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很闷热。车子晃动着,他眯上了眼睛,半梦半醒。迷迷糊糊的,他好像看到正在学走步的小孙孙伸出肉嘟嘟的小手趔趔趄趄地向他扑来,刚抱住孙子想要亲亲孩子的小脸蛋,媳妇出现了,一把就抱走了他可爱的小孙子。他明明看见,儿子就在跟前,却一声不吭。一个刹车,这时车子停了下来,他猛地惊醒过来,这才发觉,刚才是做梦了。他知道,即便不是在梦里,只要媳妇说一句,不让他这老家伙碰小孙孙,他就真不能碰,而儿子就和梦里一样,从不吭声。
除他之外,车上的乘客都下车了。他靠窗坐着,又合上了眼睛。“老先生,又到一站了,您要不要下车走走?”知道司机这是在问他,但他没有回答,只是坐直了身子,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拿出块洗得花白又丝薄的手绢,擦了一下刚才做梦流在嘴角的哈喇子,然后把头扭向车窗,睁着一双有点浑浊的老眼,茫然的盯着外面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手绢是老伴留下来的,用了多年,他已不敢搓洗了,生怕一用劲,手绢就会烂掉。他想,手绢彻底烂掉的时候,他大概就能和老伴见面了。
他很清楚,自己坐的这辆公交车,现在还没到一天里最后一趟的时间,此刻停靠的只是中途一个站点,也并没有到达终点。而他,可以和往常一样,要么选择到了任意站点下车去走走再回来坐上,要么就一直坐在车上,看一拨又一拨人上车、下车,再上车、再下车。车开着,他就坐着,除非是最后一趟,他才会在离家最近的一个站点下车。
他这时突然看到人群间有个老太太提着个菜篮子,低着头蹒跚地走在人行道,那灰白的短发和晃动手臂的样子,像极了他过世了的老伴儿。那老太太好像往这车扫了一眼,他便低低地叫出声来“老太婆!老太婆!”一如当初老伴在世时的称呼。可是老太太转眼就没了人影。一会,陆陆续续的又有人上车了。
他面向车窗,还在喃喃自语。刚上车的,有人对他好奇起来,不过那份好奇并没持续太久,因为各有各事嘛。要聊天,要接电话,要玩手机,还要和爱人搂搂抱抱,哪有时间好奇别人?
他当然知道,老伴儿是再也回不来了,好多人好些事都回不来了。而时光就像迎面而来的飞刃,迅疾、残酷、不留情面。他正坐在人生老去的车上,速度越来越快。
他想起,退休前,他在单位是个不大不小的领导,家里总有一些客人会来。常常,他和客人坐在客厅高谈阔论,老伴则独自在厨房默默操作。经常会是,他正和客人说得起劲,忽然就听到老伴大着嗓门催“快快快,过来吃饭,等会再谈国家大事吧,饭菜要凉了!”之后又听老伴大嗓门地叫唤躲在房里看电视的儿子两口子出来吃饭。
老伴在世时,他对老伴是不满意的,比如她总喜欢大嗓门说话和毫不遮掩地剔牙,还有,一闲下来就只会调大声音看电视。诸多的不满意让他留意起别的女人来,中年的他曾偷偷喜欢一个女同事,不料鼓起勇气正欲表白,那人却突然调走了,害得他的心事儿只得无疾而终。这秘密,老伴在的时候,他时不时地会回味回味,谁知老伴没了后,他的记性也没了,有次对面碰上那女的,他居然想不起是谁。
恍恍惚惚中,他又看见,刚退休后的自己,因为客人渐渐少了有点不习惯,老伴便大着嗓门在一旁讥笑他的无所事事。后来他迷上了写字画画,爱上了钓鱼,累了自有老伴端茶送饭,日子倒也过得风平浪静。但老伴一过世,日子就变了。儿子、儿媳从他手里拿了钱在外另买了房子后,小两口很坚决的搬了出去不再和他同住,还把他的房本、存折也拿走了,说不能留给他那将要再娶的女人。
多年过去,小两口嘴里说的女人一直没出现。他一个人守着空落落的家,像老伴当年一样,也把电视声音调到了最大。看着电视里的热闹,他想念这家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甚至是吵闹。老伴大嗓门地指责儿子两口子不做家务,儿媳扯着嗓子回嘴、恶狠狠地摔门,儿子闷声闷气地抽烟,一大一小两个孙子此起彼伏的哭叫声……但这些,都让老伴给带走了。
家,彻底冷清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点点小声响也让他很期待同时又很惊恐,他越来越害怕一个人待在家里。他变得丢三落四,喜欢喃喃自语。儿子两口子见了,认定他是得了老年痴呆症。原本还隔三差五要他送大孙子去上学,这以后不敢要他送了,说他弄丢自己便罢,不能把孩子弄丢了。
儿子一家子搬走后,很少回来看他。搬走那天,儿子把一串数字写在门后小黑板上,说,有事就打电话。那串数字,他就没在手机上划拉过。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喜欢上了坐公交车,像要赶着上班似的准时。像他这种年纪,只要在脖子上吊个老年证就能免费坐车,爱去哪去哪,真好。
车子继续往前开着,一摇一晃,他晕晕乎乎的刚要睡觉,听到有人压着嗓子似乎在议论他。
“看见靠窗坐的那老头了吗?他以前是我单位的领导,现在老坐在公交上打发日子,我每天都能在车上碰到他。”
“还能有啥,反正退休闲着没事呗。”
听这一说,他觉得,天气真他妈的闷热死了。想要下车,却又不知道下车后能去哪,于是,一动不动,继续假装或者真的靠着车窗睡大觉。他压根就不用担心会错过站点回不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