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在他的后边,气喘吁吁地往上赶。
等我站在那个钢板平台上的时候,他已经手持着一个两米多长的铁质撬杠,以横着的黄色栏杆作为支点,已经撬开了破碎机的挡料皮子。
他头戴着一顶黄色的安全帽,身着灰白色的工作服,红色的领子和胸口上边的横着的红色杠杠,形成三角形构图,点缀着。他身体微微向前倾着,右腿直立,左腿向前迈了一步,斜立着。靠我这边有他的两条腿的影子。左小腿部位的工作服上的两个反光白道,反射出明亮的白色光芒。右腿同样位置的两个白道,明显得光线暗淡。他左手在前,右手在后,手上戴着一双蓝色的手套,紧紧地抓着撬杠,一动不动,好像定格的画面。
他的面前,有一排巨大的红色方框,里面有一排排列整齐的红色铁板,形成了一排红色的隔断,好像一排红色的队伍,擎着一排红色的旗帜,在向他呐喊助威。
他撬起的挡料皮子下面,露出了一个铁质的筛子。筛子上面有很多的沙子和小块儿石子。筛子在不停地振动。物料在不停地翻滚,像波涛汹涌的海浪,伴随着石子儿碰击铁器的巨大的声响。
他一动不动地抓着撬杠,像雕塑一样。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图,他是让我看这个振动筛的情况。他好像说,刚才我跟你说的湿料堵住振动筛,就是这个。他即使给我解说,我也听不清楚,说话声会被这巨大的声响淹没。
刚才在爱心驿站的值班室,工序长康文义、班组成员王延成、张达钰兴奋地给我讲述了百分之一概率的“首席职工”崔国平发现和处理振动筛故障的情况,但是我还是觉得很抽象;虽然我曾经在生产一线的水泥车间干了10年,但是骨料生产线,自从建起来以后我还没有到现场去过一次。
崔国平说好了要带我到这个振动筛现场看一看。
一
一个电话把王延成和张达钰叫到了爱心驿站值班室。虽然已经到下午4点了,还好他们下白班还没有走。说起他们工序的值班长崔国平,王延成显然很激动。他说:“国平能够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问题。我们处理很多的技术、维修等难题,都是跟他学的。骨料刚投产那一阵儿,有一天发现机制砂的量特别大,我们是刚来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国平直接拿了一把榔头,就上到了骨料楼的最顶上,打开振动筛,就是一阵疯狂地敲打。这时候我们才发现砂石骨料很潮湿,有的已经粘成了一块,糊住了振动筛子——这是下雨造成的。应该筛下去“12型颗粒料”却不能筛下去,“11型颗粒料”也不能下去,就是说颗粒料不能筛选,不能细分,全部和机制砂混合在一起,一起流向了机制砂的皮带上,这就是机制砂量很大的原因。人家国平就能知道这个问题的原因,我们就不知道,这就是经验。”他一边讲述着,一边用两只手在桌子上做着榔头敲打的动作。
我也是来学习的。今天才知道,我们生产的机制砂有三个品种。5~16毫米,称为“11型”,是最细的一层,筛子在最下层;16~25mm,称为“12型”,颗粒稍微大一些,在中间一层;剩下的没有经过筛子筛选的,就是机制砂;最底层细度最小的那一种就是石粉,那个量也很大,销售也很紧俏,备受客户青睐。
我一下子明白了,崔国平用撬杠撑起来的那个黑色的挡料皮带里,波浪滚滚的石料,就是机制砂。
我原来在生产一线看到的水泥熟料、水泥以及混合材等物料,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看到这些石料的那种激动和亲切。也许我们在生产一线当工人的时候,对物料的熟视无睹,以及无法理解它背后所蕴含的意义。那时候看到的熟料就是熟料,水泥就是水泥,混合材就是混合材,而且当时是在灰尘弥漫的车间,高温和巨大的噪音多重污染侵袭的车间里看到的。那时候我们在车间转一圈,鼻孔和脸上全是灰尘。今非昔比呀!今天我是以一个另外一种身份进入生产环境的,除了巨大的声响噪音污染之外,粉尘污染肯定是没有的。我跟随着崔国平上到了骨料工序这么高的地方,只需要佩戴一个安全帽,不需要戴过去那种猪嘴一般的口罩和鬼子一样的防尘帽,而且手一直扶着陡峭的楼梯的栏杆,像攀登华山一样,手上也没有沾染到灰尘。
现在收尘器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
而今日我所看到的骨料就不是骨料,就是一年一个亿的利润。人的境界在不同的阶段是在不断的变化。真可谓:过去看山就是山,看水就是水,而后来,我们就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什么时候我们又看山就是山,看水就是水的时候,那是才算是达到了最高境界。
二
王延成无不感慨地说,我原来是开装载机的,张达钰原来是开洒水车的,我们刚到这个工序的时候,一问三不知,我们什么也不懂,每一个专业都有它专业的知识和经验。国平就不一样,他2001年从兰州部队复员回来,安置到老线的湿法分厂原料车间当磨工;那个曾经号称“亚洲一号”的湿法生产线拆除以后,他就到200万吨水泥分厂当过巡检工,当过班长,当过操作员,当过主管,见多识广,所以他有丰富的经验。
现在的收尘效果和良好的环保环境,真的与崔国平有很大的关系。第二期年产600万吨骨料投产以后,收尘器效果一直不太好,一直找不到原因。任军峰清楚地知道,崔国平有丰富的工作经验,也是细心认真能够发现问题,他就给崔国平说,你如果把这个问题能够查出来,处理好了,我就请你吃饭。
崔国平立即上到收尘器旁,一会儿打开盖子看一下,一会儿用螺丝刀的一端顶在收尘器的外壳上,木头把这一端放在自己耳朵上听一听,像大夫用听诊器看病一样。他凭借着专业的敏感性,第一反应该是漏风造成的。
他十几分钟很快发现了秘密。在收尘器的风包尚未达到峰值时,阀门已经关闭,停止了送风。他很快下来,给领导汇报了这一情况。他说,风包的提升阀间隔的时长过短,压力不够,所以振打效果就不好,时间一长,收尘器的袋子里的积灰很多,所以收尘器没有发挥作用。
他让催东把风包的时间试调了一下,发现确实有所改善,他断定就是这个问题。然后请来了工程师郭守满,在PLC上进行了专业调试。
其实,设计的图纸和现实有很大差距。设计者所设计的整定值或时长,有可能是脱离实际的;也有可能在安装调试过程中的执行者与图纸的设定不一致。从图纸到现实,有很长的路需要走。对很多人、很多事情来说,理论和实际结合是很难的。这就相当于舞蹈导演所说的动作,要变成她自己的示范动作,是有差距的;而我们要把导演的示范动作,再变成我们演员的动作,也是有一定的距离。说起容易,做起难,就是这个道理。处理问题就相当于创作。
三
收尘器的问题,不仅仅是这一个问题,还有需要技改的问题。
喷吹管道的故障,也没有难倒崔国平。
设计师设计的喷吹管道,细得就像鸡肠子一样,直径只有8个或10个,风压根本不够,而且还是塑料的,风吹日晒,造成了脆化、破损,也会出现漏风。风压太小,达不到一定的阀值,提升阀也是打不开,风就进不到收尘器里。
先天的不足,就如同小孩子刚出生时中气不足。孩子年龄小的时候尚未发现问题的严重性,等长到三四岁的时候,仍然是那样的“闭气”,我们俗称“气死病”。光靠“掐人中”式的应急处理,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
所以一开始管道是可以用的。问题一直掩盖着。
在崔国平发现问题并在他的建议下,把骨料工序的二十几个管道全部更换成直径为4分的不锈钢管道。管道粗了,结实了,这个问题一下子解决了。这就好像人加强了营养,加强了锻炼,身体恢复了元气。
收尘器起死回生了。
四
对于崔国平来说,他上的每一个班,都不是轻松的。每天要发运骨料45,000吨,大约1500车,那么平均每一个班至少在500车以上。他所管辖的破碎、巡检、操作班等全流程骨料生产线,12名员工和500多辆流水般的车,总有协调不完的事情。
22:15,操作员打电话反映给料辊电机的电流太大。崔国平第一个反应就是大块的石头堵住了下料口。过去发生这样的事情,如同家常便饭,要处理类似的故障,清料时长,有时候一个班,有时候十几个小时,最长的高达三天。
他立即协调组织人员到位。随后,电工办理工作票,拉了破碎机的电。司机也过来帮忙。维修工已经把倒链拉到了现场。同时他向上级汇报了情况。密闭空间作业的方案等一切准备工作就绪。
大家用撬杠把大块的石头撬了起来,用钢丝绳把石头绑好。倒链发出了唰啦唰啦的声音,钢丝绳一截一截地慢慢地升起,直到钢丝绳绷直了。
最底层最大的一块石头,开始松动。周围的石头哗啦啦地向下流着,像泥石流滑坡一样,也像“电子”一样填补着“空穴”,又像人一样,你所腾挪出的空位置,总会有无数个人拥向那个位置。
凌晨2:30,下料口通了。应该零点下班的崔国平班组的成员才陆续撤离。
仅用了4个小时就清堵成功,打破了历史记录。
五
堆积门关闭着。门口停了几辆大卡车。
崔国平从左边的一个夹道里侧身走了进去。我也跟了进去,身体碰到了旁边的树叶。
我跟随着他从一个绿树掩映的侧门进去,直接上到了二层的一个平台上。这里是一个最佳的观测点。
南面的堆积门缓慢地升起。一辆红色的高梆大卡车,缓慢地开了进来。司机楼里有一个黄色的反光马甲,发出了明亮的光。
突然,我听到了一声巨大的音响声:“好了,停车。”声音特别大,而且还有回声,我感觉这个骨料发运车间就像回音壁一样。我一开始没有听清楚,当大卡车停止的那一瞬间我反应过来了。
三个筒子连接的一个小房子,缓慢地向下移动,对准了汽车后箱的前半部。中间的筒子较粗一些,两边的筒子稍微细一些,整个类似于小房子,上半部分是用铁皮做的,呈梯形房子状,刷成了天蓝色;下半部分是几节帆布围成的,像裙子一样,也像鬼子的大帽檐一样。
灰色的石子颗粒,哗哗哗地从帆布围裙中流了出来。帆布小房子还在慢慢地上升,灰色的骨料也像山一样慢慢地长大。
“车向前开!”巨大的回响声又响起了,只听到指令的声音,却看不到人。随后巨大的声响,是车梆发出的铁器的声音。围裙式的帆布小房子快速向车厢后边移动,到了车厢最后边,戛然而止,同时发出了刹车声,放气声。这时我想到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诗句。整个过程就像一部交响乐曲。
很快,车厢的后面,流动的灰色骨料也堆积成了小山。
“车向后倒一下!”
“再向后倒一下!”
随着多次回音壁式的指令,车厢里的灰色骨料小山,由后向前逐渐堆满。整个过程也没有扬尘,只有唰拉拉啪啪啪的声音。
北边堆集门的最上边,靠近顶棚的位置,有一个红底子、黄色字的小屏幕,在快速地变化着的数字,最后在48700的数字上停止了。
大卡车向前开动,堆集门自动地上升,打开。大卡车缓慢开出。
我们俩跟着大卡车的后面,也从堆积门出来了。外面安静了很多。这时候崔国平才给我解释道:“这个数字显示的就是,这个车拉的骨料的吨位数。刚才大卡车装车的地方下面有地磅,能自动测出重量,都是自动的,谁想多装一斤都不行。”
太阳已经偏西了。巨大的红色的火球,很圆很圆,炽热的阳光照耀在高大的白色的骨料库上,照耀在蓝色的骨料楼上,像涂了一层金。库上红色的“BBMG”更加鲜艳、明亮了——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耀州八景之一“宝鉴祥光”吧!
高大的骨料库东边,小小的鹅卵石围成的圈,圈着一个假山。用石灰石堆砌的假山上,水从上到下不断地流着,发出潺潺的声音。假山石头上雕刻的红色的“宝鉴山”三个楷体字,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我的大脑里,突然又闪现出了那个不断振动的振动筛;突然又看到了,崔国平利用薄薄的灰尘,用手指给我在那个巨大的设备侧面写的数字,上面写了一个“12”,下面写了一个“11”。
振动筛,最终筛出的,不仅仅是不同颗粒大小的骨料,还有更多更多。
(2023年7月14日作于锦屏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