送到新楼房里,让我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都什么年代了,不种庄稼不辛田,留这玩意儿还占地方。

婶娘说,这是我当年在娘家给老头子的定亲信物呢。

还有这事?我一边搬着家什,一边递香烟想问个讲究。怎奈叔伯就是笑而不语。堂兄弟们知道柳筐是父母的心爱之物,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丢弃的话了。曾听母亲说过,婶娘的娘家在一个叫临淮岗的地方。我也查过地图,临淮岗就在淮河边上,那里以前常有洪灾临过。在和婶娘的交谈中,我慢慢了解到叔伯和婶娘之间关于一对柳筐的爱情故事。

当年,十八岁的叔伯因家境贫寒,只身外出讨饭、给人帮工,谋求温饱。流落到临淮岗时,正直国家首次倡导当地人民自力更生,发奋治理淮河的历史时期。叔伯被村里收留下来,也加入挑土担方的行列,毕竟有活干就有口吃的。人民群众对洪涝灾害深恶痛绝,都积极响应国家号召,把治理淮河当作头等大事来做。肩挑车拉,干劲冲天。

皮白肉嫩的叔伯做了几天,肩膀被压出血丝,手掌磨出血泡,晚上住在生产队队长家。擦澡时,上衣紧贴皮肉,一盆水被洗得通红。队长有个女儿,也就是我后来的婶娘,小叔伯一岁。作为同龄人的她,悄悄找来膏给叔伯敷在肩膀上。叔伯的两只上工箩筐太大,明显与他的年龄不对称,会压垮年轻的他。队长女儿心灵手巧,会用柳树条编织柳筐。不久,一对结实、小巧的柳筐就送到叔伯的面前。

再上工时,叔伯感觉肩上的重量明显减轻了许多,脚步也快了不少。叔伯会在傍晚收工时,摘一朵路边的小花送给队长女儿,收获了她的芳心暗许。

治淮大军依旧激情高昂地奋战在工地上,谁也没想到两颗年轻的心渐渐靠在一起。尽管那时食宿单薄,条件艰苦,有着心上人的叔伯,浑身平添使不完的劲。每天都能提前完成担土方的任务,还能帮把体弱人家。每次完工回来,都要细心洗掉箩筐上粘结的泥土,叔伯知道,这是队长女儿送给自己的信物呢。肩膀上的皮脱了一层又一层,叔伯的身体锻炼得越发健壮。

后来,听说淮河的治理因资金匮乏,便缓停下来。队长女儿和叔伯相爱的事,也终于被察觉。原本是要嫁给公社领导的儿子,却没料到与叔伯私下相好。双方父母决定要强行拆散这对年轻的恋人。治淮工程停了,没活可做,赶走叔伯正是个好理由。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队长女儿见叔伯要走,悄悄带着早已收拾好的两只包裹,放进箩筐里。含泪和叔伯一起对着家门口,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挑起那对箩筐消失在雨夜里。

叔伯外出糊口,也为治淮出了一份力,还领回美丽的婶娘,成了村里新闻。都是庄户人家,懂得低调,不便大张旗鼓地祝贺。东家送床被子、西家送来口粮,接济叔伯和婶娘成了新家。乡下人作兴 “ 宁拆千座庙,不拆一家婚 ”。祝贺的事都是静悄悄地进行着,叔伯乐得脸上笑开了花。后来,婶娘的父亲辗转托人带来一些钱物,算是认可了这门亲事。

婶娘贤惠善良,操持家务,还教会了叔伯柳编手艺。全生产队的簸箕、谷箩等生活用具,都是出自婶娘和叔伯之手。我小时候经常见叔伯挑着两大担子箩筐,扁担一闪一闪的,慢悠悠出去兜售。空闲时还带出不少徒弟呢。

有时,叔伯用箩筐一头挑着堂哥,一头载着堂弟,和婶娘上城逛街,也许是想让城市的繁华抵消婶娘的思乡之苦吧。叔伯常说,在有生之年,一定要带婶娘回一趟娘家,哪怕喊一声岳父,叫一声岳母,也好。婶娘脸上甜蜜蜜的,眺望远方。

无奈,五年前,叔伯一病不起,临终前握住婶娘的手,叹道:你跟我出来几十年,受苦受累,还给我生儿育女;如今我又要丢下你,先走了......

婶娘的天要塌了,哭得撕心裂肺。可看着孩子们,只能强忍悲痛,硬撑下来。

我坐在对面椅子上,听婶娘慢慢地唠叨着往事。婶娘眼里满是浑浊的泪花。屈指算来,婶娘来到新家五十多年,有些事早已成烟云,唯独记得一个叫作临淮岗的地方,那是她的娘家。

淮河岸边如今变化很大,业已建成淮河文化园、临淮岗景区等文旅建设系列项目。我把从各种资料上看到的盛世美景,包括照片、视频,用平板轻轻地展示给婶娘。

婶娘泪中有笑,不住点头。

我再一次审视着当初婶娘编织的、成镇宅之宝的两只旧柳筐,陷入沉思。等堂弟他们回来,我要让他们记得柳筐的样子,更要记住父母在困苦岁月里那段真挚甜蜜、不离不弃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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