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华的母亲突然殁了。她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她的二嫂子给她打电话说是母亲一个人拄着拐杖出门跌倒在门口的水渠中而亡。小华对此产生了置疑。
小华第一时间从西安赶回到家里。追问她的二哥时,他说露了嘴。他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当时在地里干活,闻讯回来后看到,母亲一个人在门口茅房边的水渠倒着,口吐白沫。说完后老二有些后悔,自己说了最后一句不该说的话:“口吐白沫”。当小华再次追问“口吐白沫”作何解释时,老二改了口,说他没看清楚,也不知道情况。
村里知情人透露了惊天的秘密。母亲的确是“口吐白沫”,有人帮忙把母亲抬回家时,发现了母亲炕边上放着敌敌畏的空瓶子。那天早上,老二的那个右眼有些歪斜的媳妇听村里好事者说母亲昨天让人领回了半年的300元低保金,就向母亲索要,谎称:“我给你存着,你瘫痪在床又出不了门,也花不了钱,还不如让我给你拿着,你想吃啥我给你买。”
母亲用地道的方言大骂道:“你给我买你妈的×呢,自从我瘫痪在床,你们两口子给我从来没买过任何东西,现在吃的东西都是俺儿和俺女给买的。你就服侍个我,每月还要让我其他儿女给你开1500元工资”。
母亲是去年冬天参加小华丈夫的葬礼那天出车祸才瘫痪的。当女婿下葬毕客人们吃过席都陆续要回家时,母亲也起身也向巷子口走,有一司机让她等等,他要到前面那边取车,准备把她送回家。当司机把车开出来时,有人说母亲坐了前边一辆面包车走了。不久,小华正在招呼着客人时,突然有人打电话说,前边那辆面包车翻车了,而且翻车的位置也很蹊跷,正是在小华丈夫出车祸的同一个地方。
由于那天刚刚下了一点雪,农村的土路有些泥泞,路边的麦田里有些湿滑。有人远远地看见,那辆面包车滑向了右边的麦田里,然后就好像有一个人把车使劲地抬起一样,慢慢地翻了下去。7座的面包车一共乘坐了9人,大部分都是老人,其中还有一个80多岁的腿脚不灵便的老汉;但他没有事儿,只是擦破了一些皮肉。而小华的母亲断了三根肋骨,颈椎还骨折了。乡党们都很迷信,说这事太蹊跷了,单单就把小华的母亲致成了瘫痪。
小华的父亲在世时说好的,父亲由老三负责养老送终,老三已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母亲由老二负责养老送终,老大只是适当出钱就可以了。所以,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就再也没有在那个窑洞里居住,因为沟里已没有一户人家了,村里人全部都搬到原上沟边上新房居住了。母亲一直在家里给老二的那两个上学的孩子做饭,老二的那烂眼婆娘在城里一个超市里打工。老二在省城干建筑活讨要不来工钱,就再也没有去,在家里给人家打墓或干一些零碎活。据说打一个墓四个人一人各能分得100多元。现在要让老二婆娘照顾母亲,她说她在超市每月有1500元的收入,得给他开等额的工资,这个钱就由最为孝顺的在省城做生意的蕞女儿出。在省城做摆摊生意的老大自称,他每月要给母亲买1800多元的药。老三表示,我已把咱爸养老送终了,没我的事了,一分钱不出。大女儿表示,没有钱,也一分钱不出。这样算来,老二两口子就等于是雇来的保姆,实际上老二也没有出一分钱,只是给自己的亲生母亲提供了一个有尝服务而已,而且还服务得不好。说实在的,还不如掏钱雇一个保姆,也不会出现如此糟糕的结局。
老二家特别穷,因此两口子斤斤计较。老二的两个儿子还在上学,房子盖好后就没钱装修,墙体一直没有粉刷,是毛墙;也没有走电线,全部拉的是临时线。窗户门都是从别人那里买的旧门窗,窗户上有很大的缝隙,夏天蚊子能进来,冬天有带哨子的溜溜风吹进来。家里的21吋电视机是亲戚15年前买的淘汰下来送给母亲的。洗衣机是老二收破烂收来的二手货,只花了50元。有一年他家一年一共吃了一斤菜油,老二大骂母亲,嫌太浪费油了,往年俺一年才吃半斤油。
那天,母亲与二婆娘对骂时,老二冲了出来给婆娘助威。他把母亲骂得狗血喷头。只上过小学两年半的老二,更是粗鲁不堪,他大骂到:“你把人害到啥时候去呀?你咋不早些喝敌敌畏死了去?你从甘肃娘家跑到俺这儿做啥来了?得是害人来了?人家都没有人管你了,你到俺屋来害俺来了,是不是?你就每月只有50块钱的低保金,你不给俺你给谁?那你从俺屋滚出去,滚,快滚远些!”说着,就把一把干柴似的只有50斤重的母亲抱起来扔在了地上。母亲没有穿裤子,是光着下身的,被亲生的儿子狠心地重重地摔到了冰冷的砖墁地上。老二然后挑开里屋的又脏又烂的门帘子出去了。
母亲彻底绝望了,她决定寻他的丈夫而去。她多少次与老二两口进行着斗争和较量着、博弈着且无助着。她多少次受冻,冻得打颤,二婆娘不给她烧炕,也不给她插电褥子,怕浪费电。她就在老二两口子不在家时,强撑着身子,爬起来插上了电褥子插头。那个插头也太远了,在门口的墙上,离炕还有两米多远。有时候,二婆娘故意把插头拔出一点点让接触不好,给人造成电褥子插着的假象。有一次,母亲实在够不着插头,把自己摔倒在了地上,二婆娘听到了有动静,就从另外一个屋来到母亲居住的这个屋,拔掉了插头,大骂说,把你能冻死,浪费电干啥呢!
一个准备放弃生命的人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母亲不依不饶,一把抱住了将要离开的二婆娘的腿。二婆娘就用脚踢母亲,踢在了母亲光着身子的肚子上,母亲哭喊着大骂着。
母亲的肋骨再次被二婆娘踢断了。母亲整夜整夜价哭喊着骂着,骂人的声音就跟村里人哭灵时的诉落人的台词一样,慢慢地哭着唱着说着,一唱就是几个小时。没有人理会她。母亲累了就睡觉了,一会儿醒来了就又哭又唱着。母亲曾经给女儿小华说,她就是故意的,临死之前也不能让老二两口子安宁。越是骂,老二两口越虐待她;越是虐待她,她就变本加厉地骂,形成了恶性循环。从此,二婆娘故意不给母亲吃饱,也不给喝水,嫌母亲吃喝多了要拉要尿的。她还在村子附近找一份临时活,每天早上走的时候,给母亲的炕边上放一块冰凉的馍和一碗凉水。母亲饿急了就骂她。老二两口子都在家的晚上,母亲一直骂,还是骂到半夜。母亲一会儿喊着说身上疼,有时说饿了,有时说冷了,浑身发烧也没有人管。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小华和老大一周来看一次,给母亲买些吃食。母亲和二婆娘就相互告状,母亲说,如何如何不给他吃喝,如何不管她;二婆娘就说,母亲如何如何骂她,她还忍辱照顾,媳说媳有理,婆说婆有理。客人们一走,二婆娘就在母亲的嘴上使劲地扇巴掌,一边骂着一边打着。二婆娘把亲戚朋友儿女们买来的油茶、奶粉、蛋糕、水果、荞面饸饹等吃食在客人走后一律收起,母亲根本就甭想吃一点点。二婆娘还把一些吃食让上学的儿子带到了学校,有的吃食还给她的娘家送去。母亲一生不吃酱油,二婆娘就故意给面条里调一些酱油,说自己忘记了,母亲就故意不吃。正中二婆娘下怀,不吃拉倒,她就转身遁去。
小华的母亲年轻时候很漂亮,是甘肃某县城的一枝花。曾在一个大集体的单位上班。小华的父亲曾是甘肃一个公社的党委书记,还在一个国营单位当了领导。后来,国家号召知识分子上山下乡,鼓励干部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父亲是个“老实疙瘩”,坚决要回到家乡,母亲不愿意。一脸憨厚笑容的父亲一改了往日的慈祥面容,站在县城的一个木拱桥上,对母亲威胁说:“你要是不答应跟我一块回白鹿原,我就从这儿跳下去。”那次母亲妥协了。来到了这个陌生的村子,离开了自己生养的娘家。父亲在村上当了多年的党支部书记,为人和善,积了不少德;但没想到,母亲最后的结剧竟然是如此惨烈!
母亲受不了这样的屈辱;而且这个屈辱还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给的,母亲与饥寒交迫斗争了很长时间,还要与儿媳妇和儿子进行斗争。她把自己的不幸和受到的虐待给每位来看望她的乡亲们都说了,大部分人相信是真的,但有些人在二婆娘的混淆视听的解释中置疑,认为小华的母亲已经有病了,开始胡说了,要不然你看她整夜价骂人,已经疯得不成样子了。二婆娘为了证明自己的孝顺,会经常在家里有客人的情况下表现得很好,既是给端来饭,又是端来水。她只要听说小女儿和其他几个儿子准备回来看望母亲时,她就会把母亲的衣服给换了洗了,打开洗衣机,扑开一个大摊子,让马上进门的亲人们都看着,看她那么得勤快和孝顺。
大女儿也是如此,往往几个月也不来,听说有人要来看望母亲,她也会来到老二家,帮助大婆娘忙活一番。但是有一点大女儿是把握得很好,那就是一分钱不出。就在母亲抢救住院期间,老大倡导,一人出资1500元先给母亲看病时,大女儿立即把母亲存折上的钱取了出来,交了住院费,然后给几个儿女都打电话说,她已交了钱了。母亲生气地给小女儿说:“人家把我存折上仅有的那些钱取了出来,说成是自己的钱了。”
母亲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扔在了地上,她躺在冰冷的地上想了很久。母亲在朦朦胧胧看见了父亲来了,来到了老二的家里。父亲把母亲抱了起来放在了坑上,给她洗了身子,又穿上了衣服。母亲看到了父亲和蔼可亲的面容,还是和生前一样地笑着,露出了一排洁白的但不整齐的牙齿。
母亲对父亲说,在这个世界上,你对我是最好的。虽然你把我从甘肃带到了这个陌生的村子,让我受尽了苦,但还是不后悔。只是你走得太早了,留下我一个人。你的心太恨了!如果你当初留在甘肃工作,那么现在咱们这些娃个个都有工作,也不至于现在这么穷。
父亲说,不说了,你就跟我走吧,谁也甭指望,谁也靠不住了。
母亲说,老二两口子不是人,太没有良心了,我辛辛苦苦把他们养大成人,她们就这样虐待我,简直就是畜生!你当时还给这货起个名字叫小民,我看就是一个小人。
父亲说,你跟那俩瓜怂整天价讲啥道理,直接拿身边的那一把剪刀把那俩货捅死算了。
母亲说,唉,我真想这样做呢,但我还是不忍心。我宁愿让那狗日的辜负了我,也不能我害了她们。咱俩这一辈子都是太善良了。
父亲说,不知道老二俩口子听到你说的这么话是个啥反应,能不能体会你的善良和一个做母亲的用心良苦。反正我觉得你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在临死前还是不愿意伤害自己的儿子。
母亲说,这一辈子没有做对不起人的事情,为啥老天就不容我呢?你的那双目失明的老娘在炕上躺了二十多年,都是我服侍着,对她很好。我做得够好的了,为啥娃们的看不到也学不来呢?
父亲说,你做的好事她们看不到,但她们造下孽她们的儿女会看到的,也会照样做的。所以,你不怕,有她们俩好受的日子呢。走着瞧。
母亲说,这一辈子你对我是最好的,再就是小女儿对她好了,其余的人她一律不认,到了阴间也不认。
母亲醒来后给小女儿小华打了一个电话,说是明天回来给我“过事”。
母亲挣扎着从板柜里找出自己的一直舍不得穿的新上衣,是一件绿色的毛衣外套--那是小女儿给她买的,只穿了一次,没有洗过一水。再穿上那双绣着龙凤图案的北京布鞋。梳了梳蓬乱的头发,然后左手摁着头发,右手拿起炕边的小黑卡子,其实就是女人经常用的那最简单的只有一个回形的铁丝夹子,先是放在牙上咬住卡子,再用右手掰开,然后把摁着的头发夹好。同样再夹好左鬓角的头发。母亲戴好了自己织的黑色棉线帽子,照了一下镜子,用手摁了摁帽子。她拿起了早已放在炕洞里的敌敌畏瓶子,打开了盖子。她没有哭。她永远不会再哭了。她想通了,在这个世界上谁都是靠不住的,所有的人都认为她已是个包袱了,扔了又不行,不扔吧又没有人愿意背起这个沉重的包袱。他们都在盼望着她早些死去,也就减轻了负担。我为什么要给她们增添负担呢?
其实,前一段时间,二婆娘在掏炕灰的时候发现了这个敌敌畏瓶子。她心里一阵子暗喜。她装着没有看见。
人常说:五官不正,则心术不正。二婆娘就是这个古训的应验者。在母亲去世后,二婆娘把母亲的板柜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母亲的那个只有300元的存折和身份证。
那天办完丧事,把母亲埋到了父亲坟墓的旁边后,从甘肃娘家来的母亲的两个侄子把三个儿子留在了坟墓上,让其他的人全部先回去。侄子小东拿起一个桑木棍,大喊地呵斥着让老二跪在母亲的坟堆前。老二是最愚蠢的一个家伙,看不来向况,坚决不跪。在小东一棍打在后腿上时,老二一声“妈啊--”的哭泣声跪了下来。老大是最聪明的一个,他直接就跪下并以哭母为由,大声地哭喊着诉说着母亲的不幸和可怜。他不想控制事态发展,只想顺其自然,静观其变—当然,他也知道今天谁也控制不了局面。还有一位不长眼的家伙,那就是老二的娃他舅一直没有走。他要看看这帮人到底想干什么,以防万一,他还想随时给老二帮忙。其实,他在场只能使事情更加复杂化,不但帮不上忙,他的插话还激怒了众人。小东就给娃他舅警告:这是家庭内部的事情,如果你再敢多说一句,立即把你弄死,就在这儿一块埋了。其实在今天这个气头上,小东说到肯定也会做到,这一点谁都明白。娃他舅站到了沟涧畔再也不敢多说一句,只是看着局势的发展。
小东手持桑棍指着老二,斥问到:“我姑母口吐白沫是怎么回事?今天你说不清楚,就把你和我姑母一块埋到这儿。”老二真的害怕了,因为愤怒的两个侄儿今天到底想做到什么程度,老二心里没底,也不知道他们的真实目的和用意。老二只是哭,以此来掩盖自己内心的虚和对母亲的内疚。老二只是说,你们把我往死里打,我不活了。
老二终于承认自己动手打了母亲。小东问是用什么打的。他说是用双手抱起母亲再摔倒在地上的,还有脚踢了一下。小东说,好,好,好,你把你的双手高高地举起向母亲陪罪。老二跪在母亲的坟前张开了双臂,哭喊了起来,但是没有一句陪罪的话语,只是乱哭一通。小东举起桑木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抡向地老二的张开的右臂。在一声惨烈的叫喊声中,桑木棍断成了两截。
老二的右臂骨折了。
老二儿子的舅舅在送老二上车去医院时指着小东说,等着,我会上法院告你的。
小东说,那就更好,法院来了咱们先把我姑母的坟刨开验尸……
小华准备返回省城,上车后打开了收音机。收音机里正在播放着新闻:今天,是滋水县解放60周年,滋水县委、县政府在电影院隆重召开庆祝大会……
小华眼前的视线模糊了,泪如泉涌。
(2015年1月21日作。2019年侯武鹏文学作品集《水泥窑变》发表。2023年7月31日再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