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剪发去!
我戴上口罩,七弯八拐,走过数条街,寻觅快剪坊,悉数未营业。
妻说:“快回来!还是我给你定制吧。”
阳台上,妻嘱小女搬来靠背小矮凳,置于转角处,令我端坐,享受春阳之暖。妻寻来一条干毛巾,埋在我脖子里,紧紧轧轧;又用一条厨房围裙紧系在我的脖子上。一切准备停当,妻执一把新剪刀与一把木梳子,围着小凳绕三转,仔细端详起我的头来。
这颗头与之同床共枕,朝夕相处二十多载,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被她仔细端详过呢。真是最熟悉的也是最陌生的啊!
发已有三月余未剪,长如毛熊,又因根根浓黑且直,硬如钢针,每日晨起,脑勺后,头顶上,刺发如猬,抚难平,理更乱,再不修剪,实难出门面人。
“多剪点,留短点哈。”
“要得,就当练手艺。嘿嘿!”
“认真点!”
我不是怕妻不认真,而是怕她太过于认真,左剪一块,右剪一块,两相比较,再剪一块,结果是左挖一个坑,右挖一个坑,两相比较再挖一个坑,又在追求极致的心境驱使下,不得已就剪成了光头。无法胜万法嘛。这是最坏的打算,我早有心理准备。
然而,妻是认真的,也是有灵性的。
她左瞅瞅,右瞅瞅,一阵“嚓嚓嚓”声,随着一缕又一缕长长短短的头发掉落,我的一头长发就被剪成了短发。因工具不齐备,后脑部长而厚的发须剔薄剪齐,妻说:“无此手艺,就暂且留着不动吧。”
惟有我的耳发该如何处理,是费了些纠结的。
耳发浓密,络腮至下颌,长垂及喉结,花白相间,美髯。
曾多时,欲学同行留美髯,却怕妻不允又或引世人讪笑,一直未能行动。
妻曰,“你是要留得美髯,性感增色,去勾引小姑娘?”这是甜蜜的醋意;怕世人讥笑,“尔有何能,模样大德?”无地自容。
今日,妻也是有些不舍这美髯了。我静静地而又忐忑地等待着妻的判决。最后,妻决意留下这美髯。
我心暗自欢喜,就想起与小女儿一块儿偷吃巧克力的场景来,甜蜜得慌。
阳光匍匐在墙角,如懒者,也懒懒地打在我的后背上,热热地似挠痒痒;又有鸟语如歌,袅袅糜糜入耳来,我一阵迷迷糊糊,竟然灵魂出窍去寻周公约茶了。
在我的家乡,剪头发的人唤着“剃头匠”,每日走乡窜村,给人“剪脑壳”为生。只要听到有“剪脑壳呢,剪麻烦了啊!”人们就知道是他来了。
有需要的人家,就会有人速速跨出门槛,站在自家院子里伸长了脖子回答:“剪一个!”不一会,就见一个瘦精精的汉子,一头掮着剪发工具,一头掮着面盆架子等,走进了或大或不的院子里,等着生意。
这个汉子很可人,日日行走于乡里,见多识广,嘴里总有讲不完的趣事逸闻,是那样活生生地勾人;而且还常常会从兜里变出糖果来散给大家吃。
见此,大人们是要呵斥小人们的,“好吃懒做!就不怕被人熊拐去了?”
时下,大人们都盛传有人熊会变成人模人样,专使糖果类引诱娃娃们吃掉或者拐走卖去外乡给人当儿女的事。
等我们逐渐长高了才明白,这是大人们糊弄娃娃们的说辞,但也是教育娃娃们养成“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良好行为习惯的方法。
剃头匠却招徕了生意无数。往往在一家院子里落下挑子,一条沟,一个队的人就会撵着跑来凑热闹,插科打诨,欢乐撂下一地。人也排坐在长凳上等候“剪脑壳”。
剃头匠的叫喊声“剪脑壳”,并不是真要把人们的脑壳给剪下来修理一番,那是会没命的,而是要通过剃头匠的手艺在人的头顶上做出花样来,使头顶风景看上去很美。
听大人们说,过去的男人们头上是留着辫子的,如三家公的幺女子,长辫可齐腰,也可以梳成髻如一条龙盘于顶,如今,城里、乡下均时兴剃短发,所有乡下男人们的头上又个个都像顶了一口锅盖。
而锅盖下面最生动的就是或偷露贼光,或善而呆偶,或黑白相间,或混沌如浊,或耷拉三角,或长年怒睁的眼珠子及眼睛形状了。
还有一张张大大小小,耐看与不耐看,花样百出,或翻飞或紧闭的嘴与皮,总是生动地吐着浊气与没完没了地说着妄语。
小时候,我们这些小男人们最讨厌洗澡连带洗头发,尤其是冬天里,而夏天里更是向往小河的清凉与自由了。又因洗澡间在茅厕里,既臭且透风,每次洗完澡和头发后都要好一阵喷嚏,甚至流鼻涕几天,还有可能发烧了,被退热针锥了屁股,钻心地疼痛了记忆。
有一次,爸爸邀了剃头匠来家里给我们父子四人剪头。我们看着爸爸很快乐地剪了个平头,一脸地喜色。我就一直嘀咕,为啥在理了发后他会那么高兴,是模样俊了?是年轻了?是去了累赘轻松了?还是看到娃娃们一天天长大有希望了……
这都有什么好高兴的呢?俊了模样又不可能再讨一个老婆!再显年轻终究是虚幻,幸亏时光不能倒流,否则不知有多少人会成为来时的旧时光了!孩子们总会长大的,也依然是他的儿子呀!
我总猜不透爸爸的诸多心思,读不懂爸爸脸上的阴晴圆缺,小小的心里也装不下那么多大人们才有的渴望。
轮到我剪头了。
“你这个娃娃一看就是个淘气包。头发根根都糊满了泥巴,是好久没有洗澡了吧?哦哟,还有虱子呢!”
听着剃头匠的话,我朝着两个弟弟做了做鬼脸,兄弟仨就“嘎嘎嘎”地一阵窃笑起来。
我这一头的泥巴,是上午与小伙伴们打泥巴仗时留下的,剧烈冲杀使人汗水如淋,头发衣衫湿透,泥巴击来化粉落,在头皮上糊成浆。
“只有剪个光头了。不然就喊你妈拿农药来把虱子闷死。”
我是好一阵闹腾,既不想剪光头,又不想在头发上抹农药,就想留着这些小玩意儿陪我耍。
我家居沟最顶头,独门独户,一眼望下去好几里都不见人家,尤其喜欢热闹的小孩子们是最容易寂寞的了,有时我们就要捉下它来,放在瓦片子上掐死,“哔剥”声音也是一种陪伴。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乡村里,连收音机都是宝贝极了物品——我们这条沟百十户人家谁家也没拥有,没见过留声机,没见过录音机,没见过电视机,更不曾幻想如现时城里的街头转角处会有流浪艺人来献唱了。
如遇放电影福利,人们要撵出十里八里地去,过完瘾,才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回。
想听的音乐,都是在天空,在坡间,在稻田,在麦地,在树稍,在鸟群,在河水哗哗声中,在人们愁苦的内心里,或者是课堂上老师随口哼哼的“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最后,我还是被剪了光头。
小人是拗不过大人的。胳膊怎么能比大腿粗呢?
我摸着一溜光的头皮,一连几天,见人就瓜笑,尤其是见了陈姨婆家的漂亮三姑子,总要躲起来,不敢直视她,我难解她那双明亮眸子里谜一样的柔情。
一个时辰已过。
我与周公吃过一盏茶,又昏昏戳戳地回来了。妻仍然在我之头顶上琢磨复琢磨。
她是被魔力驱使了吧?
为何总想把我之头雕琢成一件作品呢?
她是真够认真的了,其目的却令我费解。
临街窗外有一排苦楝树,枝头还硕果累累,只是一束束地惨白着,无一片绿叶相伴,哪怕有一丝绿色相陪衬也好呀。
街之交汇转角处有一棵大榕树,耸立如千手观音,疏枝疏叶,有初绿新绽。
而那铺落一地金箔的银杏却依然枯枝枯坐,静候春天的召唤,蓄力待秋摇落一地的期许或忧怨。
一只麻灰灰的鸟,怪兮兮的,大如拳头,在苦楝树枝上跳来跳去,叽哩呱啦地大声叫过不停,像是在说:“剪快点!剪快点!剪快点!”而离得远远地银杏枝上,静立着另一只小得多的红羽白羽灰羽杂生花的鸟儿,却低声低气慢声慢语地说:“莫要慌!莫要慌!莫要慌!”
这鸟儿一动一静,一远一近,语速一疾一缓,一高一低,一宏一沉,相映成趣。这不也是授我人生哲学吗?如若能懂鸟语,我定会与它们好生议论一番。
二月二,龙抬头。我请妻剪发,得了一种奢侈与欢乐。
妻说,几年前,在女儿还很小很小时,她发现理发师手艺不佳,就买回一把剪刀在不谙世事的小女儿头上实验了几次,经验却在我的头顶排上了用场。纯属意外。
她自认,虽然是第一次给人剪短发,但效果还算比较满意。
我就想,如若世间末日到来,一切只得靠自己时,能干的妻是早早就做好了准备的吧?
这人世间的情与事,不也是如此吗?往往就是兜兜转转,转转兜兜,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了原点——一切美好,祈天求地岂易得?最靠谱还是自己去创造!
庚子年二月二夜 何为于蓉城心静观斋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