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华科源喜欢慢慢地行事。
眉眼儿慢慢的,笑容慢慢的,话语慢慢的,走路慢慢的,思想慢慢的,仿佛时钟在他这里都是一步分成三步慢慢地走。
他已追随刘朴先生学习绘事45年,可他说还不够长,还要慢慢地学,慢慢地成长。人生能有几个45年?这种慢,是一种心性的表达,一种哲学的追求,一种自信的人生价值取向。
似水流年,人生被柔软成一堆堆往事
父亲是一名能工巧匠。被莫须有反革命。母亲受了惊吓,精神不正常至离逝也没有好过来。一家老小十余口生活从此陷入困境,每月都靠借贷渡日。
那些日子就像渐渐凝固的冰。
心中越想,越是苦楚。
窗外的爬山虎,无足无爪,却一步一步地爬上了高墙。小人儿的眼中也有大大的世界,双脚双手却难推开那扇院门心墙。家境贫寒,出门难抬头,幼时就少了野气。藏于家中独自琢磨,动脑动手,东鼓捣西鼓捣,寻找心灵的寄托,也成了习惯。
家里有一块银元,在春熙路孙中山铜像后的旧书摊上换来了一本又一本书。书推开了小人儿的心灵之窗。
连环画是迷人的。每一个文字以及每一个图画形象,都像万能胶,粘在了记忆上。粉笔就把这些故事情节及图画描上了围墙壁。居家附近巷子里多了一堵故事墙。至今,还有曾经的邻居们摆起,围墙边有个画画的小样儿。
围墙画就是小心思。
母亲病后,药方中总少不了一味药引子——人骨粉,于是,野外的坟地里,常见一个小个儿慢腾腾地(因为心中也害怕,可为了给母亲治病,又不得不克服害怕的情绪)搜来寻去。冬去春来,他壮了胆儿。一个夏日星夜,一个完整的骷髅头被放置在过街楼下的道中央,夜风轻抚,烛光摇曳,骷髅头像个受宠的孩子,裂着嘴,在忽明忽暗中惬笑,一群回家的邻人,被惊得仓惶而逃。巷子的暗处,有一双小眼睛,静观。这是故意骇人之举。是夜,这死人与活人的表情姿态,浮现梦中。思想开始发芽。几日后,围墙壁上又多了一个故事。
日月轮回,时钟不紧不慢地赶着路,人一天天地长大了。
知青下乡了。
洛带的农村,离成都不远,属于平原却又是丘林地带,有不胖也不瘦的山,有不长也不短的水,有不高也不矮的树,有不多也不少的鸟,有不美也不丑的人……
而这一切的因缘却使他的人生慢慢地发生着大变化。
知青队女干部陈晓明知道他喜欢画画,就告诉他画素描的方法。周末时,一大摞素描画稿凝结着一周的汗水。是知青干部引领他入了道,才有了后来拜师刘朴先生正式学习绘画的艺术人生。
农村大兴水利与修路时,不少野坟要迁移,别人不愿干,他就去了。既能挣高工分提早完成活路,又能趁机捡得满意的骷髅或者腿骨等拿回家,用石灰水泡了消毒后,替代学习素描的工具石膏像。以至于,宿舍里从无朋友敢来交往。
农村的知青宿舍,夜里煤油灯如豆,辣薰人眼,耗人精神。惟有镇上才有电灯。那就在收工之后,追着夕阳回家的余光去镇上,找知青借宿舍画画吧,一夜沉迷;至晨光熹微,鸡鸣狗叫之时,一个身影夹着画卷又回到了数里外的村里,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在农家搭伙吃饭,为了换来点点时间与爱好厮混,却长年痨了肠子刮了肚腹。
村中有一红墙破庙,屋子歪斜,大树高耸。月影婆娑之时,夜风抚过,树稍轻涌,有沙弥似痴,开门迎月,村人三三两两,或坐或立,细言碎语,如诗如画。至月归扉掩,亦使人磨磨蹭蹭着不肯离去。这里弥漫着的温情,慰籍着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心。
成都平原周边的山坡,隆起如少女傲人的胸脯,连着这些村人的影影绰绰,日积月累,就烙在了心上。笔下的那些山淡远,夜籁寂,月如纱,村蔼簿,暮雨浅,水澄澈,石静卧,树微动,屋倾斜,庙红墙,僧慈眉,人善笑,充满人间气息的“人境”,让人想起陶潜公,想起“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造画如造屋。画中阿睹物如居中陈设。居家风水能变成画之风水。这样的画,不论是谁得了,都可以泡上一壶茶,静待花开,不知不觉地沉迷。入其屋,使人爽心悦目,气定神闲,同样风水宜佳,助人宅兴旺。
这“人境”是难能可贵的,弥漫着儒家思想,抒情着人道主义。
多么像乡亲们,在路边随手摘下一片叶子,就能吹奏出一个旋律来一样,朴实而动人心。
人常常于睡梦中有好多问题,急得直哭也回答不上来。醒来后,只见居所外大自然的绿与花儿们正伸着懒腰,然后有果子红了引来鸟儿,然后有梅花斜斜地飘飞窗棂……岁月蹉跎。一缕阳光探头探脑地溜了进来,脸色澄清,心满意足。颌下,一撮胡须银白。这就是答案了!
人生就是一次慢慢地来去。
何事慌张!
庚子年三月二十二 何为于心静观斋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