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为
立春复阳,万物苏醒,夜发清香,人之晨起出宅吸清气。行至菜市大门口,见一小贩将一堆甘蔗立于墙角,眼前一排绯红。
春天里的甘蔗甜。内心里立时翻涌儿时迷恋甘蔗甜蜜的过往。
我的二姑父家在资阳糖厂对面,甘蔗是可以卖钱的经济作物,所以,种得也多。每年过年,他都会骑着一辆永久牌“二八重”自行车,驮着两大捆甘蔗,风雨无阻地送来我家。彼时不像现在,路都硬化了。那是泥巴路,坑洼不平,骑车走在路上就像坐过山车,一颠一簸,一起一伏,甘蔗尖很像一只燕尾,在后面闪溜溜的。又像指挥家手中的棍子,在空中最接地面的空间中,画出一条优美、无形的曲线。这是一条心脉跳动的轨迹线,水平中轴是二姑父的心情,平静、淡然,好像一切都是他应该做的一样。上下波动的,则是我们三弟兄翘首以盼的激动和甜蜜。
每次,二姑父都会把甘蔗放进我家的红薯窖中。那是一个深入地下的密闭空间,冬暖夏凉,最适合红薯、瓜菜等水分饱满的果蔬保鲜储存,远胜于冰箱。
二姑父个子不高,身子不算单薄。只见他双手摊着向上反扣搂起甘蔗,腰背深深地弓着,像一个大虾,吃力地蹒跚着走向地窖口,然后调个面,面向着木梯顺着梯步小心翼翼地走下地窖里。他将甘蔗轻轻地放下,与红薯挨着,地窖里温暖,双双不会遭受寒冷冻伤。
我家穷。物资匮乏。这一窑红薯是一家人的主要口粮,而这两大捆甘蔗会使我们这些小孩子的日子甜蜜到过了整个春天甚至夏天。
尚未出阁的幺姑姑以及年迈的爷爷奶奶和日日勤扒苦挣的爸爸妈妈是舍不得吃去半截甘蔗的,都留给了我们,留在了我们三兄弟日日夜夜的梦里。
我们三兄弟也不是想啃就能啃的。爸爸规定:一周最多能吃两次,每次不能吃太多。妈妈说:好东西要留着慢慢地尝。好日子要学会慢慢地过。
于是,我们三兄弟就私下商议,每次只选一根吃,不管这根是长是短是胖是瘦,都不能更换。我们把甘蔗分成上中下三段,老大老二老三轮流分吃上中下段。老大这次吃了根部即下段,下次就吃中段,再下次就吃上段即稍部。次此类推。因为上段稍嫩含糖度与口感都要差一些,下段含糖度浓些但厚皮老硬难啃,惟有中段含糖度合适而且相对好啃一些。
每次到了吃甘蔗的时候,幺姑姑就当监督官,站在窖口边。
常常是二弟弟自告奋勇地掀开芭茅草盖子,根本不走木梯直接就跳将下去,拖出一根来,用刀砍成三截,兄弟仨一人一截,㺅急得顾不得洗去甘蔗上的泥土,直接就放进嘴里旁若无人地啃了起来。
那时候的甘蔗瘦硬,素青,皮利如刀,渣多,汁少,蜜甜,吃时需要用尖牙(犬牙)啃下一小块,用大牙(槽牙)使劲榨,边榨边吸,才能使甘蔗那并不多却如蜜甜的汁水流进口腔,布满味蕾,顺喉而下,丝丝地甜了嘴,甜了舌头,甜了舌根,甜了喉咙,甜了胃肠,并一直甜到了心里去。
“这甘蔗好吃得要命!”可要把蜜甜吃到嘴里去,需费一番工夫,甚至还要冒着受伤的危险。时常,我们仨总有一人会因乐极生悲,或多或少或轻或重地受伤。
在啃甘蔗前,我们总会错开节砍成三段,便于各自撕裂剥皮,使甘蔗的肉露出来。我们时常有人在剥皮的过程中不小心被锋利的甘蔗皮割裂了嘴唇,血就顺着甘蔗直流,点染了甘蔗,染红了下巴,甚至在衣物上落花;有时还会因为在撕裂的过程中太过用力,来不及松开的手的虎口就被割开,经寒风一吹,冰裂成口,即使妈妈用凡士林每天涂抹,也是十天半月不能愈合,一碰触就钻心地痛,眼泪汪汪。常常是旧伤未好,新伤又添。
嚼甘蔗也得小心十分。剥去皮后的甘蔗肉也非常硬,要是被严霜打过或者冻伤了就会发黑,汁水还会生出一种怪味来。一般来说门牙是啃不开的,除非有大大的不怕被折断的板牙。我们必须用边上那颗尖牙(犬牙)一小块一小块地咬才能顺利啃下来,然后用后根的大牙(槽牙)嚼,才能嚼出汁水来,如果稍不注意或者野蛮使之,口腔就得遭殃了,被甘蔗渣打起了一颗又一颗的水泡。这水泡是一连几天都不会消散去的,须得妈妈用缝衣针挑破了或者自己咬破了才会舒服一些。有时,左边打起了水泡,就用右边咬,结果右边又起了水泡,双颊里都布满了水泡,待水泡破裂后又变成了溃疡,搞得人好几天吃饭都不能利索。更有甚者会因细菌感染而肿了半边脸,被小伙伴们戏称为肿成了“猪尿泡”。
有一次,我就因此而使右边的嘴里像塞进了一个大枣一般,肿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还是打了消炎针后才退了下去。二弟弟就趁机奚落我:“好吃狗,嘴巴肿。”又痛又气的我,急得追着他转圈打。
二弟弟可不是吃素的,一反手就给了我一个耳光,正好落在肿脸上,口腔里顿时就血流不停。
家里大人均外出,惟有比我们大一些的幺姑姑在家管事。她也不知所措,只是漠然地看着我。
二弟机灵,就跑去找出爸爸的烧酒瓶,直往我的嘴里灌酒,说是消毒。一大口烧酒入口后,又被呛下了肚子里,嘴里伤口钻心地痛,酒液沿肠胃流下一路火辣辣地烧,我一声惨叫,晕倒了过去。一是疼痛难忍,二是烈酒醉人,我还是一个十余岁的娃娃哪里经受得住这样的折腾,不晕过去才是怪事。
当晚,我们仨兄弟都被爸爸狠狠地奖励了一顿“干笋子炒肉”,一截竹篾片一阵疯狂飞舞过后,我们的屁股就乌青地肿了起来,轻触即会引得来杀猪般嚎叫。二弟弟最重,晚上睡觉都只能趴着,怕屁股沾了床。痛!
可是,这般痛楚或者无趣的折磨或者教训并不能阻止我们这些孩子们对甘蔗的钟情,心心念念,着魔般迷恋。等到成年后,经历诸多,才能真切地感悟到这般魔力的不可阻挡。
人的一生,不论是幼年,还是成年,甚至是老年,都会面临各种各样的甜蜜诱惑。人们往往明知前路诱惑成陷阱,却也心甘情愿忍受着百般痛楚,匆匆赴火做了飞蛾。因为那种蜜甜真的是甜进了心里去,甜进了岁月的皱褶里,甜成了让人难以抵挡的致命诱惑。此时,如若无高人及时给予堤壶灌顶地一声断喝,深陷谜局中人绝难逃脱那狐仙撒下的迷惘。
年年的深秋过后,我们就开始盼望着二姑父那驮着甘蔗的自行车和身影能早点到来。二姑父来了,啃甘蔗的疼痛与快乐事又将重复上演。
甜蜜的诱惑一年又一年。
如是我执,如是迷惘。
2021.2. 3何为于心静观斋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