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岳父
文/何为
我与岳父只见过四次面,最后一次是遗容。
在仅有的三次交往中,他的一言一行就如烧红的火钳烙在我的心坎之上,一道深深的印痕永远地无法抹去。尤其是他的宽容就如大海一般广阔,让人感动。
过年了,对故乡的思念就像一把悬于项上的利刀,时时刻刻地使人恐慌、难过。
年三十刚过,独自一人在异乡过年的我越发无聊。我突发奇想,冒冒失失地跑去乡下蓝老师家过节。蓝老师家好吃好喝的招待并没有满足我那颗异动的心。我还惦记着他的老乡小乔。
小乔是一位在湖北美术学院上学的美女。她对我的吸引力就像绿叶需要太阳光的温暖。我是打算要去看她的。
凛冽的寒风呜鸣。
小乔的家在汉江边的一个小山坡上,孤独着像一个勇敢的斗士。
当我踏进小乔的家门时,小乔感到错愕。小乔的父亲、母亲更是十分地诧异:大过年的,一个陌生小伙子怎么会突然上门来呢?在鄂西北的乡下,一个陌生男子在过年的时候去造访女孩的家一定怀有特殊身份,而在这之前,我在小乔的家人中并没有任何信息铺垫。
小乔的父亲曾经是军人,也是一位乡村医生,见过世面,他只是把疑惑揣进肚子里,一边把火盆里的炭火拨得更加明旺,一边有条不紊地为我泡茶和拿着各种山果,用忙碌将这一切意外掩饰得天衣无缝。
茶是乡下人常喝的老鹰茶,参入杯中的水是沸腾的,如血液一般地热情。
小乔的父亲不断地给我续茶水,亲亲切切地与我聊着家常。老鹰茶苦中回甜,他的话也很暖心。
眼看天色暗下来,小乔的父亲走进厨房取下了风干腊肉、腊肠等,去地里拨了几棵萝卜、蒜苗多种自家种的蔬菜,又与小乔的母亲一起开始生火做饭。约莫半个时辰后,堂屋正中央的一张大方桌上摆满了丰盛的晚餐,黄酒已斟满小小的土巴碗,腊肉香混和着酒香弥漫了老屋。
小乔的父亲执意要我坐上位。按照我老家的规矩,这上位一定是长者专用,后辈断然不能安坐,所以我不断地拒绝。
“这是我们湖北乡下的规矩,你得入乡随俗。”我只好忐忑不安地坐下。不过,一切不安都被小乔的父亲那亲切的话语和已经下肚的三碗黄酒撵走了。
这个晚上,我拿出十倍的胆量与小乔的父亲、哥哥以及蓝老师一起嗨。醉意朦胧的我是靠强烈的意志力支撑到最后的。
当晚,我与蓝老师挤在一张床上昏睡至第二天下午才醒过来。
一抹懒懒的冬阳溜进农家的格子窗,外面的世界一片银白,这是多么大的一场雪啊!远远近近的房屋、树木、庄稼都被厚厚的棉絮紧紧地裹着。这个夜晚的酒局与雪白的午后那一抹冬阳让我刻骨铭心。
至第二天夜里,我与蓝老师还在议论这一场酒局。我们把小乔的父亲自酿存放了十余年的一坛老黄酒喝了个精光。我们都惊叹,这一个夜晚的能力为何如此超强!
直到多年后,我才知道,小乔的父亲是经过喝茶聊天暗中对我进行了详细考察的,也认定我并不是无缘无故突然出现在他的家中。虽然我的行为十分地冒失,但是他并不计较,并按照当地习俗,对我给予了准女婿的高规格招待。
酒品看人品。我们一同一醉方休的结果,给大家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映像。
第二次见到岳父是在多年以后,是一次伤感的相见。
当时,从湖北来到四川做了一名记者的我,决定让小乔也来成都发展。
小乔辞去了教师公职,决心随我一起“蓉飘”。
送别那天早上,他望着学校分配给小乔的一套150平方米的大房子发愣。这套房子可是承载着女儿的未来美好生活梦与上一辈人的无限期盼。如今,这一切美好将瞬间幻灭。
他的心境是极其复杂的,矛盾的,难过的,甚至十分地恼火。
临行前,他拉着我的手,背了人,轻声地说:“以后,大家就离得很远了。你们两人要互相支持,理解,好好地过,不要让老家人操心。”
“你放心吧,我们都会好好的。”
“嗯!我放心。”
鄂西北冬天的早晨很冷,雾很大,常常一米开外就看不清人脸,不管这雾有多么地大,多么地阻隔人,我都能感受到他的脸上写满了焦虑与无奈,甚至还有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但他相信女儿的选择,也相信了我的选择,并为之祝福,所以只把伤感强压在内心深处。
至今,每当我回想起这个场景,内心就会涌起一阵暖流。
我与小乔在成都的生活平淡中有滋有味。
2005年的秋天,岳父来到了成都我们的家。
他非常开心地说:“你们的生活状态让我非常满意,我再也不用担心了。”
当天中午,我们俩喝了一场漫长的大酒,直到我们都醉了才肯放下杯子,歪在沙发上沉沉地睡去。接下来的每一天晚上,我都会与岳父慢慢地小酌。
岳父是一个非常单纯而且容易满足的人。
三天过后,他说:“我已很放心你们。我要回去陪你妈了,她一个人在家,我很不放心。”
平常,岳父是承揽了家中一切劳动的,每日晨起,他会在浓雾中去房屋400米外冒着热气的水井里担水入缸,煮早饭,上午、下午会去地里劳作或者给人诊疗治病,傍晚打完猪草后就炒两个小菜与老伴对酌一杯,然后一起安然入睡。周而复始,习以为常。
在成都的三天里,他整天无事可干,感觉浑身都不自在。他是一个勤快的人,一个愿意与土地亲密的人,愿意与亲人平淡相守的人,所以离开了土地与亲人就像失去了魂魄一般。就这样,他匆匆地来了又匆匆地回了。
而我至始至终都没有想到,应该安排岳父与他的亲家见见面,也好好地喝一场大酒。可以说,这是我终身不能原谅自己的巨大过错。
可是,他仍然用风轻云淡的笑意包容了我的过错,并且在以后的日子里从未提起。
2007年的夏天,崇州的一个农家小院里,四棵大大的银杏树和数十颗柑桔树以及无数的花草洋溢着朝气与温馨。小院子的主人全家迁往了成都,正在寻找有缘的新主人。我的内心被这个小院子打动了,决定将其买下来,接岳父岳母过来居住。小院子里有果树,四季花开,还有一亩自留地适合岳父岳母打发闲暇时光。
可是,岳父岳母舍不得祖业,舍不得自己精心打理的土地,舍不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里乡亲,更不想在人生暮年时离乡背井,死后灵魂无法回归祠堂。
他们没有来。遗憾就此种下。
那是秋天的一天下午,小乔突然“哇哇”地大哭着给我电话。
“怎么了?不要着急,有话慢慢地讲。”不知所措的我忙安慰她。
“爸爸妈妈走了!”
“他俩寻浪漫,还搞这么大的动作?”我玩笑地说。
“他俩死了!”
“啊!”
我立刻买了去湖北的火车票,带着小乔回到了老家。
岳父岳母你俩为何就这样悄悄地走了呢?也不给我们打个招呼就走了!
听舅哥说,岳父与岳母双双离世的那日中午,天气阴沉。
岳父突然想起要去红苕窖里拿些什么。由于红苕窖口长期被捂得严严实实的,窖内就积满了二氧化碳,人在其中待不多久就会中毒昏迷。待到岳母发现情况有异时,岳父已经浑身无力几乎不能动弹了。一向并不慌张的岳母此时却慌了手脚,没有来得及去呼喊邻里帮手,就急匆匆地从木梯上溜了下去。
“安意,我来了!”
“起来!我拉你上去!”
“我……不干!我……不……干!”岳父气若游丝,可他没有忘记阻止老伴的莽撞行动。
“不……”
岳母奋不顾身地执意的努力,却在自身渐渐瘫软中失去了意义。
他俩相爱一生,相守一生,相知一生,虽然没有做到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是在同年同月同日共赴了黄泉路。
……
岳父岳母在乡间里非常受人尊敬。他俩的恩爱是邻里的模范。
邻里们闻讯赶来后,看到已经停止呼吸的岳母仍然一只手拉着岳父一只手还紧紧地攥住木梯。众人纷纷声音哽咽,一声接着一声地叹息!
第二天,老家下了一场雨夹雪,雪水纷纷扬扬了好多天,直至岳父岳母入土为安方才停歇。老天也是被这对恩爱好人的突然遇难而感动得泪水涟涟吧!
面对岳父岳母的双双离世,我的心情无比忧郁,更觉寒气不停地往骨头缝里钻。
小乔却比我坚强,在见过双亲的遗体后,一行眼泪流完了她内心的哀伤。然后平静地面对这一切。
当时,她的腹中正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小小乔。我想她的努力克制是为了不让小小乔过早地感受与承担人世间的苦难与悲哀吧。
时光如白驹过隙,可对于刚刚失去父母亲的小乔来说却慢如蜗牛散步。
我的内心也因为没有完成小院夙愿而深深地自责。
如果当初……
这时,他们应该正与我们一起享受着天伦之乐呢。
可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毕竟人间没有后悔药。
我想,我只能把报答岳父岳母的信任与感恩之情用心在小乔和小小乔身上了。小乔与小小乔与他们血脉相连,也是他们的精神寄托。
我相信他们在天有灵也会感知到这一幸福的存在。
再过几天就是女儿小小乔十二岁生日了。也就是说岳父岳母已经离开我们十二个年头多了。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他俩。
想起他俩老屋前那颗小枣树,虽然没有了亲人的陪伴,但是依然倔强地长得老高老高了;想起当年栽种在他俩坟前的那一丛丛野菊花应该正肆意地绚烂着吧;想起他俩那宽容的音容相貌和往事历历在目;想起他俩的祭日我未能在坟前燃香磕头而长久地愧疚。
“岳父岳母,我会专门回来与你们做伴一些时日的。我们相约于汉江河畔的一叶小舟上,一边举杯小酌,一边看着远处撒开的渔网网住夕阳……好吗?”
这样的场景,我心已幻想好多年,我真心地渴望能够早日实现。
2020.1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