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夏季疯长的阔叶林一阵淅沥哗啦的躁动,忽有三道灿烂的旋风,勾出优美的弧线、曳过铜驹子的头顶。他一机灵,不由得松开了搂着半截枯杨的双手,同时发现,一股秸杆儿稀屎已顺着斜坡穿出三尺,注入身后的草丛。昨晚接受外业任务、在段长家喝了半筐十二度,裂开大嘴如痴如醉如巅如狂地吼唱《我是一匹北方的狼》时,也许是兴奋过度;忽略了那瓶过期罐头中不适的腐味儿;看着平时喝“老散”好称“万里长城永不倒”的段长捂着肚子打饱嗝,一口一个“服输”的熊样,真有一种胜者王侯般的快感。幸亏眼下蹲在灌木丛里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狼狈相没被段长看到;不然,那家伙一定会乐得捧着肚子满地打滚儿。
大概绕过前面的山脚就到施工现场了,铜驹子一边拉稀一边猜想。
当时,发誓说不虚此行,和铜驹子一道来执行任务的管子及另外一个哥们;正同段长一起赶路,三人已顺着防火公路走出十几步远了,听到阔叶林的喧响连同触及路面的蹄音,不知那位眼疾的喊了:“狍子”那么一嗓子,接着就听管子惊叹到:“哎呀!我操!真他妈大。”
三只狍子消失在公路南端的浓荫中时,铜驹子第三次提着裤子站起来,小跑两步想赶上管子等人。
就在这时,蓦地;从对面弯道上突然传来急促的喘息声,就在几个人大眼儿瞪小眼儿愣神之际,两只饥肠辘辘追击狍子至此、来不及刹车的苍狼,险些与哥几个撞个满怀。领头的雄狼抖擞了一下背上的鬃毛,伸出血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巴,轻蔑地扫视了对面两条腿的动物一眼,露出一副极不友好加厌恶的怒容。
哥四个几乎站着没动,上午的阳光从背后照射下来,管子瘦而细长的身影儿便投在雄狼的爪下,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每个人的手上都握上了电工刀、钢钳子、紧线机、铁锹之类的“武器”。只要狼敢进攻,就意味着一场血战和死拼。这场合,胆大的让你头皮发麻,胆小的让你双腿颤抖,脊梁骨向外直冒凉风。铜驹子的腿是第一个发软的,软就软在昨夜的贪杯,尽管他还是一脸毫不畏惧的表情,但那频频抖动的下肢却已证实了他的心理。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眼睛却紧紧地注视着狼的举动。恶兽在意外的遭遇中,似乎看出了两条腿的动物不象傻乎乎的狍子那么容易对付。后面那只雌狼围着雄狼转了两圈儿之后,悻悻地改变了方向奔下路基,隐入草丛;那剩下的一只也无可奈何地跟了过去。
几个人望着狼的背影如释重负地各自长叹,几秒钟以后,管子滑稽地一躬腰身迅捷又重新挺起,他学着狼的腔调“嗷”地一声大叫,把其他哥们都逗笑了,气氛似乎一下子活跃起来,四个人一边赶路一边又神侃起来。
阴雨过后,山洪淹过河床,天架山林场通往放火外站的线杆被洪水冲倒了一串。天架山是上级主管部门划给林业局的最后一个林场,也是林业局新开发的最后一个林场;这里过去曾是野生动植物自然保护区,山高林密,林间年深日久的枯枝落叶,很容易引起雷击火。
所以,为了卫护森林资源与绿色和平;尽管外线段内的哥们都知道林业局址距天架山路途遥远,尽管大家都了解天架山是苍狼与黑熊的自然王国,尽管伙伴们都料到山洪过后小组作业的困难;但是,维修工作还是要志在必得的。
维修小组成员都是通讯公司线路维修养护工作中的精英,站在第一根倾斜的线杆旁,段长从怀里掏出一盒“希尔顿”香烟,哥四个除了偏头不吸烟,其他三人每人叼上一支,然后开始分工。铜驹子的任务是在折断的线杆旁选择好杆位,然后挖坑;以便重新立杆架线。其他三人一组,负责打拉线,将顺坡倾斜的杆子正回原位。
不知是因为野狼习惯咏叹命运的凄惨,还是管子刚才那一嗓子模仿得实在太像,引起苍狼的群体回应;就在几个人歇歇脚,吸完烟,准备分头行动的时候,突然听到四面八方的山谷中响起恐怖的狼嗥,声音凄厉,惊天动地。铜驹子一着急,差点儿拉一裤兜子,可是,几个人定神仔细分辨,才发现狼嗥声是从远处的山岭上传来的,由于声音在犷谷中构成了回音,所以乍听起来就像有无数的狼叫。
段长问大伙怕不怕?哥几个都摇摇头,段长就说:“其实,狼嗥证明它还没有发现我们,离我们很远,嗅不到人的气息,是瞎嗥、也许它爹死了,说不准还是他老婆;总之,他离我们很远,够不成威胁。让它嗥去吧,咱们干咱们的,互不干扰。”
铜驹子心里发空,有些怕。既碍于面子又硬着头皮冲管子说:“我拉稀拉得他妈的肚子痛,挖坑使不上劲,还是咱俩调换一下吧!。”
段长犹豫了一下说:“也好,就这这么办吧。”
管子独自抗着锹镐走出去半个杆位时,狼嗥声还没有停止。铜驹子似乎想起了什么,就扯着喉咙喊:“哎-----管子,如果有狼在背后袭击你,你可千万别回头,有意外就大声召唤我们。”
管子听了就笑着回答:“狼大哥不会找我麻烦,我太瘦,骨头多,它嫌咯牙;倒是你拉稀时可要千万小心屁股啊!。”
大森林的盛夏天蓝云白,诗意盎然,到处都是草长莺飞,鸟语花香。
管子手中的活儿并不如预想那么容易,虽然是五芳六月,可是在葳蕤的野草丛中挖杆坑,挖下两铁锹深后就到了永冻层,线杆断折的地段是黄土夹石,又粘又硬,管子只好挥镐猛刨,累得双臂生痛才挖下去大概一米左右的深度。而且越往下挖,越不好施展手脚。渐渐地,衣衫被汗水湿透了,紧贴着身子。瞎虻和小咬却有了可乘之机,轮着班伺机下口,大概忙活了两个多小时,才达到立架线杆的设计深度,这时,管子已经累得腰腿发酸,他索性把锹镐放在一边,蹲下身去,一捧一捧地向上捧土;幸亏管子的手大,等到最后一捧土扔完以后,管子已经累得动弹不得。于是,他竟顺其自然地坐在坑里、确切一些说是蹲在坑里点燃一颗香烟悠哉悠哉地吸着,这样既躲过了太阳的暴晒又可以小憩一会儿。
半根烟过后,管子精神了许多。心想:不知道段长他们的活干的怎样了,应该过去看看。便一使劲,站起身来。事情发生得总是那么凑巧,就在管子站起身形的刹那,一直幽灵般蹲在身后的狼大哥,悄然地结束了狡诈的伏卧,纵身一跃,张开雪盆大口向管子咬去,饥饿之狼在袭击之际总是下口又狠又准,这一口如果咬下来,管子的脑袋可就要一分为二了。侥幸的是由于狼的贪欲过度,嘴张得过大,一下子被管子的铁头卡住了。就在野狼含着管子的铁头想吐吐不出来,想吞吞不下去的时候。
看到左右两肩之上毛茸茸的爪子,管子立刻明白了处境的危险。他急中生智,双手一个反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狼的脖子紧紧扣在自己的脖项上。苍狼受到致命的威胁,后爪猛力蹬动,想从管子的手中挣脱出去,管子运足力气就是死不松手,他一边使劲,一边大声呼唤段长。人兽僵持之中,段长与偏头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跑在前面的偏头一上来就照准狼头敲了一钳子;段长则解开拴在腰带上准备立线杆时使用的棕绳,飞快地打了一个勒狗套,套在狼的脖子上。然后攥着棕绳的另一端,攀上附近一棵粗大的桦树,等他在树上稳住身后,落在最后边的铜驹子也赶上来了,他一看管子双手反扣着野狼的脖子,便抄起地上的一截枝桠棒,想照着狼头狠狠地来几下。段长看到后急忙喊:“当心,别伤到管子!。”
铜驹子听到喊便扔下棍棒,双手紧紧地揪住狼耳朵,偏头则抓着狼的两条后腿对管子说:“哥们,你松开手吧。”
管子说:“我还没背够呢。”他一边说一边背着狼向坡外爬,等他走到段长站着的树下、感到非常把握时,才对铜驹子等人说:“注意使劲儿,我可松手了。”
管子松开手,一个前滚翻折了出去。老狼拼命地挣扎着慢慢被悬空吊起,它在绞刑架上直蹬腿。
段长骑在树杈上问:“管子,没伤到什么地方吧?”
管子的前额被狼牙咯出了血,他用手背擦拭了一下,然后说:“狼是国家保护动物吧?”
偏头听后就傻呵呵地笑。
铜驹子在一边补充道:“保护动物怎么样啊,现在松开它,让它吃人啊?”
段长说:“对,个别问题,个别对待,先勒死它再说。为人类消除一害吗!。”
正午时分,四个汉子抬着断气的老狼来到天架山防火外站,站卡的护林员远远看见哥几个抬着个毛茸茸的家伙,不知道他们抬着什么东西,到了近处一看是狼,又看到管子前额上的血迹不由得一楞,问:“咋搞的?”
管子拍着胸脯说:“抓的。”
护林员便表示友好地给了他一拳说:“行啊,哥们。当年武松打虎被传诵为英雄,我看你赤手捉狼也不愧是一条好汉。”
偏头听后朝管子一裂嘴:“球,钓的;用脑袋钓的。”
烀熟的狼肉在锅内冒出了香味儿,哥几个倒酒‘端杯’搬凳子忙活了一阵,便围着一截摆满酒菜的木墩坐了下来。
护林员先举起酒杯说:“我代表天架山的父老乡亲,对通讯公司的大力支持表示中心的感谢,对四位朋友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说完,便要打个样给大伙看看。
段长急忙站起来说:“哎——我说哥们,一看你就是个诚实人,够朋友。今天要不是有任务,我非跟你喝个一醉方休;我看这样吧,中午大家少喝点儿,等下午我们赶完活,给我们经理去个电话,让司机开车上山来接我们,咱们痛痛快快喝个够。你看好不?。”
护林员听后点点头说:“大哥你说的对,既然领导信着咱了,把咱派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咱就不能端起酒杯把活儿给忘了。”
二两酒下肚后,铜驹子伸手抓了一大块狼肉,蘸着辣椒盐面说:“段长,咱林区‘摆脱两危’的口号已经提了几年了,怎么就是不见起色?”
段长喝了一大口酒,瞪了铜驹子一眼说:“操,你懂个屁。那两危指的是资源危机和资金危困。先说资源吧,从小日本的大肆掠夺,到解放后支援国家建设;年复一年的过量采伐,现在全东北的林区资源现在还有多少?有的林场高山陡角的林带都采伐完了,参天大树又不像地里的韭菜,割完一茬又出一茬。那是几十年甚至几百年长成的林子,成材采伐完了,没有可采资源的现实你说怎么摆脱?再说资金危困吧,失去了资源优势,你就不可能创造产值与效益,除非引进新的加工项目,开发新产品。何况,除了这两危之外,个别单位还有三危、四危,甚至五危——贪污受贿、公款吃喝、以权谋私,屡禁不止。这里面的问题复杂多啦。”
管子接过话题说:“段长,林区人现在生活水平这么低,你说以后还能富起来吗?”
“我看能。因为林区现在出台的应对策略很合乎逻辑,有利于远方面发展,找到了兴林富民的大计。共产党是不会看着老百姓返贫不管不顾的。”段长信心十足地说。
这时,一辆装满松木板方的CA141汽车从山下开了上来,停在岗卡横杆旁,司机不断地按响喇叭,示意护林员放行,车上的人从窗口探出头说:“给王副局长拉的。”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看来一定是副局长写的亲笔信。
汽车越过这道防火外站,就等于出了林业局的大门,很明显板方运出去一转手,就是一笔不义之财。
护林员看都没看那纸条一眼,就说:“卸车,还他妈挺牛X的。车都不下,拿副局长来压人,大兴安岭山猫野兽多了。哥们啥鸟没见过,副局长咋的,他家地里长板方啊?还是他老婆生的?别以为我会怕他报复。告诉你,林业局不是他家开的,上有党委,下有监察科;想从我眼皮子底下盗卖国家木材,没门!”
司机碰了一鼻子灰,连忙下车掏出一盒烟点头哈腰地说:“师傅,烟酒不分家,来,吸一支。”
护林员一摆手说:“我不会吸烟,给你留个面子吧,把板方卸下来,回去好好工作,凭本事挣良心钱,我也不通知林业局森保股了。”
司机看了眼前长着罗圈腿的小个子一眼,摸不清对方到底有啥来路,为啥副局长的货他都敢堵截。心想:还是别把事情闹大了,让副局长丢了名声,自己也不会吃到好果子;便打开车厢板,向下卸板方......
半个小时以后,CA141空空如也地原路返回。
岗卡内的几个汉子也喝完了酒。护林员伸手从铺底下摸出一杆老枪说:“前面那段路狼更多,丢了同类它们会组织起来寻仇的。下午我陪着你们,以防不测。”
段长就拍着他的肩膀说:“哥们,那就多谢啦!”
铜驹子喝了几口热酒,感觉肚子舒服多了,他一边走一边问护林员:“哎,你老爸是干什么的?”
“看山。活着在这里看山,死了也在这里看山;他老人家的灵魂被七年前那场森林打火彻底净化啦。”
管子接着问:“你家亲戚有当大官儿的吧?”
护林员摇头不语。
管子又说:“有种!像咱父辈。其实,咱老百姓家的孩子,才是大山的四梁八柱,才是真正的山的后裔。只要咱们骨头硬,谁也治不倒,还怕他什么贪官狗官。”
护林员笑了。他说:“我们驻守在这里的意义自己最清楚,不但要防山火,更应该预防的就是这种偷拉私运、损公肥私的‘鬼火’。你们想想,林区的资源越来越少,可是,领导干部中竟有人忍心伸出三只手,咱们不管,谁管?”
几个人谈得投机、谈得开心;情到深处,仿佛山林在他们眼里也格外生动美丽起来。这时,狼嗥声再度响起,用心去听,那并不是什么恐怖可怕的嗥叫,而是一位饱经风霜的浪子,献给以逝岁月和神秘古林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