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热的时候,我却听到了一个蝉儿小小的一声鸣叫——嗞!。才6月16日,这么早,蝉儿就开腔了?这让人奇怪又惊喜。不知是何故,我的内心里突然就生出了想吼几嗓子的冲动来。正欲高腔拿调,又突然停了下来,因为我们的小区并不大,楼栋密集,我怕自己像杀猪般的嚎叫会惊了邻人,所以赶紧灌下一杯凉白开,按捺住这颗躁动的心。
放眼窗外,阳光将行人的影子拖得老长,摇动的树枝及竹叶倒影在围墙上,像极了小时候最爱看的皮影戏,又勾起了我去锦江大戏院听戏的过往回忆。要是换成在几年前,我肯定会拔腿就往戏园子里赶,去寻人喝茶,随便买张票就把戏听了。但是,现在疫情期间,戏园不开门,我只好翻出忘年交王双才送给我的戏剧人物画过过瘾,也算是给自己的内心有个交待。
王双才离开我们已经8年了,睹物思人,一种怀念油然而生,许多旧事涌上心头。
十几年前,我随一个朋友在茶园子里喝茶时与王双才初相见。他戴着一顶瓜皮帽,双眼圆溜溜的,衣着朴素,全身上下都透出一种特别干净素雅的感觉。他话语不多,言简意赅,却句句透出机锋。后来,他送了我一本画册,我从他笔下的戏剧人物画里感受到了他的话语精神。这些画就如从他口中吐出的莲花,别致到不可方物,与我所见过的其他戏剧人物画家笔下之物迥然不同,简直就是奇物,拙得让你看上去感觉有些可笑,甚至心生“这太不像画了嘛”的感慨来。但是,当你笑罢过后再深入揣摩,又会觉得这些画十分地好玩,最后还会感到一阵阵揪心,正所谓,大巧若拙,“在中国戏剧人物画界,还有谁能与之媲美呢!”
我看过不少近现代和当代画戏剧人物画大家的作品,他们大多工于精巧,而王双才却专事拙、笨,只在传神上做文章。这就有了他的特点,也是最难能可贵的个人艺术语言:个性奇特、手法朴拙、线条夸张、表现神似、图画入戏,既有传统中国文人画的影子,又弥漫着现代漫画的味道,品之“麻、辣、香、鲜”, 好玩,有趣,有如川人之嗜啖火锅,别有滋味在心头。
所谓“诗有诗眼,画有画眼。”王双才戏剧人物画的“眼”就在对每一个戏剧人物扮演者瞬间神态的把握。他最善于抓取最动人的瞬间来表现戏剧的情节,特别是人物面部表情对人物内心世界的刻画,通过艺术手法再现于宣纸之上。他的绘画技艺也是在吸取传统美术营养后,专走“粗、短、简、神、妙”之路,即兴挥毫,瞬间完成,给人一种气势万顷和酣畅淋漓之快感。
与王双才交往越深,你就感觉到他骨子里是个传统文人,其对传统文人画的自觉继承和发扬之思想深入骨髓。他在一间连画案都没有的小屋里放纵创作情思,努力追求把握纯艺术的自身规律,苦心“渐修”,探寻技术本体中高层奥迷,进而“彻悟”“法无定法”之妙理,当创作思维与意象相互对撞生成,即刻灵感崩发,妙作顿出。
中国文人画,以意为先,追求神似,表达文人精神。王双才的画具有十分突出的文人精神内核,所以造就了他独特的绘画个性语言。在他的家中,戏书满斋,几乎囊括了中国戏剧的所有出版物。他日如书虫,扎入卷堆,慢啃细嚼,埋头苦读,对每一场戏剧的来龙去脉均理解透彻;每有好戏出演他也必想方设法搞票入场,伸耳聆听,静心体悟,并对每个戏剧人物的不同扮演者的举手抬足,皱眉瞥眼,一招一式,演出特点烂熟于心,然后长时间腹稿构思,所以他的戏剧人物画不是对折画戏,而是成竹在胸,厚积簿发,信手拈来,机趣盎然,有如神授。他能把同一个戏剧人物的不同扮演者在舞台上表现出来的不同特征廖廖几笔勾勒出来,因而他笔下的戏剧人物画也是千人千面,无有重复,看上去既神似又真实。只要你熟悉戏剧以及场中人物,看到他的画,思絮立时就会穿越剧场,顿感回味无穷。
“做人要诚实,画画要调皮。”这是王双才的口头禅。王双才善用童贞的眼光和心态去体查世间人情冷暖,所谓“像由心生。”其作品自然充满了童贞玩乐之趣。王双才的孙子曾说“你的画还没有我画得好玩,只不过你是爷爷,不好说你。”王双才笑盈盈地对孙子说:“你现在比我画得好玩,长大了也比我画得好玩,老了比我画得还要好玩。当然你最厉害了。”一句充满了机趣的话,不但化解了一场危机,鼓励了孙子,还体现了老顽童的大智慧。“玩”是画家绘画技巧高度成熟的智慧外化,这个“玩”,体现了王双才的画随意潇洒,大道致简,率真质朴,出奇制胜的本真。
王双才的这种大巧若拙的作品,是靠实实在在的深厚学识滋养和孜孜以求的精神支撑才达到如此境界的。不少科班出生的画家们是瞧不起王双才的画的,但是他们往往又从内心深处佩服和感叹,“自己是真画不出来这种朴、拙到了极致的特色画来的。”
在中国画界戏剧人物画属于“小儿科”画种,前途不够光明,许多人因此行至半途就打了退学鼓,而王双才数十年如一日,如锥契木,契而不舍,终有所获。《人民日报》海外版曾连续十年开辟专栏《读画说戏》向全世界宣传他的中国戏剧人物绘画作品;四川省人民政府曾授予他“五一文学艺术奖章”和“第五届巴蜀文学艺术美术荣誉奖”,国家文化部曾授予他“第十三届‘群星奖’金奖”、中国文化艺术政府奖“文化奖”之最佳创作奖……
8年前,王双才因糖尿病在自己的小小寓所里悄然离世。“可惜了,如果他能再活十年,也许中国会出现又一个戏剧人物大家。”怀念他的人与欣赏他作品的人都这样想。
壬寅初夏何为于心静观斋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