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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述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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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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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又度石料山

春风又度石料山

胡述武

还是那条路,横贯于厂前的老武(汉)黄(石)公路,当年繁忙的工矿通道。与公路平行的铁路线,历史更为悠久,听说已经停了客运。在我的感受中,以前坐绿皮车经过这里,就离城市不远了。而今此地便是主城区。

铁轨朝北一侧,奇妙地一个很大的湖,当年叫张家湖,今日称磁湖,湖水清亮,湖岸有了一条曲弯精致的绿道。记忆中杂花野草丛生的洼地,建起了栋栋高层楼房,小区的名字都很温馨,但卖家和业主也在抱怨有个生硬的地名:石料山。

石料山确实有山。在小区高楼对着铁轨公路的窗口,能望见不远处的山体,不算高,却有些奇特。地质学上称之为幕阜山脉的余支黄荆山,因其高品位的石灰石资源,倍受青睐又不得不忍痛刮骨。从山脚到公路边有一大片整理过的坡地,是开山采石之功效,现如今耸立着规模宏大的水泥生产线。

我们此行的很多人,都忘不了水泥厂的印象:破旧的厂房、飞舞的粉尘、灰蒙蒙的天空…… 然而,见到的却是整洁的厂区,宽敞的道路,草木茂盛,色调清朗。沿路有洒水车时不时喷洒,润湿水泥路面如镜,能映出人和物的倒影。中央控制室里,工作人员轻点鼠标,主机设备有序运行,长窑、筒仓、大磨……虽然还是当年叫法,气势变了,内质也变了。水泥厂变了风格,石料山更变了模样!

40多年前,我们从知青转身为工人,来到石料山。在我们好奇的眼里,石料山是因大厂的采石车间而叫成地名,是半山腰断开绿色的一面面岩石体,是坡地上参差不齐的厂房和生活区。山根湖畔拥挤着上十家工厂,数大厂采石车间资格老,我们厂怎么说也是“小水泥”。且两家又有扯不断的关系:同宗,派生,原料供应“小”厂靠的是大厂的采石车间,但采石工人的家属很多也在“小”厂上班。总之石料山被各种杂沓细节塞得太满,不管是春天还是冬季,稀稀落落的树叶上总是蒙着厚厚的一层灰,一刮风周围全是灰,一下雨灰色的泥水就顺着地势横流。还有那开山放炮声、机械碎石声、立窑轰呜声,不绝于耳。于是我们喜欢到张家湖畔躲清静,找乐趣,借一条小船荡在湖心,还可以隔湖相望北岸大厂的长窑大磨,那边叫枫叶山。

“小”厂扩建,前后从武汉、荆州等地招来200多知青,过着集体宿舍生活,也挥洒着理想化的荣誉感。虽然天地间、厂房设备、人的体肤穿戴,都被灰色的粉尘敷衍着,我却想到去描写劳动的光彩,更多人誓言用青春改变“小”厂的面貌。比如说技术革新,“小”厂是有传统的,谁叫土法上马,“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呢。有青工的参与,攻关组被称之为“降龙伏虎的人”:烟熏火撩的立窑上,架起巨大的电收尘器,电流击打的声音很好听。粉尘弥漫的装包岗位,垛包、推包,每小時30吨产量……成功试制光电自动码包机。那年春天,厂领导从全国科学大会捧回烫金字的奖状:“为表扬在我国科学技术工作中做出重大贡献者,特颁发此奖状,以资鼓励。”奖状上墙的情景我记忆犹新,几个楞头青围成一个圈,几双手托起举着奖牌的长者,兴奋地喊:往上,挂高些!

……

火热的场面感染了我,以此为素材写过好几篇文章。后来我调到省里的机关,还曾兼职行业媒体驻湖北的记者,与管理者、企业及工人多有接触。特别是这个工矿城市,于公(建材重镇)于私(水泥厂的情结),我都更为关注。

改革开放推动了经济建设复苏,建材业“受宠若惊”。远的不说,就说石料山吧:炸山采石留下一个个塘口,裸露似“伤疤”;“小”厂在铁路与张家湖之间建了2条小旋窑,生产白水泥、彩色水泥,居民怨声载道;大厂设计-条输送石料的空中长廊穿越城区和張家湖,却遭到环保、旅游部门的异议,错失当期国家计划……

面对市场的焦虑,我想着石料山的面目,却看得不太分明。开山放炮的烟气、立窑冒出的粉尘、山后飘来的一层雾,都能把它给隐藏了起来。而等到这些“身外之物”散去的时候,山还是那个山,却不是原先想象中的山了。这满是石坑的山脚里,似乎多了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多了一种虚境。

以国有企业改革为中心的城市经济体制改革发展很快。石料山的工厂大多“关停并转”。“小”厂和大厂的联合也从上至下进入视野,我间接地参与了一些调研工作,还驻厂帮助探讨对策,体会到什么叫“情、理两难”。

小厂效益不错,员工分享着福利,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显得准备不足。内部规定“小”厂副科级以下不论干部工人,男48岁女43岁一刀切,期限是三天,三天里不签字等于自动放弃了工龄。曾参与自动码包机攻关的沙沙,和担任行政科长的左正是夫妻,只好办了提前退休手续,俩人内退的工资加起来仅能维持基本的生活。儿子正考大学,每一笔额外的开支都可能让家庭陷入贫困。为此沙沙跑了国内十几个省的水泥厂做技术服务,接着又赴非洲劳务。

“小”厂因工艺落后炸了机立窑。身高40多米的庞然大物趴在了地上,腾起一片磨菇云,在半空中散漫开来,浓浓的-锅灰黄。这一刻,司空见惯的水泥人才理解市民为什么称这座城叫“光灰的城”了。

未来的发展,需要开阔的场地,先进的工艺,更大气的格局。1994年,石料山和枫叶山的生产主体纳入股份制重组,成为中国建材行业第一家A、B股上市公司,筹集的资金建起了两条新型干法生产线,犹如两条卧龙高昂起头脖,生气活现。有一个不容省略的细节,张家湖下面挖了一条隧道,替代空中长廓的设想。建成前,从石料山采掘破碎的石料,主要是通过铁路专线,转运到枫叶山生产区。火车穿过市区,每天只能运8趟,成本高,还带来城市污染。隧道输送系统使用后,输送量提高近两倍,长约4000米的传输皮带封闭运行,遏制了粉尘飞扬,周围的居民也不会怨怼频繁的火车鸣笛骚扰了。

2000年以后,我游离了建材业,但与老同事多有来往,特别是水泥厂的工友。他们中的很多人已经返回武汉,提前进入“养老”,或再次出外打工。不论如今的处境如何,碰到一起就要喝酒神聊,这样的场合,才听得到实话。虽然那“小”厂不复存在了,但总有一种人和厂的未了情。内心的委屈,其实只是那么一点点,觉得为改革做出了牺牲,却变成“小妈养的孩子。”这次有人提议去黄石找感觉,一些久未联系的也冒泡了:

“能不能到厂区看看呀,那地方有我们的回忆。”

“那不是我们的了,保安不让进。”

“只是去看看,又不做什么。”

“总要有个地方坐一下吧。”

“以前放电影的地方做什么用了,里面很多板凳的。”

“自带小凳,看到哪坐到哪。”

联络员理解大家的心情,也想到了一些因素,赶紧发声:“这次活动是黄石一游,并不以石料山为主,如方便可以参观一下新的生产线。”

“要领导批准很麻烦的。”

“千万不要找,免得自取其辱!”

正在牢骚时,来了一个电话:领导听说老同事返厂非常重视,布置办公室全力接待,精心安排好参观和中午用餐。

原本一次日常聚会,闹出的动静有点大。武汉过去了一大巴车的人,与等候在石料山的众人碰头。相聚一起的昔日同事、工友,有的在“小”厂呆一两年离开了,有的工作30多年直至退休;很多人返回武汉或外地定居,不少人虽住石料山也没机会走进现在的工厂;大家的本意是来寻访当年生活印迹的,却被另一种情绪牵动着,参观了新的生产线。厂区道路上,参观的人像年轻人般“哇哇”惊叹。“再次的见面,又历经了多少的路程”,这是一句歌词,也是多少人的内心感慨。

最为感动的是合影一幕,在厂门口,在办公楼前,在高耸的预热器下,甚至是亮堂的职工食堂内,大家纷纷拿起手机拍,拍,拍。宣传队的来一张,篮球队的来一张,生料车间的、泥木班的、小学的,各种组合眼花缭乱,留下了美好的瞬间。有心人还制作了红色的条幅,拍照时前排的人将条幅一拉,展开上面的字特别醒目:“红旗厂老同事,新时代华新情”----“红旗”即我们过去的“小”厂,“华新”就是牵手“红旗”改制发展的集团公司。不管怎么说,大家的直接感受是:华新公司没有见外,我们不是参观客,是返厂相聚的老同事……小小的细节似乎悄然融化了一些委屈和积怨。大公司的姿态,显然让这一批老人有所释然。

更加难得的是,谈笑中领导透露了信息:如果你们明年来,可能就看不到厂房设备了。

几天前有一场特别的签约会。当年亲自指挥炸立窑建旋窑的年轻厂长,如今已成为稳健的企业领袖,他宣布在华新百年复兴基地项目投产的同时,石料山的矿山和水泥生产线彻底关停,整体移交政府。

“这下好。抹布天天不离手的日子不会有了。” 沙沙和左正俩口子在石料山有一套住房,高兴地说。

林小浪如今定居在深圳,她说:“石料山有我的青春寄居地,拆迁之际返厂,无撼了!”

我知道,类似的节点对于华新公司来说是多次了。

2007年,位于老城区的枫叶山生产区全线停产,生产单位迁至石料山。

为什么是那年?因为华新公司百年之庆。对于中国实体工业企业来说,“百年老店”可谓凤毛麟角。而华新公司历经一百多年风雨沧桑却始终屹立在行业前端,称得上是一个传奇。

2018年的再决策,意味着华新公司全面落实“退城进园”计划,在更为合适的地点打造全球领先的绿色建材生态产业园。

作为工矿名城的黄石,早在思考转型之路。华新公司说:美好的世界从我们开始。

在水泥业还是一片红火时,华新公司涉足环保产业,致力于水泥窑协同处置废弃物技术的研发和实践,无害化处理生活垃圾、污泥、漂浮物、污染土等废弃物,其成果于2016荣获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二等奖(当年一等奖空缺)。

应该算上1978年的那一次,华新人已经两次获得全国科技大会的重奖!

紧扣时代脉搏。华新人“以退为进”,显示了实力,勇气,眼光,责任,情怀,缺一不可!

深化改革到今天,有企业家的眼界和坚持,也有众多工人的忍辱负重和自我坚持。

又要告别石料山了。

五月的清风从湖面拂起,穿行于小区的楼房间,越过铁轨公路,去抚摸石料山的胸肌。

因为风的缘故,思绪里涌出意象:

往日的张家湖为什么又叫磁湖,是因为一个传说,釆矿人的祖先光着膀子在湖边洗澡,身上特有的味道渗透到水里,水草丰嫩,吸引了一尾又一尾鱼儿……

如果将隧道扩建成水底世界,让孩子们在湖底欣赏各种鱼类,那该多好。

废弃的铁路线可以建城市轨道交通,让游客坐着观光车在城市中穿行,看得到水,望得见山。

石料山的“伤疤”正在治理,岩石上建飘台,撒土植绿,草木蔓发,春山可望。

不知道这是我个人的习惯,还是岁月和事物的吸力。我站立在石料山,就会观察和琢磨它;离开石料山,也会挂记设想着它;不论过去、现在和未来。我依稀记得石料山的纯粹且机灵,几乎没有什么杂念,舍身奉献自己之力。我也看到石料山那历尽风霜的脸上已有了许多的皱纹,却仍然具有一张孩子般的笑容。我想着石料山的面貌,是有层次的风景。一层青绿,一层明黄;几分惺松,几分灿烂;在云淡风轻中回归了灵性,洋溢着动感。


                                               首发《中国报告文学》(2019年1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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