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痴的春天

庚子年春分的前一天，阳光爬满了树梢，桃花山上的桃花争妍。春色使人慵懒，人心也松松垮垮地了。曹卫国随意着衫，还圾着拖鞋将我迎进了他的位于桃花山下的画室。我们一起吃茶，说闲事，聊春天。

说起来，曹卫国是蛮幸运的。他有两个女朋友，一个是人类，与他同居一屋，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一个是鹤子，与他同居一室，用灵魂喂养着他的灵魂。这只鹤子精灵，了解他的前世今生，抚慰他的心伤过往，送给他温暖当下，引领他走向幸福未来。

在鹤子飞来之前，曹卫国的生活囧境，如丝丝云絮被天空困在了无边无际里，逃不了，游不走，化不开，摆不脱……

2007年的秋日，曹卫国一脚走出大学校园，又一脚踏进了大学校园，完成了从学生到教师的角色转换。阿坝师专的校园是美丽的，他的心情也是美丽的，可是这美丽并换不来半个烧饼。月底时，他的口袋空空，内心里装满了惶惑与无地自容。他向往着外面的花花世界，向往着能吃饱穿暖与理想能够实现。于是，他就想起了毕业时老师问他的问题，“你是留在成都，还是回到湖南老家？”老师的意思很直白：如果回到老家，那么他的人生就得180度大转弯，与绘画从此绝缘，也许人生舒适而安逸。如果是留在成都，当然一定会乐意在绘画之路上打拼，但是人生从此布满荆棘，酸甜咸苦辣五味杂陈。他坚定地告诉老师，“我要留在成都！”他也再次选择了来到成都，重新开始追求理想生活。

曹卫国的眼眸清澈得像小潭可以见底；眼睛大大的圆圆的可以盛满世界的所有欢乐；眼神深邃却又简单得可以为一瓣花开而动容。这眼神至今也是如此。可是，本该纯净得捡不出半粒杂质的可爱旧时光，却让他的眼中时常饱含泪水。这泪水缘于他热爱绘画，爱得越深，也伤得越深。

这不是传奇，也不是悬疑，而是事实。

“那些时日啊，我只想着能画出一张让自己满意的画来；我不会在意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我不会在意十天半月只靠吃清水面条维持生命；我不会在意口袋里没有了分文时，须紧急向同学求助才能买回一把面条救命的尴尬；我的心中已挤不进任何东西，占满了理想、欢乐与追求。” 

可是，现实生活呢？怎叫一个苦字了得啊？

他的画室里，一年半载也没有遇到一个收藏爱好者上门来问询一次，哪怕是安慰安慰也好。

他一个月中曾经七次向同学借贷度日。想想同行们该是怎么地背地里在讥笑了。

他从不敢去餐馆打牙祭，因为一次坐下来就得让自己喝凉白开半个月。

他去搭乘同行的顺风车却被客气地请了下来，人在潦倒的时侯可比鸿毛还要轻，触目之处除了鄙视还有鄙视的余光。

他租住的画室兼卧室清水得连水泥都在嘲笑自己，没有一间房有门可以遮掩仅有的隐私；厕所里漏水了，外来者要搭着砖块才能跳跃着去看他的亲密爱人——房间里满满堆着的一摞又一摞的画。后来，为了节约已经付不出的房租，他不得不去寄人篱下。

偶尔受到了邀请宴席，他急忙追着名望之人去敬酒，却只留下一个背影让他注目远眺。这对于面子比脸盆还要大的青年人来说，你可能难以理解他内心所遭受的创伤。

好不容易求来了一个买画者，他精心绘制的一大摞版画却仅换得一万元救命钱。尽管如此，他那拎着钱袋子的手还一直激动地抖得不听使唤，现场行事也颠三倒四起来了。

他曾经多少次昼夜难眠，哀心难舒，肤发不能触，挨之则痛彻心扉，甚至在内心行将崩溃时，一个人独自在旷野里哀嚎至星月无光

……

年关是个劫！他已连续四年不敢回家了。他不愿意回家去对视老父老母那期盼与哀怨的目光。又是一个年关到。悲从中来的他，感觉到人生灰暗至入绝境，微信留言欲去找寻解脱。幸得一位好心朋友及时发现救了他，并订购了他2万元的画助渡难关。这可是他迷入画途以来的最大一笔卖画收入了。这一年，他回家过年了，已是阔别家人五年初见。

每一个人的痛苦原因是不一样的，而痛苦人的内心都是一样的。没有痛苦过的人是无法体味，也无法理解的。

就是在这样的苦楚中，曹卫国仍然坚持着梦想与追求。

他常常一天坚持画十几个小时，甚至可以改换着七八种风格去探索，疯狂地练构图、练色彩、练技法，琢磨复琢磨。

时光就这样一分一秒地流逝着痛并快乐。

然而，一切都像乌托邦终将化为乌有。少了孔方兄的支持，就换不来人赖以生存的粮食和水。

可他不可说，不可说！有多少人愿意静下心来聆听一个失败的追求者的哭声？又有多少人愿意伸手去搭救一个坠入深渊的苦人儿呢？

曹卫国的人生道路方向是正确的，可灵魂却遭够了孔方兄的煎熬，还有命运合着一遍又一遍地嘲弄。但他依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追求者，一个苦苦追寻理想的不倒翁。

2014年的秋天，深陷生活折磨与创作痛苦中的曹卫国，偶然看到了一幅松鹤延年图。这是国人寓意吉祥如意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图画了，却像一道闪电击中了他。他的内心，亦如焦渴的土地遭遇了一场甘霖。

“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大众可以接受的图画形式，这不是最好的吗？”

“为何最容易明白的事理，也是最容易被人们忽略的真理呢？”

“可是，世间画鹤人何止千千万？我怎么才能与众人大不同呢？”

他开始搜寻鹤的模样。于是各种图式、各种情态的鹤图在他的画室里堆积如山。

他不断地跑去成都动物园，为仅有的两只丹顶鹤留下了数千张图像。后来，动物园又将两只鹤变成了四只鹤，鹤之舞愈加丰富，这真是天助人也。

鹤之千姿百态，鹤之眼波流转，鹤之恋爱传情，鹤之心神顾盼，鹤之春夏秋冬，鹤……就这样走进了他的生活。鹤之夭夭，就这样烙在了他的内心深处。

孤寂的人常把影子当朋友。

曹卫国开启了鹤之恋。

鹤成了他最亲密的女朋友，成了他的精神支撑。

鹤之乐他乐，鹤之忧他忧，鹤之苦他苦，鹤之笑他笑，鹤之哭他哭……鹤之七情六欲与他同步而行。鹤的眼神中装满了世间万象，其实就是曹卫国的心中万象。

你看，那鹤扭来扭去的头颈，似喻扭曲着的人之心灵。

你看，那鹤之羽，毛毛糙糙，不顺不洁，难不成正映了人之难以抚平的烦乱心绪？

你看，那鹤之眼神似苦痛，似恍惚，似悲怆，似哀怜，似迷茫，似恐慌，似绝望，似最后的依靠……

曹卫国将所有的时光化成了鹤之语。

人与鹤互为对方的影子，双双如影随行。

鹤已成为了人之精神虫，人也得了鹤之殇。

每每孤寂时，曹卫国就与鹤对望，人与鹤的眼神都是无比清澈的，好像比内心还要孤寂百倍。

几年如一日地与鹤孤苦相伴。他那隐喻内心世界、个性鲜明的一只只鹤精灵终于被一个画商如获至宝，一口气将他的鹤请走了大半，后来还为他策划了一次展览。如美轮美奂的场景式的展览布景一样，被许多爱美之人学习、留影，并以请回他的鹤子一起成为家的荣耀。

鹤起舞了！令人满意的商展也接踵而至。曹卫国也随之共舞桑巴。

生活的美好姗姗而来。

曹卫国终于支撑起了一直佝偻着的身子，面孔重新变得眉清目秀，生活里充满了阳光和雨露。鹤之眼神也从忧郁、苦痛、恍惚、迷茫、恐慌、悲怆、哀怜、绝望中挣脱出来，清澈中透着平和、善意、温婉与快乐；鹤之羽也变得平顺、整洁、柔软、细腻、色调分明、对比强烈；鹤之颈也不再曲曲折折得似要被生活扭断而让人揪心地痛，重新高昂起来了。鹤之色调与构图也在发生着变化，黄、白、蓝、紫、黑、绿，各种色调大色块地涂抹，纯净地凝炼；构成愈加简洁大方，省去了哪些周密的啰嗦的美之描述，鹤之美激起的满意、倾倒、爱、喜悦之美呼之欲出，强烈地冲击人之视角，好似瞬间即要挤进人之眼眶、心里去。偶尔，鹤还会埋下头来，借着梳理羽毛之机，调皮地颠倒着看这个世界。那眼神是盈盈的，真是巧笑倩兮。

世间与鹤共鸣至极之人惟有宋时林逋了。林逋隐居山野，植梅养鹤成癖。而鹤能识其性情，每有客人来访，遁于山野的林逋，童儿无以寻觅，乃放鹤唤逋归，世人戏称梅妻鹤子，传为佳话。然，曹卫国与鹤之情更盛，谁触摸了谁之心底的眼泪就能感动众神。

鹤舞吉祥！

鹤舞春天！

曹卫国心中的鹤，笔下的鹤，一只又一只不停地飞进了爱家的美舍，装点了这人世间的美丽童话世界。

曹卫国的人生价值开始在鹤的展翅欢鸣声中逐步实现。

曹卫国的鹤子快意，在身体里，在灵魂中，在天上，在地下，在江河湖海里飘流。人生的春天有多长，这快意大概就得流多久的吧！当然，人生之途不可能一帆风顺，即使人生路途中可能再次遭遇六月暴雪，他也要十二万分惊奇地去快意接受。因为，这基于一个常识：自己选择的路，即使跪着也要走过！

庚子年春分 何为于心静观斋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