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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文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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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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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参赛作品《人登塔顶》

    《红楼梦》里的贾母,是贾府上下尊称的“老祖宗”,地位至高无上,一言九鼎,一生享尽荣华富贵。虽年届耄耋,却儿媳孝顺、晚辈恭敬,每有一帮人众星捧月,不知垂垂老矣。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想必每个迟暮之人,无不对其歆羡。母亲目不识丁,当然不晓得贾母何许人也,但草根的她定然渴望儿孙绕膝、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叵耐现实不给力,她无福消受那样的优待,哪怕多打些折扣的。

    母亲出嫁于豆蔻年华,浸泡在侍奉公婆、相夫教子和各种劳作的苦难岁月里,一路走来。她在蓬门荜户的娘家没有过快乐的童年,可怜的爹娘又因不堪家嫂的虐待相继离世。姐姐倒有一个,可因我们家穷从不登门。母亲一辈子没人疼过,连自己的诞日都没人告知,还两次罹遭丧子之恸。父亲病故后,她茕茕孑立三十余载,晚景可谓凄凉!

    一次,跟人合作收割庄稼,母亲从人家三轮车上掉下来,致手腕骨折,痊愈后手臂变形,再没恢复原状。渐渐地,村里的几亩薄田,母亲无力耕种,加上日常吃水须下了院外的土坡用扁担肩挑,生了病,儿女不在身边等诸多困难横亘在眼前,经二哥和我的软磨硬缠和再三开导,她才极不情愿地搬离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山村。在县城憋屈了若干年,她又辗转至二姐他们村,独居一院。平时的饮食起居,自然由二姐两口子关照。大姐、二哥和我像寻求心理安慰似的,隔一段时日去看看,陪住上一天半日。二姐半戏谑半认真地说:“你们来,是当客人的。拿上点儿吃喝,就在妈前立了功。谁常守着,谁不落好!”

    村里人口本就少,母亲的院子又东临野地,晚上尤其觉得空寂。按说她早习惯了一人居住,胆子练大了,可自从发生了蟊贼深宵进院试图偷东西的事情,她明显输了胆,寻求庇护神地养了条小狗。那狗三餐饱腹,像嫩草见了春风春雨般一天比一天长大起来。考虑到自己没有粮食,喂狗还得二姐家提供原料,末了,母亲忍痛割爱,眼巴巴望着亲手喂大的精神伴侣,狺狺叫着,被小贩撂进车厢带走。能够想见,她目送小狗时一定不亚于以前她目送儿女背井离乡——心中百般依恋,眸里无比怅然!

    二哥给母亲逮了只野猫,母亲把它当宝以好吃好喝相待。那畜生最终却弃她而去,连声招呼都没打。村里人给她送来只刚满月的白猫,直棱棱的耳、圆溜溜的眼,毛绒绒的身,样子煞是可爱。好不容易用牛奶和米饭喂大,等母亲去大姐家住了两周后回来,小猫早已因二姐农忙照顾不周,呜呼哀哉了。长夜漫漫,枕畔再无猫咪“呼噜呼噜”的催眠,一个不烦自己重复讲述陈年旧事的忠实听众,一缕烟般转瞬消失。个中感受,怕只有鳏寡孤独者可解和共鸣。

    光阴不停地往母亲粗糙的脸额乃至身体各个部位镌刻横褶纵皱,不停地分布些难看发痒的土黑色斑点,同时也给她垒起了一座九十多层年轮的高塔。处在塔顶的老母亲,近一两年时间,记忆力就如同她那两条饱经风霜的罗圈腿大大衰退。曾经的种种不幸,道起来不再伤感唏嘘,平静得仿佛是别人的事情。村里的田地啦,儿孙辈的学习和工作啦,一律不省得过问。原先听人谈事,她总想参言接舌,发表意见。现在毋庸提醒,对啥都无动于衷,憨憨地坐在那儿,就是说也是点儿无关紧要的闲话,基本上达到了别人训她时提的“别管闲事”的标准。她真的越来越糊涂,早饭吃没吃或者吃的啥常常遗忘。二姐偶尔不送饭了,把熟饭放下让她自己生个柴火热一热吃,她也老会记不起来。至于因视力原因,把擦炕布和搌布错使就不足为奇了。

    一次,二姐想给院里的菜畦浇水,可那几天自来水连日断水。好不容易等来了水,便打开水龙头赶快开始浇。中途,二姐有事要出去一阵,临走前一再吩咐母亲不用她操心。结果她回来一看,傻眼啦,菜畦没浇几畦,反而自来水窨被母亲伸进水管灌了个满满登登。面对二姐疾言厉色的责备,她如一个犯错的孩子尴尬地傻笑。

    我一共给母亲买了两台唱戏机。第一台是黄的,她充满电忘记了及时断电,烧了。第二台是红的,至今完好无损,可憾她已了无听唱的兴致,机器沦为灰尘架子。近几年,她的眼睛常蒙着层云翳,视力骤降,明明阳光灿烂,却埋怨天气日日灰蒙蒙的。有时把下午三四点时分视作到了晚上,也不去端详屋墙上的挂表,早早反锁上大门准备安寝。人想进院,必得贼样翻墙而入,气得二姐常常数落,也顽固不改(其实是记不住)。

    有一点母亲永远不会混淆,那就是我和二哥的职业。她特别一如既往地牵挂着不在身边的两个儿子。她不会使用手机,耳朵又聋,想谁了就唐僧念经般口中喃喃个不止。她常念叨得我双耳发烧,心若万千蚂蚁啃啮。当我“良心发现”,放下所谓的尘杂冗事跑去看她时,推开大门的一瞬,骋目望见的,必是一个泥塑状稳坐玻璃窗前,直端端眺着大门动静的身影。老母亲看不清来人的面孔,我隔着窗户向里喊一声“妈——”,她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开颜欢笑着扭转身体,赶快下地来迎接她这不孝不器的老儿子。紧接着,便开始用洗罢拧干的湿布认真地擦拭炕布。往往擦过了几个来回,炕布上仍然是黑云滚滚,花里胡哨。

    第二天,我跟母亲说我下午要走,她本以理解的语气应着,可临行时又一遍又一遍地挽留起我来,说:“明儿再走哇”,要么是“不能明儿走?”软软的一句话听进耳朵,却像鞭子疼疼地抽在我的心头,弄得我每每进退两难,不忍启程。

    去年腊月,我把母亲接到我家过年。她像个拘谨的客人,我给她夹啥她吃啥。饭不敢多吃,水不敢多喝,我猜她是怕上院外的厕所麻烦我搀扶。除夕夜吃饺,大姐打来电话,吩咐我少给母亲吃荤。我们的隔空谈话,她听明白了。她吃了五六个肉饺,看样子还有食欲,可当我不顾妻子阻拦又夹进几个时,她断然放下了筷子。她的肠胃和腿脚的确不争气了,来我家十来天,有两次因如厕迟缓而玷污了内裤。被我发现后,她碍于面子抑或怕批评,一个劲儿地狡辩掩饰。于是,我信了典故里“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的情况。毕竟岁数不饶人啊!

    孙子孙女跟她的代沟深得岂止一丈两丈,彼此间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他们两人各自端着个手机刷屏,几乎不与她聊天。我在院里做事,她一会儿坐在卧室,一会儿坐在客厅。家里呆上一阵儿,就站到檐下瞭我。我进了哪壁厢时间长了不出来,她看不见我,就颤颤巍巍地找起我来。多像小时候,放学回到家瞅不见妈,我便一声声喊着四下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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