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有朝阳斜切过来,路边高楼的一堵玻璃幕墙就被染得彤红。过去的经验告诉我:“朝红偏东雨,晚红火烧天……”
“轰隆隆!”忽地,一声雷从天幕中掠过。急于上班的路人和上学的孩子们,忍不住放慢脚步,仰望天空,搜寻雷的踪迹,更渴望雷声再次袭来。城市里,噪音环布,雷声却极其稀罕。未料,这雷已绝尘而去,既不肯回头,也不愿再咳嗽一声。雨也如撒豆,稀疏、急促,片瓦未湿。
已是仲夏,我才第一次听见雷声和见到雷雨,可它们仅仅是一掠而过,没有片刻停留,就匆匆远遁天涯,令人失望至极。
还是乡村里的雷声和雷雨有意思得多!
晴空里划过一道惊艳的弧,“咔嚓!”雷袭来了。“轰!轰隆隆……”紧接着,雷就开始咆啸,声嘶力竭,甚至有些歇斯底里,闪电像一柄利剑划破苍穹,刺向滚滚翻涌的黑云。黑云似乎心有不甘,翻涌而上,骑到闪电背上,山一般地拳头砸下。骤雨如团成坨,极速、狂暴地砸向大地,尘烟咋起、水雾渺然,热浪扑面,却是骤起骤灭,竹林绿了,芭蕉叶绿了,辣椒树绿了,豆角、瓜果沐浴清凉,摇曳出多姿的身姿。瞧,一个邻家的孩子又淘气了,身不着缕,赤条条地冲进雨幕,穿林打叶,任短促的欢愉,凝固成一处乡村即景。这样的情景与今天发生在城市里的情形大不一样。
在乡村里,白天的雷雨又被称为“偏东雨”,像是坐过山车,倾刻而来,倾刻而去,恶作剧般撵得正在忙碌的农人和耕牛,以及鸡、鸭、鹅等家禽惊恐逃窜。雷一声接着一声地甩向大地,风婆婆更加卖力地“狮吼”,有时风力可达八九级甚至十级,老树经不住折腾枝桠折了,小树也弯了腰;急雨拎着山坡上的泥土左冲右突,四处奔逃;田坎终于承受不住大水汹涌垮了缺口;还未十分饱满的稻子被强行按倒在泥水里,顽强地挣扎;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农家茅舍有的就被掀开了屋顶……
此刻,乡亲们会苦笑着骂骂咧咧:这是哪个天杀的干了坏事,遭老天报应了。乡人质朴而善良,与大自然合谐相处,会把极端恶劣天气,归结于有人干了坏事终得惩罚。
雷雨即使出现在夜间,人目无所及,仍然少不了要遭受一番折腾。
雷挥舞着重锤敲向沉睡中大地的身躯,一道闪电刺进了仅有几根细枝遮挡的农舍小窗,“噼啪!”一声,惊醒了一床黑黢黢的梦,睡在床上的妇女与孩子们惊吓得紧紧地挤成一团。
暴雨哗哗地倾泻,有的农家土屋因为后檐沟没有掏挖,雨水不能及时疏浚,就泡了屋脚,从墙缝溜进了屋里。这时,家里的男主人就急急地翻身而起,穿上雨靴,戴上斗笠,掮上锄头,在屋东屋西的檐沟里一阵猛挖猛掏,给急雨指明了一条奔走的道路。
雷和雨终于停了。
“咳!咳!呸!”男人抖动着喉结狠狠地向泥地上吐出一口浓痰,然后走近水缸,舀起一盆冷水,冲去脸上手上脚上的泥浆,又徒然地坐在横置于堂屋前的一条长凳上,双手食指与姆指不紧不慢地裹起一支叶子烟,火苗如豆,映出烟斗的质感,一朵烟圈儿就从他的嘴里吐了出来又打着旋向上升起,但他并不注意烟圈儿,只是双眼漠然地望着大门外麻灰灰的天光。
“该弄饭啰!”男人低低的唤声打破了沉静。一阵窸窸嗦嗦声,女主人披着捅进一边袖头的衣物,走进灶房,添水生火,拉拽着一家人开始一天的生计忙碌。
雷雨脾气暴,强迫夏日晴空翻脸如翻书。瞬时雷声锵锵,暴雨滂沱,疾风四窜,令孩子们心惊肉跳,连忙双手紧捂耳朵,掩耳盗铃,缩进大门后狭窄空间里,却无法像躲猫猫那样心平气和;如果妈妈还端坐在屋檐下,他们会学鸵鸟把头使劲往妈妈的怀里钻,屁股却翘着任由风和雨鞭跶。
要是在上学或者放学的路上遭遇雷雨,闪电锋利如手术刀肆意挥舞,雷声响亮惊天泣地,孩子们无处可藏,雷响一声心就欲跳出胸腔一次,赶紧顶着帆布书包夺路狂奔。然而,小小的书包哪里遮挡得住这疾风骤雨!雷雨无腿,可论赛跑人类永远胜不过它。胆小的妹子哇哇大哭,蜷缩在路边的巴茅丛里,双腿软得迈不开半步,变成了落汤鸡。
乡间小路的崖口上长着一棵大树,树冠如华盖,是孩子们的惟一避雨之所。树下,多有“百脚虫”乱窜。蜈蚣孩子们并不畏惧,常用夹子捏了,摆在瓦背上晒干,后卖给村里的老中医做药。“真可怕!如若雷公发怒,那些躲在树下避雨的孩子岂不遭了殃!”成年后我们才知道个中科学道理,免不了心生感慨,“真是老天保佑,雷公垂怜”。依此,还悟出了人生哲理:人在旅途,宁愿在暴风恶雨的无情鞭打下奔跑,也不愿暂求大树庇护而遭受雷击意外身亡。
雷雨过后是会生出许多生趣和口福来的。
狂暴过后的雷雨有时也会柔情,淅淅沥沥的细雨伴随着和风温温柔柔地抚摸着大地上的生灵,它像是在为自己的鲁莽而悔过;雷声哼哼又像极了一首乡情曲子,舒畅着乡亲们的心,头戴斗笠的农人并不会湿了衣衫,也在内心里唱起了山歌,伺候庄稼的手一刻也未停歇。
炸雷和骤雨使原本光秃秃的龙骨石山倾刻间长出了地木耳。这种菌,生命奇特而又极其短暂。天放晴,太阳威武,大地复显焦躁,地木耳瞬时就因失水而干枯、萎缩着,苦情等待下一次生命绽放。
山蜗牛背负着青色的房子,绵软地蠕动,一条条像鼻涕样粘粘的白白的线条,横撇竖捺,有条不紊,圈圈点点,意趣盎然,引得观者默默称奇。
孩子们并不认为自己是破坏者。一股脑儿地将蜗牛、地木耳、少量的龙骨石粒扒进竹篮里。家里的鸭群正焦急地等待着天地美味的恩赐。它们把脖子塞得鼓鼓囊囊,摇头晃脑地追着人“嘎嘎嘎”地叫。鸭子欢欣,人也欢欣。孩子们仿佛看到了个大而壳白的蛋从鸭屁股里不断地屙出来,又换成了大人们喜欢的钞票与玩伴们最嘴馋的糖果。
“山巴菇”最疯长。嗅着鼻子往复在田埂上的孩子们,将两只下衣角拴结成一个布兜,数小时后就收获满满地回了家。
“是做汤,还是炒肉?”妈妈温柔的话语挑逗起了孩子们的欲望。
晚霞消弭殆尽,孩子们拍拍肚子,打着饱嗝,满意地爬上床去与梦甜甜蜜蜜地相会了。夜色越来越酽,情越来越浓,一天就这么地过去了。
如今,久居城市里的人享受不到乡村里雷雨的快乐体验,闻不到雨后泥土的芬芳气息,至于挽起裤管亲手采得来的新鲜野味晚餐就更不敢奢望了。我甚至感觉到,城市里的雷声与乡村里的雷声相较也变了腔调。譬如今天早上,晴空里发生的一声雷响,就显得干巴巴的,轻飘飘的,我们既未见到闪电,也未听见回响。不禁让人产生轻浮与鄙夷之感。不像乡村里的霹雳,好像棉被包裹着的一个巨大碾子从地上滚过,声音肯定、厚重、沉稳,憾人魂魄,人心不由自主地生出敬畏来;就是那从天而降的闪电也犹如一条脐带,沟通着天地人,似乎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使者;雨也绝不躲躲闪闪,藏着掖着,而是痛快淋漓,激情澎湃地表达情绪。乡村里的雷雨多么像苏文忠公诗文所描述的“西湖骤雨图”那样啊,使夏天充满了豁达、欢乐、希望与哲思。
2021.5.31 何为于蓉城心静观斋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