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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艳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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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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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仙花

母亲算不得爱花人。以前,家里养了许多花,那都是父亲的最爱。是父亲一盆一盆地给它们浇水施肥,寒暑交替时换盆换土,端出端进。母亲从来就没有管过花儿的事情。

在甘肃的时候,我和妹妹最喜欢太阳花和凤仙花,当我们知道凤仙花能将指甲染红的时候,我们更是渴望能拥有自己的凤仙花。但是,父亲只爱他爱的花,母亲依然不爱花。无论我们怎么缠着父母想要凤仙花,最终家里也没一棵凤仙花。

暑假里,看着别的小伙伴将指甲染得红红的,心里别提多羡慕了。有一天晚上,妹妹在她同学哗哗家要了一棵凤仙花,她的同学很豪放,连根给我们拔了一棵。并且告诉我们,染手要全棵的凤仙花,根、茎、叶、花全都要。回家将它们放在蒜罐里捣碎了,手心里攥一些捣碎的凤仙花,然后再给上面的手指上放一些,然后用塑料包严实了,外面再包一层布,这样过一晚上,等明天早晨打开,手就染红了。

天蒙蒙黑的时候,我们拿着凤仙花回家了。甘肃夏天的晚上黑的晚,九点钟才黑透。此时,父母已经在最西头他们的房间里睡着了。我和妹妹的房间在楼道的最东头,中间隔着一条楼道和三间房子。所以,我和妹妹在这边干什么父母都听不见。这让我们在不想睡觉的夜晚可以随心所欲地玩:抱着自己的被单和枕头去院子里躺在乒乓球案子上数星星、讲故事,享受夜晚的清凉寂静;利用夜幕做掩护,将前一日被小伙伴偷走的太阳花再偷回来,原样种在自己的小奶锅里;用开水烫蛤蟆窝,看蛤蟆从窝里爬出来气得肚子越来越鼓,眼珠子瞪得像牛眼。

今夜,我们又有了新的玩法,用凤仙花染红自己的双手。妹妹从小就比我会干活,她负责用切菜刀将凤仙花切成一段一段的,再由我放上白矾用蒜罐捣碎了,放在吃饭碗里以备用。

在染指甲之前,我们要做好睡觉的准备,洗漱完毕将睡觉的卧具准备好,再准备好包手用的布和塑料片。两个人要将四只手全部都染了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妹妹先帮我将我的左手染上,攥成拳头用布包好了。我再帮她将左右手染上包好。剩下我的右手,最难搞了。只能用嘴来帮忙,两人互相合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将右手也染上用塑料和布包起来。

当我们庆祝着胜利成果,幻想着当太阳升起,我们也能拥有一双红掌红手指红指甲的双手的时候,握着凤仙花被塑料和布包裹的手开始又热又涨起来,凤仙花的药液开始往肌肤里渗透。两只手热痛难忍,真想立即除去包裹在外面的布条和塑料,解放出双手。想到凤仙花得来之不易,想到能拥有一双色彩艳丽的双手,必须坚持坚持再坚持。

夜深了,举着受苦受刑的双拳,睡一会儿就被疼醒,疼醒了互相鼓励鼓励再睡。实在坚持不住想就此罢休了,妹妹讲起了黄继光的故事。英雄的故事激励着我们,咬牙坚持到天蒙蒙亮,手疼得实在坚持不住了,这才将包裹在手上的塑料和布片打开。经过一夜的浸染,我们的手心手指连同指甲终于是变红了,整个手都被泡脓了,像老树皮一样一个深沟一个深沟的。

随着太阳的升起,我们被泡脓的的手也渐渐鼓溜起来,慢慢恢复了原样。当我们举着手向父亲展示我们的胜利成果时,遭到了父亲的呵斥。父亲说难看死了,谁染指甲把整个手掌都染红?像吃了死人的手。

后来才知道,将整个手染红是甘肃人的习惯,我们老家只用花朵将指甲盖染红就行了。将整个手都染红是我和妹妹第一次这样染指甲,也是最后一次。以后再染,就按老家的习惯,采几朵凤仙花儿在碗里捣碎了涂在指甲上了事。等花儿干了,指甲也就红了。简单又不痛苦。

依然羡慕别的女孩的红手掌,在父亲反对,母亲不支持的情况下,我们不敢再将凤仙花放肆地攥在手心里,投入地体验染指甲的苦与乐。刚回到河北的那几年,我几乎失去了染指甲的兴趣,父亲说,染指甲是小孩子的事,你都上高中了,再染指甲就不好看了。母亲也说,这么大姑娘了,染红指甲不大方。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母亲也喜欢起凤仙花了,也像我们小时候一样热衷染红指甲了。是因为退休后,感觉生活自由了,不再认为染红指甲不大方了吗?还是凤仙花给了她新的记忆,让她看见凤仙花就想起亲人,想起家乡,想起过去的温馨时光。我常常想,母亲要是在我们童年渴望染指甲,向往一棵凤仙花的时候能像现在这样,为我们种一棵凤仙花,为我们摘几朵凤仙花捣碎染在指甲上,那该多么幸福啊。妹妹说,母亲喜欢凤仙花源自吴桥的舅舅。十多年前,妹妹带着七十多岁的母亲去吴桥舅舅家玩,在吴桥杂技大世界前的花园里看到了许多凤仙花,有红色的、有紫色的、有粉色的、有白色的,粉色还分深颜色的粉和浅颜色的粉。这些凤仙花不光颜色不同,花开的形状也不同,有重瓣的,有单瓣的。重瓣的花雍容华贵,开得像小牡丹。单瓣的花,轻雅飘逸,像穿着轻纱起舞的单纯小女孩。碧绿的花叶水水灵灵长在枝干上,玉琢翠雕般,令人心生爱怜。母亲没见过这么多颜色,这么漂亮的凤仙花,感叹着,夸赞着。舅舅主人般邀请母亲,采一些花籽带回去种上,明年你也就有这么多品种的凤仙花了。

母亲和舅舅兴致勃勃地采起了花籽。那个下午,可能是母亲和舅舅玩得最开心的一个下午。当年,姥姥抱舅舅来家里的时候,母亲已经在北京气象学院读书了,后来又去西北工作,和舅舅相处的时间很少。这次相聚,母亲和舅舅都已经是白发老人了。他们珍惜着相处的时光,诉说着逝去的过往,展望着不久的将来,将凤仙花的花籽认真地采摘下来,收进母亲的行囊。

母亲从吴桥回来的第二年,在院子里种了许多凤仙花,一到花开就嚷嚷着叫我们去染指甲。我也将母亲给我的花籽种在了小区的许多地方,并且还带到广州去,种在冬天的花盆里,在广州温暖的冬天里,凤仙花开花又结果,看见它们就像看见母亲亲切的笑脸,心里暖暖的。

去年秋天来四川的时候,母亲说忘记带凤仙花籽了,非常遗憾。要我回家的时候,一定带点凤仙花的花籽来。我牢记着母亲的话,挖空心思地想,我能在哪里找到凤仙花的花籽呢?我这人有个拈花惹草的习惯,见了花籽就想采,这里采了那里种,喜欢帮助花草繁殖迁徙。我想起去年秋天去菊香苑小区玩,采了许多凤仙花的花籽装在我的包包里,那也是母亲从吴桥采来的花籽种的。后来看到适合凤仙花生长的地方我又随手将花籽撒了出去。不知包里还有没有剩下花籽。

我开始翻包,将手伸到包的最底层一点一点地摸,终于摸到三粒凤仙花的花籽。我将花籽放在母亲手心,告诉她这还是你和舅舅在吴桥杂技大世界采的凤仙花结的花籽。母亲兴奋得像个小孩子,眼睛瞬间就放光了。

母亲问我,就三个籽,能种出凤仙花来吗?我说能。你用心种,精细管理,三棵凤仙花也能长得很好。

母亲将两颗种在了花池南边的紫薇树旁,她说那里阳光好,每天最早晒到太阳。又将一颗种在花池西边的牡丹旁,说那里下午晒太阳的时间最长,并且每次上阳台来第一眼就能看见它。

三棵凤仙花都如母亲所愿出苗了,并且长势良好。母亲很开心,每次视频电话都要让我看看她的凤仙花。

进入六月,凤仙花开出了第一朵花,母亲高兴得像家里来了贵人,不知如何招待它才好。问我,第一朵花怎么办?是留着打籽儿还是掐了染指甲?我说染指甲吧,你只要不掐了花蒂是不影响结籽的。母亲没舍得,等到花开的越来越多了,她这才掐下来染指甲。三棵花唯一的遗憾就是全是红色,紫色和粉色的花没有来。

暑假,我去看母亲。母亲见了面就说,你来了就可以染指甲了。我的凤仙花开了许多花,长的可好了。坐了一天车,天气又那么热,吃了饭已经不早了,母亲问我染指甲吗?我说不染,我要洗澡睡觉。我心想,这话在我小的时候咋不问我呢?那时我多么想染指甲,母亲却总是嘲笑我们,说那是农村小孩子才干的事。

母亲说,今天凤仙花知道你要来,开了许多花,你要是不染,明天怕是就要谢了。我说,谢了就谢了吧,我那么累,染上指甲睡着了,染红了床单怎么办?如今的母亲倒像个孩子,我却像个大人了。

第二天下雨了,母亲又惦记她的凤仙花怕雨淋了,和我商量,现在把花摘回来你染上指甲吧?我正坐在茶几前喝茶看书,我不想染指甲,怕麻烦,染上指甲许多事都干不了,就连翻书这样的事也很难做,弄不好把书染红了多难看。

看着母亲像孩子一样恳切的眼神,我又不忍心拒绝,只好答应母亲。母亲得到容许,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突然就打起了精神,冒着雨就去阳台摘花了。立秋前后是今年最热的几天,我怕母亲热坏了,在屋里喊她少摘几朵就回来。母亲耳背,全身心都在她的花儿上,那管雨淋,天气热。

花儿摘回来了。母亲问我喜欢用白矾捣还是用小石头捣?我说当然用白矾了,母亲说芳芳她喜欢用小石头捣。我问母亲为啥呢?我看着书,这样问也就是和母亲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而已,我并不在乎母亲怎样回答。母亲说她也不知道呢。说了半天还是和没说一样。

母亲开始用小碗的碗底捣凤仙花,一下一下捣的很认真。在我的印象里,母亲除了工作,做任何事都是“胡里麻都”,这是她自己说的。但是,今天母亲的表现却极其认真,怕凤仙花会掉出小碗底,她弯着腰,几乎将双眼都凑到碗底去了。看着母亲那专注的样子,我真想说:“妈妈,你这是表演给我看,在给我写作积累素材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我看到母亲已经沉浸在凤仙花的世界中去了,她的身影孤独又苍老。曾几何时,母亲的背已经驼到了如此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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