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候原因,北方的土地只种一茬庄稼,对农民来说,闲暇一般在漫长的冬季和正月,手头基本没啥农活可干。
七八十年代,村里物质生活条件相当匮乏,文化娱乐(起先别说电视机了,收音机也难得一见)少之又少。不识愁滋味的孩娃们逮起啥耍啥,跳房子、踢毽子、打石岗、抓羊拐、推桶箍……任何一样都能玩个热火朝天,不亦乐乎,大人不喊不回家,且这些游戏无季节之分。大人们就有些望尘莫及了。女人们洗衣做饭、缝补纺织,一整天像个陀螺手忙脚勤;男人们料理完喂牲畜、打扫圈之类的鸡零狗碎,便闲得无聊了。除了个别人找个热炕头摸纸牌、打扑克外,绝大多数活动在两个场所:上午聚在村中央的晾羊场(羊倌集中各家羊只的地方)吹牛瞎谝、迎接旭日东升,下午又攒到村西头一条标签式的街巷。街巷中段有户人家的房屋坐西朝东而建,许是为了防护临街的后墙,紧挨墙根整整齐齐地砌着一长溜大青石,每块的表面都比较平坦,非常适宜歇足暂坐。
人们到这里,不仅仅能享受几个小时温暖的日光浴,而且还有机会赏听一个老者说书。
说书人乳名“四圪蛋”,姓王,在他同胞兄弟中序列第四。因我村向来民风淳朴,崇仁重情,即使非同宗同姓也要排论出个辈分高低,所以从彼此间的称呼看,还以为家家户户像《红楼梦》四大家族那样联络有亲呢。出身农村,谁都不能免俗。依照村里代代沿袭的这个优良传统,我当唤他作“四爷”。
四圪蛋家境贫寒,父母又死得早,驴脾气倔得容不下任何女人,所以眉周眼正的他不折不扣地打了一辈子光棍。他跟村里仅有的一个侄儿,也老死不相往来。他出生于民国,据说,年轻时参加过县里举行的什么考试,成绩名列前茅,竟不知缘何未捞到一官半职。他跟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一样,不喜营生,却饱读经书,学识博赡。我最早获取到的课本以外的故事,就源自王氏四圪蛋。
印象最深的段子是《呼延庆打擂》和《孙悟空大战二郎神》。第一个故事中,呼延庆为从狗仗人势的欧阳子英手中救出卢凤英,把一把钢鞭抡得密不透风,滴水不漏,令人叫绝;第二个故事中,孙悟空会七十二般变化,二郎神额上的火眼金睛总能将其识破,双方的法力相当,都很了得。反正所讲故事的正反各色人等,在他嘴里全演绎得绘声绘色、活灵活现,给听者如见其人,如闻其声,身临其境之感。
他到街上说书,往往得人登门拜请,选择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倒不是他架子大摆谱,实在是身子骨虚弱,和他老哥哥一样患有最怕冷天气的哮喘病。只要天公作美,他随叫随到,备好一副马扎和一杯热茶就行了。
四圪蛋住在村西沟沿土崖下一个独门独院里。房屋只有面积不大的一间,低矮而且十分简陋。纸糊的木格子窗户上没装一片玻璃。为了挡风,炕这一面和门这一面砌着一截土墙隔离,因此,家里大白天也是黑黢黢的,人从外面初进去时,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平时,他深居简出,门庭冷落,过着一盏灯和若干本书作陪的孤独生活。
他两只眼总是水汪汪,血红血红的。听长者说,某年的一天彤云密布,狂风大作。突然,一道闪电划破刷墨的天空,数秒后巨雷咔嚓一声从天劈下。正在躬身锄园的四圪蛋,冷不丁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提溜到半空。就在他惊魂未定的当儿,忽又被谁松手放开似的昏昏沉沉掉了下来。幸好,并无大碍,只伤着了筋骨皮肉,调养了一段时间,就完全康复了,实在是吉人自有天相哪!
村里顽皮的幼童们好奇心爆棚,不太懂事,常溜进他的小院,蹑手蹑脚地伏在窗台上,指蘸唾沫濡破糊窗纸,向屋里偷窥。偶尔,有胆大的朝里面拖长音瓮声瓮气地喊他“红——眼——钵儿——”,然后不等人家发现或者人家根本不屑一顾,自己已经兔子似的咚咚咚跑得了无踪影。
大人们对四圪蛋可不是这个样子。他们对其口呼“四叔”“四爷”,行事上又是相当恭敬。逢年过节,人们总不忘你请我邀,用好酒好菜热情款待他。那时,我并不欢迎他到家,因为他一来就考我数学题,题根本没法用老师教的方法解决。比如笼里装着鸡和兔子,腿一共十四只,问:兔有几只?鸡有几只?见我抓耳挠腮解不了,他总会详细地讲解一番,可我颇不领情。。
乡亲们对光棍四圪蛋好,并非他用一个又一个情节跌宕起伏,引入入胜的故事,染绿了乡亲们荒寥寡淡的日子,因为那也是他的乐子。关键是悯他无儿无女茕茕孑立,另外,他还掌握了别人不具备的长人之处。
四圪蛋不是医生,家里却备有各种常用医疗器械和常用药片。我们村太小,那时连个赤脚医生都没有。他便义不容辞地担起这个角色。像谁家有人头疼脑热、发个霍乱、腰疼腿酸,往往请他来刮刮痧,拔拔火罐,扎扎银针,用土办法帮人救急消痛。还别说,他真能手到病除!人们瞅着自己腰、背、腿等部位的血印和针痕,很快感觉到了身体的舒爽,感激之情可想而知。呃,差点儿忘了,他还会替人给亡故的亲人做纸扎,房院、车马、金山、银山……简直无所不会。
民间素来不乏高人,不承认四圪蛋是个“十二能”恐怕不行!
四圪蛋还研究阴阳历法,会掐算卜筮。他在世时,村里婚丧嫁娶要选个黄道吉日,正月初头到哪个方位迎喜神财神,讨教对象非他莫属。隔三差五,馍馍、油糕、粉条、糖酒以及豆角、果蔬,就嘟嘟嘟地叩响他的家门。这些东西对光棍汉的他,自然吃香不过。
俗话说,天空一颗星,地上一个人。人和天空中的流星,就时间而言都是匆匆过客。没有谁可以做“恒星”,哪怕他在某个领域叱咤风云,创造出了什么丰功伟绩,也无法例外。普通人能像燧石一样,在周围社会的记忆里擦出过一点炫目的火花,就算不枉此生了。四圪蛋,不,我该称他“四爷”,不过是人类这个银河系里的一点火星,但他曾经尽己所能地照亮过人们生活的一隅。
雁过留其声,人去传令名,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