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从事。”
—— 诗经《小雅·北山》
从呼伦贝尔草原到牙克石林区重镇乌尔其汉,列车经过煤田不久;窗外便开始出现恣意的野旷和西去的河流。此刻,倘若你身在车中并伏窗东视,你很快就能看到一座颇具动感、正与天地共舞的旋转般的青山,相向着、劲从大地的深处盛意迎来;此刻,你的脑海一定会闪现诸如图腾、诸如崛起等亢奋精神的力度词组吧?你看那山,多像激扬人生的一次突破,在寒秋的落英与深冬的积雪都捂不住的地方豁然拔起,彰显庞然、彰显壮伟,彰显雄浑亦彰显北方山沉实而底气十足的内涵与阳刚之美,其主峰之高耸、气势之巍峨,哪怕只看上一眼,便会令人想起历练意志的每一次登攀;还有丰富知识的每一次开卷......
——好大的山!它来自于哪一纪地壳运动、海底升迁?它经过怎样的冗长埋没?茫茫沉滞、漫漫水淹?东晋奇人葛洪曾在《神仙传·麻姑传》中感叹:“东海三为桑田”。唐代诗人钱起亦言:“世事悠扬春梦里,年光寂寞旅愁中”。
坐在车中,来不及纵使思绪的神骏漫游,却详见车窗外的草木越来越少,山、越来越大。渐渐地、上有“个”字顶的三角架平房开始多起来,车速减慢。
及至列车进站,再看那山、山貌也随着时间和空间的位移略偏西北,并且以正面的博大更显苍浑;这就是我故乡的北山,远望中似带缄默与谦卑的人性、因能容风纳雨而胸怀善意,因返璞归真而自成怡景;对我而言,则完全是因为早已铭刻在心的乡情震撼、所以更具亲切熟悉的感召力吧。是的,北山在我心里,拥有着父系的含义连同神性的奥秘。山上松桦成荫,林间花草馥郁。伴随着乌尔其汉国家森林公园宏图框架的逐步完善,山间增设的游览石阶与凭眺凉亭,更以画龙点睛之笔文绘并点缀出皓皓北山的锦绣灵气。
每一次还乡,都要满怀虔诚地拜谒北山;这次也不例外,站在北山神的脚指甲上准备向他老人家的腹部攀登,身处V字形底点仰视,靠近东侧险峰上的凉亭伞影宛如龙车的华盖、苍茫在滚滚晨雾迷蒙中偶现朱红。“V”是镶嵌在山体之上的两条人工石径,沿右侧石径上行;吸新鲜空气清肺,赏野花悦目,听鸟语虫鸣,适逢登山者极少而无噪杂、休闲的心情刚好与露珠的晶莹并融,便可以顺着山势身体前倾,想一只鸟的无忧飞行如信马由缰的自己,悠哉游哉间恍然如身入神话、身临仙境。
这夏日的北山是蜂蝶的乐园,开在石径两旁的麦瓶草、其经典而白中略泛紫彩的花瓣和细蕊,是从一个椭圆形带有棕蓝脉络的兜状花托上谨小慎微地存在的;它的美,自带一种似开未开的感觉,像坚守花期的少女。有些拘谨,有些含羞;狼毒花则是我孩提时的玩伴,被我称作烟火头,你看那紫花地榆的花茎、她是多么深情地酷拥母性的厚爱呀,她总是清苦着自己,瘦而韧性地把自己的孩子举向高处。野芍药花落了便难寻踪迹,开得更远一些的石竹、黄芪、桔梗、绣线菊、还有马兰和山菊,则会吸引我离开石径的拘束,经过黄色的、灰色的火绒草走到野罂粟的近处。它让我想起虞美人或古代的词牌,待晨雾共露珠打湿鞋袜,重返石阶。我习惯在数到九十九步时转身,向一路走来的下坡俯视,看起点如驿站;然后再看初醒的白雾随意的婆娑与无拘的泛涌;看隐约缥缈处一栋栋上置三角架的尖顶平房依稀于错觉中律动,看清澄的北河流过我家老屋西侧的朦胧。目光回敛,再看这山间原有本心的草木,依旧笑摇于李清照的诗外变成足以喂养精神的谷物;化境这边独好。此处、应该算是山神的膝盖吧?又好像略低了一点......
黎明前的一杯小酒,比八两少了半斤,还不够飘;却也多出几分轻盈。抬头仰看北山第一高坡东侧的大红圆柱凉亭,酷似山神別在腰间的镂空葫芦,不知不觉间到了那里,炽灿灿的朝暾恰好喷薄。举目东望,逶迤的圈河浩浩如天上之水流金泄玉地蜿蜒过来,凉亭北侧密生着婷婷通幽的白桦林,拍照是不容错过的,比较喜欢的两张图片;一幅是巉峻之上凌空展翅的雀鹰,另一幅是逆光中宛如花朵般的落叶松球果。算是此行的第一收获,投足纵目间、野花渐渐多起来,点点簇簇,此起彼伏。调换一下方位,披着温暖的紫气沿山间小路西行,我就游览到了山神的腹部;脚下、岩石上丛生的多肉植物是我小时候经常吃的山提溜,在文章里、有瓦松的标注;而我观其小巧状如莲朵般的掌心雕塑则更喜欢叫它石莲。这可能就是山神腰带上的宝石花吧?从山腰的中部上攀,期间有一段相对平缓的林地,夹道右侧林木成荫,枝杈梐枑;左侧则是疏可跑马的空地与昂霄逼汉的松树。这山神的怀中缠有一尺多长带毒的花蛇呢,算起来,应该有十余年没能看到那些天生无脚的家伙了;我从松林的空地向西漫步,沿着另一条幽径登上西侧的凉亭。早晨的太阳这时候已经升起来了,彩照把凉亭的投影映在北山对过平山中的桦林里,因重雾尚未散尽,亭影与光束的成像颇似一炬硕大的火烛;看上去很像传说里的佛光。我正要拍照,却听到了鸟语:“啾啾——啾啾——”。久违的带有乡音感的亲切与熟悉,是从附近一棵山丁子树上发出来的;我很怕惊飞它似地蹑手蹑脚地向那棵树走去,边走边听,同时、眼睛还一眨不眨地盯着树冠寻觅。很快,我就在一簇晃动的叶隙下发现了一只精灵般的小鸟,它棕红色的胸腹与深绿的树叶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它的喙、变速频频地在树干与树叶的夹缝里欿着寄生虫,我一次次举起相机抓拍;可怜这美丽的鸟儿,对于果腹饱肚的求索太投入了,对于我的到来与不停拍照、简直就是置若罔闻。它一会儿跳到碗口粗的树干上背对着我,露出瓦灰色直通后颈部的头顶,黑披肩、和初级飞羽上带有一小款白斑的黑翅。一会儿又跳到树枝上露出头颈两侧包括颏喉处的黑色,它胸腹部的棕红一直延伸到尾羽,嘿!原来竟是一只北红尾鸲鸟;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书上说:我们有缘幸遇的所有花鸟、都是我们前生的亲人化身,所以,请不要伤害它们。
——这只小鸟,究竟是我前生的兄妹、还是我的爱人呢?我仔细地打量着思虑......
书上说:北红尾鸲又叫火燕。鸲,意为鸟类的一属,体小尾长,嘴短而尖,羽毛艳丽;雌鸟的颜色要比雄鸟逊色。“红尾”,是指北红尾鸲鸟的特点。倘若近距离观察、你会发现其实北红尾鸲的尾巴并不是全红的。此类鸟的上尾中央羽有四枚黑羽、仅仅外翈才略隐棕红。你知道吗?为了拍到这种鸟,每年都有很多来自全国各地的摄影爱好者,会专程赶到内蒙古大兴安岭来追踪拍摄的。在北方乌镇乌尔其汉,网友们的拍摄线路基本都在靠近大雁河的旅游南线;来北山这边采风的游客很少。这对只身回游的我来说是一种极其难得的福报,在此之前小鸟与我,都不知各自要经过多远的迁徙,才能在此山中遇到?惊异、对视、一生仅有一次心照,往往匆匆、甚至几秒;我在稍纵即逝的瞬间不停地拍照,为日后重温这难得的遇见争分夺秒。北红尾鸲突然不动了,它在正对我的一树斜枝上看了看我,随后纵身跃入崭新的天廓——
“啾啾——啾啾——”。一连串的鸟叫带动的起飞恰如一团火影的燃烧,犹似一枚移动的响箭划过丽日的朗照,酒足饭饱的北红尾鸲鸟扑闪开翅膀越飞越高。好羡慕、它对故乡这片錦山秀水的深爱、心无旁骛与来去自由。拍照尚未尽兴,北红尾鸲鸟的各种动作也还在脑海中萦绕,却又不得不离开那棵红鸟已去的山丁子树,再看前几秒还闪耀在平山上的清晰可见的佛光,早已梦醒般散到天外云霄......
回去,把这些图片存入电脑;一定要好好看看这只北红尾鸲鸟。
感恩吧,感恩相遇;感恩北山赐予我的实地思考与遍野香草;感恩每一次并非刻意寻找的意外见到;比如这鸟的纯美自然而毫无矫揉造作。这晴空碧野,这大山小鸟、一个是我精神的回归大隐高蹈,一个是我入世的缩影形骸渺小。都无所谓吧,在往上走,空地越来越宽,树木则越来越少,天蓝通透并悬浮着云飘,目光无阻;我站在北山神的肩上了。像一只鸟,注视着我青少年时代经常俯瞰的镇区,那里,曾经有满载木材的火车和通向外省的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