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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文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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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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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锁

   八月秋收,村里家家户户不得闲,一天忙得腚不落炕。有在玉米地里紧跟联合收割机捡漏的,有驾驶三、四轮农用车在乡间阡陌运输的,有在打谷场上翻晒豆秸谷黍的…这时节,就是半大小子遇上过礼拜,也得手提短棒敲打熟透了的葵花饼子。

金锁做的一手好木工,这几天也被迫推掉挣钱的手艺活,先顾自家秋收。上午十一点来钟,金锁两口子挥舞着磨得锋利锃亮的镰刀,割了五六个来回,大约是五分黍子时,金锁蓦地感觉小腹右侧刀剜似的生疼。他忙抛下镰刀,捂住痛处,圪蹴在地上小憩。谁知越来越重,疼得钻心,就像腔内的肠子在被一点一点绞断。他忍无可忍,疼得蜷缩在地上打滚,恁个汉子“妈呀”“妈呀”地呻唤出两眼浊泪。额上,豌豆大的汗珠涔涔渗出。村里小卖部的大喇叭,把赤脚医生从地里喊回,赤脚医生让金锁妻子菊英马上把金锁送往县城医院。

金锁被切除了阑尾,住进了县医院的病房。

经过数日奋战,春兰的二十来亩玉米总算收割完了。吃罢早饭,她把蓬乱的头发简单拢了拢,便匆匆赶往村南金锁家去。

在金锁院里,金锁的堂弟和两个陌生面孔,正在卸农用车里载回的玉米棒子,黄澄澄的,堆了大半院落。春兰心想:这人家今年的收成又错不了!不远处,几只食饱的麻雀,踞栖在已有落叶飘零的枝头悠然欢叫。

春兰刚开口向金锁的堂弟打听金锁的病事,金锁就从堂屋走了出来。

“咦,金锁,你病好了?”不等金锁张口答话,春兰道,“那北头的人真能胡嚼,说你病得不轻,我看你没啥事嘛!”

春兰呵呵笑了两声,拟戏谑金锁仍壮得像牛棚里的公牛,走近看见金锁愁眉苦脸,气色委实不大对劲,才变得一本正经。

金锁压低嗓音嘟囔着说是菊英的病有些孬,热心的春兰忙三步并作两步跨进菊英休息的东房。

原来,在金锁身体基本康复,遵照医嘱准备出院的前一天,始料不及的情况发生了:菊英上吐下泻,腹部的疼痛时轻时重。初以为是金锁和秋收的事,把她急出了毛病。不曾想,挂了号查出了“胃癌晚期”。这对谁家无疑都是祸不单行,晴天霹雳啊!

菊英为人本分、勤谨,金锁揽上营生不在家,地里的农活她样样能干。人黑瘦黑瘦的,颇能吃苦。俩孩儿都在上学,平素也帮不上啥忙。为了给菊英确诊病症,又转至大同医院复查,结果完全一致。主治大夫吩咐金锁哪也别去,输上几天营养液,带上点药回家慢慢调理去吧。情况,不言而喻了。

金锁出去用铁锹铲攒玉米棒了。倚墙半躺的菊英,见好姐妹春兰来探望自己,便强打精神坐了起来,先是问询春兰秋收情况,接着自责身体不济,给众人添乱,说特别感谢没在的这段时间,春兰对自家老婆婆饮食起居的照顾。

为了用好情绪减轻菊英的心理负担,春兰对菊英频频讲着宽慰的话语。菊英识体地苦笑着说,自己就是八月秋忙累的,歇缓上几日就没事了。其实她心里对自己的病比镜子都明,尽管丈夫一直在刻意隐瞒真相。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春兰提着几样上档次的保健食品,再次来到菊英家。她发现菊英的状况比前一次见时更糟:眼窝深陷,皮包骨头,俨然已经病入膏肓。春兰一时没忍住,眼眶里一下子涌出悲悯的泪水。她谎称停在院外巷内的自行车忘了上锁,连忙转身出屋擦拭泪痕,平复了平复情绪。

临走,菊英无力地拉着春兰的手,坦诚而忧虑地说:“春兰,金锁和你年轻时好过一阵子,你也守寡多年…”

春兰不知菊英想表达什么,怀揣着疑惑,双眼定定地注视着菊英,等待着她的下文。菊英喝了口春兰递上的糖水,接着说:“要是哪天我不在了,你…”

“瞎扯啥咧,你人好端端的,说这丧气话!”春兰及时打断菊英的话头,气急败坏地批评菊英。

菊英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春兰不要打岔,继续说道:“哎,春兰,人迟早得走这一步的。你们的事,我跟金锁谈过了,将来你们结合挺合适,我也放心…”菊英身体虚得不能自顾,但她还是惦念着向来不会做饭的金锁,当然还有那两个没自立的孩子,跟春兰劳神费力地絮叨了不少。菊英说了多久的话,春兰抹了多久的泪,直到金锁抽烟引发的咳嗽自外面飘进来为止。

又是一个草木萧疏、满目苍凉的深冬。春兰顶着裹挟着微雪的朔风,心情沉重地走到菊英的墓前。她一边焚烧着一沓冥币,一边哽咽着喃喃自语:“菊英,我做梦也想不到咱姐妹现今一个里头,一个外头,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少顷,风住了,雪花依然在不紧不慢地飘着,春兰撩起之前被风拨乱的长发,掖在耳根又说:“你嘱咐的事,我没有兑现…”她仰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解释说:“不是我不愿意,是金锁嫌我拖着俩油瓶,处在旱泥滩里,负担忒重。”

眼前一尺多高的荒草,仿佛通了灵性,方才还像听她讲话似的一动不动,此刻不安地摇曳起来。春兰看了看,说:“你知道吗?金锁已把自己嫁到隔壁村王寡妇家了,据传带去嫁妆五万多块钱呢!村里那些地几乎全租给他堂弟种了。你那俩娃毕业后,都在外地上了班,眼下还没结婚。你走后,也没见他们回过一次村子。”

“我就纳了闷儿了,我春兰除了嘴直,不会耍心眼,哪点儿比不上那王寡妇?她的油瓶比我还多一个呢!”说着说着,春兰心头的“酸“外化到眼和鼻子,三窍同时开始分泌液体。她侧身擤了把鼻涕,愤愤然道:“菊英,你说你们家金锁是不是脑袋灌进稀牛屎了?按理,你从发现病到离世不几个月,也没住大医院扔多少钱,就他这经济条件,至于抛家舍业做倒插门女婿吗?丢人现眼的!”

春兰的话音方落,菊英坟头的一簇簇杂草,便被倏然兴起的风浪掀得东倒西歪。有一部分瞬间折了腰,扑倒在地。

春兰十分怜惜地扶起几茎,沉重地长叹一声,站起身,推着自行车悻悻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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