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里,寂寞了。追着阳光的影子,追寻到百年老街巷彭家场,追寻到百年老茶馆观音阁,未料,古街巷子空空,茶馆四壁无门,寂寞得比我还寂寞,我这是来此寻寂寞的么?
双流彭家场的清晨,天空瓦一样地蓝着。屋顶上,百年来一个模样的小瓦们也蓝着,一排排,一沟沟,一片片,整整齐齐,像戎装列队的卫兵。旧时,他们给予了古场镇人及南来北往千万商贾的桩桩生意。如今,他们依然手持武器保卫着古场镇的美丽容貌与娇弱身躯。晨辉弥洒,卫兵们寻着历史的足迹穿越而来,例行巡视自己的家园,看望他的亲人和孩子,人们的瞳孔中映满了古人们的神威,小鸟们喳喳,就是那一步步足音。鸟雀们散尽,卫兵们归位,又为人们擎起了遮风挡雨的屋脊,一切又归于静谧。
一颗柳树歪歪地站在老场的三岔路边,长长的丝绦上已被春姑娘娘剪成杰作,万千细绿垂垂。无风拂过、无雨飘过、无人行过,不用说惊讶之声了,就连一声轻轻的叹息也不曾有过,这就奇了怪了,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懂得呢?懂它的哀怨与怅惘!它一任静静地站立着,等待着知音远远地投来的目光。
老场的巷道细细而悠长,缠绵而惆怅。我多么渴望能在此结识一位丁香姑娘啊!可惜,未有细雨而菲菲,未有油纸伞而朵朵绽放,未有倩影而桃之夭夭,只有一只黄狗,当街横卧,眉眼里满是相思,愁愁地思念:为何再也见不到那些愁愁地丁香姑娘?如若你一个人行走在这青石板路上,巷子就成了一条长长的T台,你就是惟一的模特儿,你就是这个世界的娇艳模样。如若你能穿得汉服,从酒垆前路过,不经意间就会上演凤求凰呢。可惜,这时没有卓文君这样的女子会陪你私奔,就连村里的小芳也没有一个!你若要坚定地寻她们,就要忍耐孤独,受得无尽相思的长长缠绕。有一个小男人踩着电动滑行车从巷头到巷尾游走,巷子里回荡着同样的歌声“小桥上面的小姑娘,悄悄走进了我的心房……”缠缠绵绵,忧忧伤伤,一遍遍地来又一遍遍地回,绕得大人都毛了。“老子听烦了。你有本事去找个小姑娘来陪你耍噻!”小男人也很烦恼,他是渴望见着丁香的,可是她们却迟迟不肯出现。也许,他心中的情人就是去年住在自家屋檐下的精灵吧?斜风细雨已过去好些时日了,你还没有来,可是你那在风雨中翻着跟头的模样却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地翻腾着呢。你那美妙的身姿,他是一直没有看到,大人也没有看到,所有人都没有看到。难道你已忘却了正在翘首以盼的小小“情郎”了么?人们都引脖伸颈,竖起耳朵,等着你呢呢喃喃歌着而来。
彭家场的旧时是著名的“水陆要冲”,繁华而喧嚣。这里的商铺老板看惯了人头攒动,看惯了行行色色,看惯了脚步悠悠而匆匆,现在却空留足音在回忆里。若是场口有一个陌生人跚跚而来,沿街铺面上的人头都要齐齐地扯长脖子从巷头迎送至巷尾,那眼神像要伸出勾勾来抓人。“只要有人来说说话,不让我们整天变哑子,也觉心里甜丝丝的呢!”然而,真如围城内外有别,城里的怕寂寞,城外的喜寂寞。外来巷里寻寂寞的人已经有了八九个,他们志趣相投,约定来此长租常住。有迷摄影的小妞,有修复古建的小伙,有觅茶寻道的大哥,有非遗竹编的传人,有专寻乡村稀奇的眼镜……他们是一群用寂寞行,换取更加寂寞心的人。
听老人们讲,约在150年前,一场大火差点把彭家场烧成灰灰,惟有场口处的老茶馆片瓦未损,祖辈们念有观音庇佑,遂改名观音阁。观音阁老茶馆自明永乐年间呱呱坠地以来,就一直被人们迷恋着,被热闹宠着,惯着,如今已是海内外民俗摄影人的朝圣地,真是越老越迷人,越老越夭夭儿。庚子年的阳春里,四野花海如潮,而老茶馆却人迹寥寥。二百多年光阴只一瞬间,它是从未体验过如此冷清与静极的,它能奈得住这寂寞的撩吗?老茶馆被年代久远的木条条门板裹着,就是一道心墙,瞬时隔开了红尘里外世界,入世与出世就在这里了。浮生若梦。我轻轻地凑近古老的门板,眯了一只眼,偷偷地透过缝隙往里窥去,我是惊讶了这个百岁老人难得的闲情,它是做着阳春的梦呢。幽暗的茶堂里,一缕阳光从屋顶滑下来,斜斜地,缓缓地,路过惟一老者的头顶,泛起根根透亮的光晕,神秘如来自佛国;人脸半边阴半边明,明则纤毫毕现,暗则黢黢无光,正喻了这个世界,黑白分明的世界。老者懒懒地斜依在竹椅背上,右腿架在左腿上,右腿边放着一杯青花瓷盖碗茶,微闭的双眸好像感觉到了我从红尘外投射进去的世俗的目光,也轻轻地往外瞟了瞟,然后又轻轻地收了回去。老茶桌干干净净、老椅子把把亮光、青花瓷茶杯叠磊成塔,炉里的火苗舔着长嘴铜壶如拥着日日相守相亲的亲密爱人,敞开心扉温暖着;铜壶安安静静地坐着,尽管咕咕嘟嘟一肚子的不合时宜,似对这失常的死寂越发不满,需要发泄,但是不到吹口哨的时候,它是绝不会开腔的。它百年于此,可是看尽了这世间的悲欢离合、霜风雪雨、风花雪月,尔虞我诈、闲情怡趣,守土有责的智者呢。它可是知冷知暖知多少的可人儿,当你杯中凉凉,它会热情满怀;当你杯中浅浅,它会悄悄满盏;当你杯中烫烫,它会静静地等待你啜口而下,这是何等地人性与关怀!若是能坐进这清寂而悠远如佛国的世界里,啜上几口才摘来的明前清茶,学做秦观,“驿寄梅花,鱼传尺素”,又该是怎样的优雅与欢欣?可是,我不忍心打扰这百岁智者,它正梦里思想,沉沉地梦里思想着过去,现在,未来。
斜阳在慢慢褪去玫瑰色的彩衣,田野里的油菜花开得艳极,瞬间又褪去了神韵。恍惚之间,这春姑娘就将委身于夏日,我看到她已坐上一路吹吹打打而去的花轿了。“泪眼问花花不语”,这喧闹之后的寂寞是更加地寂寞难耐。“几时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时路,香车系在谁家树。泪眼依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春秋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南唐冯延巳的《鹊踏枝》突然涌上心头。
古街彭家场的夜来了!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点声音,一颗心却砰砰地跳动着。
庚子年二月初十夜 何为于心静观斋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