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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文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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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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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爪雪泥》

        我与三哥不相见,已经三十六年了。

        就像他的年龄永远定格在十五岁那样,尽管我的童年早被搁浅在时光深处,遗落于滚滚红尘的远方,可他和他跟我一起度过的那些个有去无回的日子,却在我记忆的沃田里早长成了翠绿葳蕤的四季松柏。

         时代的洪流冲散了故里的二百来口人,岁月湮没了一个又一个曾经熟稔的翁媪妇孺。这么多年,我在喧嚣和忙碌中,用捍卫乡音不容玷污的精神,给这棵树浇水,施肥,但从不修剪,嫁接,做一星半点的改变。“一枝一叶总关情”,我以“心”呵护着它,并且逐年升级。

        他长我两岁。他属猴,我属狗。他聪明灵活,我愚笨怯懦。在我的印象中,我是他最不想领,却又甩不脱的烦人尾巴。为了取悦于他,我心甘情愿地鞍前马后,唯命是从。

        他要上树掏雀儿,我二话不说蹲成人梯,两副肩头供他踩登;他要是馋得偷喝了生鸡蛋,我就在妈面前拍着胸脯,证明鸡蛋没腿也滚;他要是跟村童耍恼后打架,我就壮起胆,助他一臂之力。

        也许正是因为上面已有两个哥哥,后来又出生了我,他在那个家家儿女成群的穷时代,从未得到过父母的些微宠爱。

        我站在地上吃饭,猛一后退踩死一只小鸡,母亲心疼地抚摸着奄奄一息的命根子(当时解决柴米油盐酱醋的途径就是几只母鸡),责备自己没管理好的疏忽大意。他不慎打碎一只不知用了几年的瓷碗,却被母亲的谪骂从头淋到脚跟,一根根尖针似的扎进肌肤。

        他仅大我两岁,父母却总拿他当大人使唤。把稳犁柄耕地,挎起粪笸箩洒干粪,拽着砘牯辘碾垄,过早地成了他的劳动实践课。他怀揣着满腔的不快,瞅着我在地头捉住虫子喂蚂蚁的逍遥,眼里全是敢怒而不敢言的羡慕。

        我们家世代贫穷,只会从土坷垃里刨食的父母,在给祖父母和舅祖父养老送终后,必须承担养活相继长大的一大堆孩子的重任。你想,这吃了上顿没下顿,每天盘算着到哪借粮的家庭,咋能叫嗷嗷待哺的孩子们吃饱穿暖。

        胜利召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全国范围内吹响了改革开放的号角。虽然各村的土地已经包产到户,自主经营,但我们村坐落在山坡上,沙质的田地十分贫瘠,上午下场大雨,下午往往就能入地锄禾,单干又刚刚开始,缺技术没肥料,采用的还是那种原始低效的牛耕方式,  因此,村里的生活条件,在相当长一段时间还是很差。 

         此时,两个姐姐早已出聘,大哥参了军,二哥高考名落孙山后无钱补习,也进城当了工人。常在家的孩子只有我和三哥,困境还是没啥改观。其实,这在本村属普遍现象。

         村谚道,半大小,吃塌老。我和三哥正是十几岁、饭量大、消化快的年龄。餐点之间,中间肚饥想找点剩饭垫垫底,十分不易。平常,放学回了家,我老抱着拉风箱的妈发着嗲要吃的。她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吃了我哇!有一次,我在外面玩完回去揭开笼屉,找中午我妈给我留在里面的一块玉米窝窝。不料,它被串门的邻居涎皮赖脸地吃了,气得我又哭又骂。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那个人成了我生命里讨厌的一只臭虫,被我长期钉在耻辱柱上,下不来。

        三哥比同龄人长得出脱,人高马大的。我都常常觉得饿,他更不消说。印象深刻的是一次早晨,主食是玉米稀糊里煮着几片为数不多的黍糕,副食是胡萝卜腌菜。三哥吃过中等巴掌那么大两片后,还想吃。正迟疑着把筷子伸进饭盆里,没夹上呢,就被我大横眉怒目地骂上啦:“日他妈,真能吃!长了个草包大肚!”

         三哥只好可怜兮兮地收回筷子,提勺舀了能照影儿的稀饭了事。今天从成人的眼光看,那就是一种无奈而又不公平的虐待。我想那件事,一定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抹不掉的阴影。

        每年五月,自家院里的黄杏一熟,我和三哥就负责徒步跋涉二十来里的坎坷坡路,给嫁在南辛庄村的大姐送大黄杏儿。

         那年,他十五,我十三。我俩走到出了南洲庄村的半路上,都又饿又累。听从三哥的提议,我们一人吃了几个杏儿解饥。就这样,一饿忍不住就吃,一饿忍不住就吃。等快到了大姐家时,才发现装着三升杏儿的布兜,剩下的只一半多点。我家院里共有四棵树,产杏儿倒多,为什么不多带些呢?当时家里连一辆自行车都没,大人忙得根本没功夫赶上牛车去送,我们毕竟还是孩子,拿多了因为路远吃不消。

        其实,到大姐家送杏是我们不惧旅途劳累、求之不得、乐此不疲的事。一来,可以外出兜兜风,与小我们几岁的俩外甥欢聚戏耍;二来,还可以大快朵颐于东道主大姐的待客美食。说是美食,不过是今天不少人不屑一顾的玉米面“滴溜”,偶尔会是莜面窝窝(或者鱼鱼),是我们家平日难得的口福。

        那次,杏没送去多少,倒是中午,我们弟兄俩把人家一笼半的莜面窝窝风卷残云般消灭了。平时家里很少吃到,那日肚里实在饿得慌。尤其是三哥根本没个饱,几天没进食的饿死鬼似的,后来还是不好意思再动筷子了。

         别看三哥年纪小,他可是少年老成,绝对比我明白事理,对父母及村里长辈从未不恭,正义感爆棚。

         有个叫金宝的年轻人,按同姓辈分论,是我大的孙子,是我的侄子。他早年进城当工人,误了分地。一场中雨后,他红没说黑没说,趁墒土湿,抢种了我们村边一块大田。他十有八九是觉得我大年老憨厚,是一枚好捏的软柿子。我大与他当面理论,结果对方强词夺理不说,还跟我大拉扯起来。三哥虽乳臭未干,但他不畏强势,闻讯后箭一般冲出去,参与到“自卫反击战”之中。他趴在金宝的背上,不仅没扳倒人家,反被撂了个“狗啃泥”,好像掉了颗牙。

        在这一点上,我真的不及他!倒是因我无理取闹,常惹他受冤枉气。每当我妈偏袒我时,他便正话反说地警告我妈:“您好好惯您四儿哇,今后他可要好哩!”

        另外,他的学习也比我强 。从在本村上小学到步行五里去苏庄念初中,他始终都是老师夸奖的好学生。哪像我这榆木疙瘩,学习小学高年级数学都有些不轻松了。

        家里太穷,又住在偏僻的小山村,课外读物对我简直是个奢望。小人书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所以,农村孩子除了吹杏核、打石岗、滚雪球等土了吧唧的游戏,再无精神食粮,心灵世界比较荒芜。

        就在他十五岁、我十三岁的这一年――一九八二年,三哥每天晚上从初中放学回来(早晨去时带上饭,中午就呆在教室),总要给我讲个民间神话故事。也不知他从哪听到或读到的,反正感觉津津有味。往往听了一个,还要缠磨着再讲一到两个。被逼无奈,他便现蒸热卖,就编就讲。当时,我对他别提有多崇拜啦!

         什么都怕上瘾,一旦上了瘾,就欲罢不能了。那时候,我天天盼三哥早点回来,仿佛听了他的故事能顶饭似的。其中一个故事,我至今记忆犹新:一个勤劳善良的后生,几次干活回来,炕上都是热气腾腾的好饭好菜。他很纳闷,问左邻右舍也都不知道。于是,有一天他佯装下地去锄地,迂回躲在隐蔽处,通过窗缝向屋里窥视。结果让他大跌眼镜,原来这一切全是墙上挂画里的美女所赐……

        盛夏来临,天气炎热。那天下午五点多了,还不见三哥回来。谁知我左等右盼,盼来的却是晴天里炸响的一个惊天霹雳。三哥中午从学校偷跑出去耍水,在另一个村子的积雨潭里溺亡,永远地离开了我,离开了亲人们,离开了这个不久就要富起来的社会。

         其人虽已没,卅载有余情。三哥,你在那个世界过得好吗?夜空里最亮的那颗星星是你吗?



       2018年,我的这篇散文在“第五届中外诗歌散文邀请赛”中荣膺一等奖。我没参加地点在南方某地的交流会,主办单位也没给我印发到任何刊物上,它只在本地一个公众号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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