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武鹏
网站用户
2008年下的这场雪，是王德生有生一来见到的最大的雪。
王德生在老家正在参加他伯父的葬礼。天气灰蒙蒙，阴沉沉的，好像一个大锅盖，慢慢地往下沉。人们经常说：陕西的地方邪！就在众人把最后一掀土盖向那个坟堆时，王德生突然想到了上周二答应的今天要和牛诚新见面谝一谝。手机突然响了。
“德生，你是不是在省城东原？牛诚新走了，你赶快到省医院……”公司宣传部的刘部长着急地说。
“啊！什么情况？不可能吧！他上周二还和我通电话的，约的今晚在一起坐一坐。”王德生大吃一惊，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你跟新国联系。”刘部长紧张地回复道。
王德生双手托着那一部翻盖的摩托罗拉手机在胸前，呆若木鸡地站在沟涧畔，嘴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句：“我的天哪！”
王德生一直仰望着天空发呆。坟那边一群穿着白孝衫的人们已经烧起了纸和花圈，熊熊的烈火，把阴沉的天空照得通亮。他突然感觉到，他确实死了，这纸好像就是给牛诚新烧的。这时候天空已经零星地飘着雪花，一片一片的，越来越大，一直到大雪迷漫征程。第二天已是白雪皑皑。中国几十年来最大的一声雪灾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王德生与牛诚新的最后一次通话是在他离去的前几天。当时，王德生给他打电话说，“滑轮”有一领导想要单位职工写的那本诗集，王德生记得有一次牛诚新在他的书架上拿走了那本书。他只是有气无力地很肯定地说一句：“那肯定找不到了！” 牛诚新说在他三原家中。王德生说，今天是星期二又不是周末，有什么急事回家了？他说他心情不好，做生意赔了。
“能赔多少？”
“全赔了。”
由于王德生有急事，也没有引起高度重视，只是简单地开导说：“那有什么嘛，从头再来吧！是这样，我周四回老家有事，等我周六从老家回来，咱俩好好谝一谝。”
“再说吧！”他轻描淡写了说了一句，就挂断了电话。
王德生赶到了医院。新国把他拉到了楼梯道的拐弯处，悄悄说，人已经走了。昨天晚上2点的事儿，已经没有任何救的希望。他哥早上6点发现的，给我打的电话，我们几个赶到后，人已经走了几个小时了。我们把他拉到医院只是做个样子。这不，她媳妇小会中午十二点多才来，我们当时给她说，牛诚新是突发疾病，正在抢救，——怕她接受不了；现在她知道了，已经哭了几个小时了，咱们单位的几个女的正在劝呢！
歇斯底里的哭嚎声，是从医院旁边的小宾馆里面一个房间里传出来的。人就停放在医院的太平间里，新国不让王德生去看，王德生非得要去看，因为他和牛诚鑫是最要好的朋友。
一
第一次见到牛诚新是在1993年左右吧。那时王德生在车间上班。有一天上四点班，王德生和一位岗位工从磨房走到主机房时，看见一人正在用抹布擦2号主减速机。这个人的行动很特别，不是擦机器，而是用抹布打灰尘，一时间减速机房尘土飞扬。老成不解地问：“那个人是谁？怎么从来没见过？那是我的卫生区，他怎么替我擦设备？”王德生说，那是刚分来的学生。后来才知道他叫牛诚新。他和王德生是有缘分的，他性牛，人也牛，直性子，王德生也是直性子且有相同的爱好。在车间会议室多次看见他书写制度并上墙。那时王德生才知道，他虽然学的专业是水泥工艺，却喜欢美术和电气。他经常和王德生、王小宁几个为车间出黑板报。牛诚新的脾性很古怪，人却很豪爽，很讲哥们义气，这就是王德生愿意与他交朋友的一个重要原因。
他们俩的友谊还是在修喇叭过程中突然建立起来的。那时，牛诚新已调到分厂政工科担任团总支书记。当时分厂大检修，几个喇叭烧坏，张书记请来了王德生协助处理。就是这次修喇叭，王德生和牛诚新才建立起了朋友关系。
真正认识到牛诚新的豪爽还是在一次吃饭中领教的。有一次，王德生去政工科领稿费后，牛诚新让王德生请客，王德生答应了；但他又很木讷，下班后又迟迟不能干完手头的工作。王德生有些急了，就给他说，我先上饭馆点菜，你随后再来。他很厉害而又生硬地说：“你敢！等着！”王德生只好耐心等他。
餐毕，王德生去清账时，他竟然一把把王德生拉到一边，险些拉倒，并且生硬地说：“今天我付账，轮不到你。”
从此，王德生就知此人是讲义气且待人心实，不像有些奸诈狡猾之徒只说清账，钱包就是取不出来。
二
牛诚新牛，说话直爽，了解他的人谁都不会与其计较。有一次，好友李新国到厂电视台去了，说话声音很大且滔滔不绝。牛诚新当时在厂电视台当编辑、记者，他正编辑晚上的厂内新闻，晚上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之后7:30必须播出。
他生硬地说：“新国，给我帮个忙？”
新国很认真地问：“啥事？你说。”
牛诚新很生硬且突然大声说：“闭上你的嘴！”
大家听后，同时哈哈大笑。小娟刚出镜毕，正在卸妆，听到大家笑，她趴在化妆台上笑得起不来。
牛诚新工作起来严谨且胆大。有一年春节前慰问，王德生和牛诚新是一个小组，牛诚新摄像，王德生写文稿。慰问到矿山分厂时，当时的总经理与原矿山分厂厂长匆忙握手后就向矿部走去，牛诚新未抓住这个镜头。他上前非常严厉地给总经理说：“回来，你俩重新握手！急啥？你看中央领导是如何握手的！握手。看镜头。微笑。停三秒以上。”总经理笑而不怒，竟真的与矿长重新握手并还面带微笑看了看镜头。
敢从总经理手中抢酒杯的人，除了牛诚新外可能没有第二人。有一次与总经理吃饭，十几个喝了一瓶酒，第二瓶刚打开，每人都倒了一杯，总经理端杯欲饮时，牛诚新冲上前去，一把抢过总经理手中的酒杯并且非常严厉地说：“不准喝了，喝多了。”
王总笑着说：“巴他家的，我才喝了一两就喝多了!”
大家面面相觑后而大笑不止。席间，牛诚新突然站起，与总经理碰杯，并手指总经理大声说到：“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总经理稍楞，便知说的是复出之事——遂脸由阴转晴而笑之。
敢命令总经理把烟灭了的人可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有一次开大会，牛诚新扛着摄像机在总经理面前蹲了半天，但总经理一直在抽烟，镜头前烟幕迷漫无法拍摄。牛诚新站起，手指总经理严肃而又认真地说：“把烟灭了！”王总竟然乖乖地把烟灭了。
还有一秘密，他只给王德生透露过。王总第三次复出时，他曾给王总写过匿名万言书。他说，相当于诸葛亮的《出师表》，从门下塞入办公室的。不过与诸葛亮的《出师表》精神截然相反，可以说成是劝出师表吧！
三
牛诚新干工作极其认真，认真得让人无法接受。他经常在电脑旁一坐就是一宿。加班加点那是常事。股份公司刚刚成立电视台之时，临时抽借了一个播音员，大年三十在家属区门口拍摄镜头，拍了一遍又一遍，王德生觉得差不多了，但他仍然让那女孩小红把那只有二三句话的上镜音重复了十几遍。
牛诚新的工作作风一般人受不了。2002年，王德生和牛诚新去西安拍摄镜头。他把三角架支在南大街街道中间，王德生为他的安全着急得大叫，但他不听。他把镜头对准钟楼，然后由钟楼再摇到南大街东侧楼顶上书有“关汀水泥，著名材料”的广告牌上。就这么一个简单的镜头，他一共摇了20遍，其中10遍是未开机试摇，后10遍才是开机拍摄。他说，他要在这10遍中找出一个非常稳的镜头。这就是牛诚新的工作作风！
四
谁要想和牛诚新交上朋友那很难。因为他择友条件很苛刻。他爱憎极其分明，对品德低劣之徒嗤之以鼻绝对不交，尤其是人品差，工作能力又很差之人，他绝对不理。有一次，王德生给他叙述某领导不听人劝，导致工作多次失误之事，他就冒出了一句让王德生非常佩服之言：对牛弹琴，你总认为牛不对，其实你错了！牛与人不在一个档次！那么，人一定要对牛弹琴，那就等于自己把自已的水平降低到与牲口一个水平上。
有时候与牛诚新交谈尤如与一哲人促膝而谈。牛诚新曾经给王德生表述过他的一个哲理性的理论，曰：有人活了一辈子，是充实的一辈子，而有人活了一辈子，只是多消耗了一些粮食。他说，有些人啥都不会干，干啥事都得请别人帮忙，一会儿让我给他下载个软件，一会儿又让我给他的电脑杀个毒，但是，有一样会干，那是会吃会喝会玩。王德生很欣赏这个哲理。
其实，牛诚新所言，话丑理端。他的价值观就是“燃烧尽自己”的价值观。牛诚新在临走前也没有申报政工师，一直是一个政工员，他认为没有用。牛诚新不会打牌也不爱打牌，偶然有一次和公司宣传部内部人员打“拐三”，他出了一个JQK，然后眼睛就盯在电视节目上，再也不出牌，大家催其快出牌时，他竟然问：JQK谁还要？惹得大家大笑不止。
牛诚新不会喝酒也不贪杯，但喝酒豪爽很讲义气。一次，在西安开订货会，牛诚新陪记者，用大玻璃杯喝白酒，给记者敬酒自己先一口“张”了，还要求别人也“张”了，后来自己醉倒如泥，被小车司机拉回。司机给王德生打电话，才把牛诚新送至他的临时租住处。说牛诚新贪杯，其实是一种误解，他是豪爽。
五
不喝酒不打牌不抽烟，牛诚新几乎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对摄影摄像电脑玩得很精通！好多人都请牛诚新修过电脑。业内人士好多人都在他的手里倒腾过二手笔记本电脑。王德生的几个笔记本电脑都是从牛诚新手中倒腾来的。王德生家中的台式电脑还是牛诚新从西安购买配件组装而成的。王德生让他给做一个“镜像备份”，他不给王德生做，他说，我可以随时给你来“恢复”。只要你打电话，在西安也会立即赶回的。牛诚新的理论：若我给你做了“镜像备份”，你就和我联系得少了，咱们就会生疏。
牛诚新的教育方式是开放式自由式民主式的教育式。牛诚新用500元从省城某网吧买来了两台旧电脑，一台给了他哥哥，一台让儿子玩。他把儿子的电脑主机直接摆在桌面上不盖盖子，他认为要让儿子能随时看到电脑的各种电路板，允许他拔掉板子再组装好。他不怕儿子把电脑弄坏。牛诚新给儿子拷贝了许多好玩的游戏，想什么时候玩，就什么时候玩，不给儿子限制时间和内容。但是，牛诚新之子从来也没有因为玩游戏而耽误学习的。他的儿子从小就是一个“电脑专家”。
牛诚新的恋爱经过更是鲜为人知。他也许只是与王德生谈及过此浪漫之事。他和妻子小会是在建材中专的图书室认识的。那个不善言谈每天都到图书室学习的小伙子骨子里透射出一种执着、坚韧和博学多才的气质，这就是她能看上他的最主要的原因。谦虚好学的她每次向牛诚新请教问题时，他都能对答如流，让人佩服。
六
他虽然不爱参与赌博，但他却把自已的毕生精力都押注于工作。他从宣传部调到销售公司少城客服中心后，就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翻事业。王德生已经调到公司宣传部工作，在省城出差时在他所租住的小区住了一宿。那是他自费租住的在一楼的单元房，隔壁有一库房，专门存放家装水泥，房内有一卫一室一个大客厅。
他的客厅里摆放着5个1.6米高的X展架。上面喷绘有关汀水泥1-7号窑彩图和产品介绍。他印名片一次就印制100盒，而且全部都是四色铜版纸；一般人印制名片也就是10盒。这种宣传态势无人能及。他设计印制的名片很独特。正面有蓝色的公司标识，下有一句仅属于牛诚新的服务理念：“服务，追求完美；真诚，感动中国”——这是牛诚新的工作誓言，其实他也是这么做的。
有时候为了一两吨水泥，给用户送去了三次，一会儿用户嫌去得太早了人不在家，一会儿又嫌去得太晚了；他给很多用户送去了水泥，又免费为用户修好了电脑，感动得一位老大娘一定要留他吃饭。他说，他就是要用这种实际行动感动全中国，把关汀水泥原来损失的声誉挽救回来。但是，有人在撰写他的宣传材料刊发在报纸时，刘部长把“感动中国”改成“感动用户”，这使他大为恼火。他认为作者无权随意改动新闻事实。
他印制的名片背面是当年在省城为王德生拍摄的一张坐于台阶上低头而睡的彩色照片，上面配了一句话：“关汀水泥真难买，到处是假的，跑得好累啊！”
下面印红字为：“其实很容易，只要您一个电话，其余的由我们来做！”
左边印有一首小诗：
我不知道风的方向
也不知道
是否还有人等着我
在远方
这种名片设计风格可以说是独一无二。
那天晚上，王德生和牛诚新吃完饭打的到了古城墙遗址，由南向北方向向回散步。他那天说了很多话，但王德生没有察觉到什么。他说他已在家装水泥宣传方面投资了两万多元了也报销不了。他的数码像机、笔记本电脑、台式电脑、移动硬盘、种种软件等都是他自费购买的。真是大手笔啊！一般人没有这个魄力!
那天晚上，王德生在里屋休息，他在外面客厅上网。这里要声明一点，他从来不在网上玩游戏，而是经营他的家装网和博客，回答用户的提问。临睡前，王德生看见他给网上发了个贴子：“声明：关汀水泥送货人员在**小区受到了假冒伪劣水泥商贩的强烈阻挠，从即日起，将不再为**小区提供关汀牌水泥……如果有人称是关汀水泥，请注意辨别真伪”。
当王德生凌辰两点左右出来方便时，他仍然在电脑旁坐着。王德生早上六点出门时，他却在沙发上睡着了……
七
最后一次睡在这个沙发上的是牛诚新的哥。
那一天是个星期天，他回到了三里老家。他把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电脑包放在八仙桌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一张椅子上，趴在了八仙桌上，抱头就哭。
其实他已经隐瞒了半年了，也忍受了半年了。这一次实在是忍受不下去了，他彻底崩溃了。这是37年来他第一次这么伤心地哭，已经到了绝望的地步。
妈妈、爸爸和哥哥，三个人同时跑到他跟前，追问他，怎么了？快说呀！他只是哭，伤心地哭。
一年前，牛诚新认识了一个人，是做电脑及电脑耗材生意的；牛诚新对电脑非常感兴趣，也经常从他那里购买一些电脑配件或软件。他们俩成了要好的朋友，经常一起吃饭，一起散步。那个人也经常到他租住屋里喝茶，聊天。他们俩每天出去吃饭，两个都是性情中人，都抢着结账。
有一天，那人说，他进货临时倒不开，让牛诚新借他一万元，第二天还给他；牛诚新就借给他了。那人第二天真还给了他，还请他吃了一顿火锅。
后来那人多次向他拆借，有时候是一两万，有时候是五六万，但都是两三天归还，从不失言失信，最长的时间也没有超过一周的时间。
牛诚新彻底信任他了。两个人成为铁杆朋友。
那人接了一单大生意。他拿着合同让牛诚新看，说是给某运动会提供的一批笔记本电脑，但是垫资费用很大，让牛诚新给他出一半，他自己有一半，称，一个礼拜后可以给牛诚新20万元的提成。
那人知道，牛诚新在省城经销关汀品牌水泥，货款都到了个人的账户上，所以他知道牛诚新的账户里有钱。
牛诚新怀疑过，也犹豫过，但是人家还给他打了借条，看了身份证，还给他了一个书面的承诺:事成之后给他分成20万元。话又说回来，牛诚新到他的店里面也看见也知道他有营业执照，怎么也跑不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他的营业执照总不能是假的吧！
一个礼拜后，牛诚新就去找他。那人的店就在小区外边，刚一出门不远处。那个店的电脑耗材店已经盘给了另一家，现任店主说，前几天人已经走了。他就到工商部门去打听，人家说没有注册。
通过自己的朋友和周边的人不断打听。没有结果。牛诚新踏上了漫长的要账之路。他整整要账要了半年的时间，没有找到人。到曾经听他说的一个村子也问了，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现在牛诚新在家里待了两天后，背起包又要走。他哥问他干什么，他说去继续要账。他哥说我陪你一块去。他不让去，但是他哥还是跟他一块到了省城他租房子的地方。
他哥在外边的电脑上玩了一会儿，就在沙发上睡觉。大概凌晨一点多，他从卧室走出来，上了个厕所，实际上是假装上厕所，看他哥在沙发上睡着了，其实他哥也没有睡着。他又进去了。
他进卧室后，睡着了，就再也没有醒来……
他是蓄谋已久的。
两周前，他给王德生修毕电脑。两个人在饭馆里吃完饭后，牛诚新重重地留下了一句话：“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八
公司紧急召开全体中层干部大会。一楼会议室坐了满满当当的一屋子人，门口和外边也坐了很多人，因为242名的中层干部，一个会议室根本坐不下。这次总经理讲话时间非常长，从下午1:30一下子延长到晚上7:30。如果单纯从讲话稿的文字来说，是一篇非常优秀的论文，比喻公司得病的症状、详细分析了原因，并开具了药方。王德生说，我只听到了一句话，总经理说公司销售出现了极其恶劣的现象，称其为“资金体外循环”。
从省城拉回牛诚新骨灰盒的那一天，雪更大，那才是真正的鹅毛大雪，凛冽的北风吹得密密麻麻的雪片向南斜飘着，好像无数个白色小精灵，似乎要挡住前进的路，又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工具车出了省城北郊以后，行驶相当缓慢。司机小崔不停地说，老牛啊！你睁开眼，不要让老天再下雪了，好赖让我们安全地回家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