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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武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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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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眩晕的石碾子

村里来了一个收石碾子的。我二哥已经收了老板给的2000元,老板说,买回去准备放在即将开张的“老家餐馆”,作为民俗文化实物展览。90岁的妈妈知道了,急忙从后屋跑出来,坐在石碾子上大哭不止,坚决不准拉走。说,你想拉走,就连我一块拉走吧!

谁敢惹老太太生气啊!我从烟台公司赶了回来,差一点和我二哥打起来了。老太太是寿星,是我们兄弟姐妹最崇拜、最佩服、最值得尊敬的人。

我的父亲是民国二十六年(1916年)出生的,我母亲是1922年出生的。父母亲生的有八个。我有五个姐,两个哥,解放前父母又抱养了三个。抱养的大哥,解放太原的时牺牲了,仅当兵一个月。抱养时还没有我和二哥及五姐,五几年才有了四姐和五姐。

当时家里太穷,都是农村的。我们家是河北省赵县。我们村叫赵刀寺,隔壁村叫马刀寺,村里大部分姓赵,但我们家姓刘。那时候是困难时期,很多人生病,当时国家粮食短缺,家里孩子太多,逃荒的时候,我母亲把我四姐和五姐送人了。五姐给得比较远,后来失联了;四姐给得比较近一点,离我们家也就十多公里。后来就当干亲对待,经常来往,没有断绝联系。

母亲让我一定要把我五姐找回来。我在国庆节学校放假那几天,专门骑着自行车到元氏县找,其实也就相距30公里左右,也不远,这个难度也不大,因为我母亲知道村子叫王家庄,也知道我五姐后来的父亲的名字叫王勤俭。

在村里问了几个人,没有人知道王勤俭这个人。我们只好到村委会找到王主任,王主任说也没听说过这个人。他把我们领到了村上的老支书家,王老支书说,这个王勤俭基本上年轻人都不知道,他当时是村上的“五保户”,无儿无女,听说当年抱养了一个女孩,三年后自己就去世了,家里再无亲人。又倒手,把孩子送给另一家,当年的联系人是村上的会贤婆,——说是联系人,其实她就是“人贩子”,她把娃卖了,她在生前曾给她的儿子透露过,说好像倒腾到石家庄井陉矿区,具体卖给谁,她没有说。她早已离世多年了,现在无人知道具体情况。

我第二天坐车又井陉煤矿找。煤矿工人村社区的万主任说,社区没有这个叫王菊芳的人。他给我们分析说,她在王家庄时改名了,很有可能到我们矿也会改名,不可能用原来的名字。另外,我们矿区谁家如果抱养孩子都会保密的,多半都是“倒卖”来的,不会给外人张扬的。

至此,我们寻找五姐的线索全部断了。

第二年,我中专毕业,等待分配工作,那时跟分配的单位正在纠缠中,迟迟不能上班。我又到井陉煤矿找我五姐。这次拿着我母亲的照片,逢人就问,让他们看母亲的照片,说我姐与我母亲很有可能长相相似,看有人能不能见过这个人。但是,仍然没有任何线索,让我大失所望。

后半年,我四姐夫到阱陉煤矿打工,其实也带着一项重要的任务,就是一边打工,一边打听我五姐的消息。

有一天晚上,那时还是八月底,天气特别热,我四姐夫干活回来,与一个叫李明生的工友,在单身宿舍门口乘凉聊天。

我四姐夫就问,你是哪里人啊?你媳妇是哪里人?

他说,我媳妇也不知道她是哪里人啊!她听人说,她被别人拐卖过来的,当时才五岁,根本就不知道她的亲生父母是谁。

我四姐夫说,我爱人家里听说当时送出去一个女孩,按照你说的这个时间和年龄来判断,怎么那么吻合呢!是这样,你明天回来拿一张你媳妇的照片让我看看。

当时我父亲走得早。1982年就不在了。看不起病,家里的条件不行,——那时候我上初一。我和我二哥就辍学了,上不起,那时候两块钱学费都交不起。我就到砖场干了三天,班主任正好和我三姐一个村,他就去找我三姐,说阿辉三天没上学了。班主任又到砖窑,坐在两块砖上,给我作思想工作,说,你这么一点儿,才十三四岁,你不上学,干什么啊?就这样一直在农村这么干活?!你要是考上学,吃商品粮,能转为城市户口,你得琢磨这个事啊!你是农村的,你只有当兵,或者是当志愿兵,或者考学,才能有出路,不然你一辈子就面朝黄土背朝天了。

就这样,我又回学校了。经过这么一折腾,我也确实体会到打工出蛮力气的艰难,就知道学习了,比较用心,到初三我考试就是全校第一。我想:我这个家庭条件差,就没有报重点高中,第一志愿直接报考一个师范学校,只要够我吃饭就行;但是出榜后考试成绩超过重点分数线30分。第二志愿就没有填写,结果人家分数低的同学上了高中。我的师范学校的通知书也来了。当时的第一名是个女生,和我一个村的,当时中专类某些学校不招收女生。所以,1985年我们乡中考入北京建材学校就我一个人。当时叫北京市建筑材料工业学校,在琉璃河,面向全国招生。

那个时候实行的是对口系统河北建材局交学费。我们河北籍39名学生上了一年,省建设局没有按时交纳学费。学校就想了一个周全的方案,就是把这些学生提前分配到企业,让企业交纳学费。学校承诺:4年后分配给水泥厂5名毕业的学生,企业给每个人出学费 2万元。故还没有毕业,我就知道我被分配到邯郸水泥厂。邯郸只考上4个人,邯郸市一个,邯郸峰峰矿务局三矿一个,四矿一个,二矿一个。怎么办呢?就从邯郸以外调剂一个人,一开始不是我,说的是一个灵寿县的一个同学,他家跟建材局有认识的人,那时候兴走关系啊,都想离家近点儿,结果人家一找人,留到石家庄了,把我调剂到邯郸。——这是后来才知道的。

我们这五个到邯郸的同学,其中有一个是女的,那时候单位都不愿意要女生,因为我们这五个人的粮食关系、户口都是北京市一个派出所给办理的,五个人得一起接收,若不要都得打回去,北京市派出所不会重新开证明。 就这样一直不能报到, 7月份毕业了,到8月21日才报到。

那四个同学就到邯郸找水泥厂,自寻接收单位。我一个就去省建材局找。企业方不敢对我们说不要女生啊,他们给建材局和学校表明了态度,建材局和学校也不答应,要求他们必须接收女生。先后找了三次,水泥厂才接收了。怎么回事啊?当时常务副厂长王厂长也是北京市建材学校(1953年成立的)五七干校班毕业的,对我们这个学校有感情,那个厂长是武汉理工学院毕业的。王厂长就质问厂长:“怎么着?你们学校毕业的就要,我们学校毕业的就不要?”两位领导就开玩笑地抬了两下,就算成功了,接收了我们。

我们五个同学进厂了。一个分到技术处,一个分到机电分厂,还有一个在动力分厂,把我直接分到了矿山分厂,当见习生技术员。跟我师傅学习了半年。我师傅是谁呢?这里边还有一个大秘密。

咱们农村出来的,就是勤奋,能吃苦,踏实,能干,又是学校毕业的,我很快就适应这个职业。说心理话,我们这些能考上中专的学生,动手能力都特别强,我们在学校实习的时候,自己做量角器,自己做画规,包括练习电焊,车钳铆焊车床,都亲手做,毕业以后所有的事基本上都能拿下来。

我们在厂里一般都是实习一年,但我基本上半年以后就能顶住一摊事了。我师傅就调走了,为什么调走?只有一个技术员岗位,还有另外一个特殊的原因。一个300多人的矿山分厂,只有一个电气技术员,一个机械技术员,两个采矿技术员,一个地质技术员,一个测量技术员。我就是替代我师傅的,一干就是19年。

1989年毕业参加工作,1996年擢升为矿长助理,一年以后转正,1997年擢升为副矿长。2004年,我们成立保定公司,北京公司的人员分流,原矿长就调到和易公司,我就擢升为矿长,后来还兼书记。到了2007年,我觉得在矿山已经19年了,待时间太长,那时候已经重组,李总在太行公司,当时矿区召开一个外环路开工仪式会议,地点在矿山采场,让我去找他,顺便就给他请求,看能不能到别的部门锻炼锻炼?他说,那行吧,我给你考虑考虑。说这个话是2007年,当年年底就把我调到营销公司任副经理兼支部书记。

我3月份去的,工作了不到5个月。这时邯郸在哈尔滨有一个子公司营销可能出了点问题,直接就把我从邯郸调到哈尔滨太行兴隆水泥公司,干了4年。哈尔滨水泥价格比较低,利润也不是很好,就把这个公司卖给一个老板。我又从哈尔滨回到三河矿业。三河有一条骨料生产线,我在骨料公司当经理。我干了一年,国家宣布,三河所有的骨料生产线全部收回,停止开采。

我记得可清楚,2013年6月23日,当时我出差了,在宾馆看电视,看到中央经济半小时报道,三河市有人非法使用废油渣废塑料烧马蹄窑,造成严重空气污染,记者采访时顺便也报道说,石料厂也是污染特别严重。三河石料厂业务一年8,000万吨的产能,比较大,国家立即就取缔马蹄窑和石料厂。

政府就和这些企业谈判补偿事宜。一共21家骨料企业,我们是唯一一家合规的国有企业,其它都是民营的。谈到2015年底,补偿结束,经过艰苦的谈判,成功收回了全部投资,获得了较好的补偿。

2016年,我调到天津营销公司任党支部书记。2016年12月,战略重组整合。12月18日,我调到16家营销公司之一——沿海公司任支部书记,一干又是三年。又把我调到水泥企业开始搞生产。后来才调到泾阳。

这一辈子,老太太养我们11个不容易啊!我觉得她就是积德行善才长寿的。母亲善良在哪儿?老太太一个字不识,钱都不认识,我上了班以后给她钱时,都得把100元给她换成10块的,免得她开差了,现在红票和蓝色好分清,那时候100元跟10块钱颜色都差不多。外边的人路过我们村,推着一个自行车走,她就把人家拦住说,你有自行车为什么不骑推着走?那人说,我车胎爆了。老人家就拽住人家,不让走,说你到县城,挺老远的,还有十里地,我给你想办法。补好了,让人骑走了。

那个时候要吃没吃要喝没喝的,挖野菜,吃树皮,但是她还能长寿。我觉得她长寿的秘诀就是积德行善的结果。就凭她养活别人的孩子,把自己孩子送人,这一般人做不到。那时候她得下多大决心?我家孩子多,当时在农村吃玉米面,用石头碾子推面,母亲每天就推一簸箕玉米面,当天就吃完了,第二天还得推;一弄就摔倒了,还落下一个头晕的毛病。不能看见石头碾子,一看见就感觉天旋地转,头晕得不行。后来坐车也晕,坐啥车不晕?坐马车不晕,坐拖拉机不晕。后来我们家条件好,有车了,我说接你到我那儿住几天。不行啊,一坐上车,车还没开呢,她就哇哇地吐啊!

我妈最后那几年,民政局让她出去疗养,坐大巴车,那个吐得,肚里有一点东西全都得吐出来。不能坐车,后来就再也不去,人家再叫她去,她就说,俺享不了那个福!人家去疗养,她就在家里待着。

我跟我二哥回忆起妈妈的故事后,我们两个抱头痛哭。

我们家族五世同堂,亲戚多。我们所有的亲戚到家来看她,不吃饭绝对不让走,她受穷受惯了,当时粮食缺,受过饥馑,认为有粮食吃就是最幸福的,非常体贴人,你哪怕吃一口都行,她就心满意足了。

他一直问念叨说要照相。我后来有一次专门把她拉到市最豪华的一个照相馆,给她照了一张照片。这是她这一辈子照得唯一的一张照片。

我和我爱人的婚姻是非常神秘的。我一开始根本就不知道内情。我师傅是从东北水泥厂调到矿区水泥厂的。这个厂1958年建厂,1968年投产,当时建厂的时候调来了一批人。我媳妇是东北出生的,一直在那里上学,长大后到矿区。她们家里一共是姐妹仨儿,没有男孩,她是老大,是厂里劳动服务公司工作。当时媒人给我介绍,我们就见面,双方都满意后,说先相处吧!媒人一看成了,就给揭秘,说你岳父就是你师傅,是他安排的,我那时才知道是我师傅给我“设的一个局”。哈哈哈!当时不能说明啊,万一不成呢,很尴尬啊!

媒人是我们矿山钳工班的刨工,我叫她贾师傅,与我岳父一块进厂的,比较熟悉。我俩一见面,我就给她说,我们家比较穷,要啥没啥,还背有贷款,也没什么背景。其实我师傅早就给他闺女说过我的情况了,家里特别穷,人很聪明,实在,可靠,见面千万别提钱什么的。但我不知道啊,一见面就人家坦白了。我们俩的事情成了以后,没过多久,我师傅就调走了,给我让出位置。我半年后就转正了,一般是一年后转正。我在矿山一待就是19年。当技术员当了5年,后提拔为矿长助理。

历史往往都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有一次我跟我岳父唠嗑,我就说,爸,你是怎么和我岳母认识的?他就是一阵幸福地笑。他说,我师傅也是我岳父,就是你姥爷,跟你的情况是一样的,我当时在东北那家水泥厂给你姥爷当学徒,也是你姥爷先看上我的,后来才安排人介绍我们认识。我岳母听到后,就在对面的沙发上大笑,一种开心的笑声,紧接着就是全屋子的人在笑。

我们家有大姐,大哥,二姐,三姐,四姐,五姐,二哥,下来是我,我最小,亲八个。我妈抱养了三个,都比我大,当时一个9岁,一个11岁,一个13岁,两男一女。抱养的大哥当兵,在解放太原时牺牲了。所以,我妈就属于烈属,政府给抚恤金,每月给生活补助金,每年还送去疗养。

我的抱养二哥,活了80多岁,有5个男孩子。我母亲一辈子积德行善,人常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我们家有143个后代,可谓是葳蕤繁祉,延彼遐龄。我大姐家两个男孩两个女孩。我二姐家有5个闺女。我三姐家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四姐家一男一女。五姐家一个女孩。二哥家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大姐家最小的外甥女跟我一般大。我大外甥女比我大6岁,但是他还得叫我舅舅。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有多么神奇?我租的车带我们全家外出旅游,上坡的时候,那个油下得特别快,我也不知道能够忍耐多长时间,路上问了好多人,都说没有加油站。我一直处于担心的状态。突然出现一个老红军,穿个军大衣,骑着三轮车,车上装着锅碗瓢盆。我就问他这里有没有加油站?他说没有。他很神秘地说,但是我这里有油。他就从车上卸下了一个黄色的铁桶,满满的一桶汽油。怎么往车油箱里加油呢?我们两个都犯难了。他说,没事,我有办法。他用矿泉水瓶子,从车上取了一把剪刀,车上竟然有剪刀,剪成了一个漏斗给我加油!又找来一个树枝,伸进桶里测量,非常精准,他要保证给我加一半,给自己留一半。他说,他在加油站加满这一桶油是100块钱,半桶只收我50块钱,决不让我吃亏。我给他100块钱,他坚决不收,硬找回我50元。我感觉这是一个非常神奇的事情,好像是冥冥之中有人安排,让他来救我的。我回来的时候一路上也没有看到这位老红军,本来我还想再感谢他,我车上有东西,准备送给他一些东西。他是军人,思想非常纯朴,喜欢帮助人,救人于危难之中。这就是古人说的 “穷达皆由命,何劳发叹声。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冬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请君观此理,天道甚分明。”人在做,天在看,人还是厚道了为好。

李明生第二天拿来他媳妇的照片,我四姐夫一看,直接跳了起来,高兴地说,就是她,就是她,跟我丈母娘长得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一个人啊!

四姐夫这个高兴啊!当天就拿着照片回去了,叫我妈看,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跟我母亲长得一模一样,身高不到一米五,——我们家孩子特点就是个儿低。再把给出去和抱养的时间一对比,对上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世间的事情,往往就是这么不可思议。

那一天,我们家老小100多口全部回到了村子。我几个姐、孙女、外孙女,搀扶着我耄耋的母亲,在村口等候。村委会还找来锣鼓队,敲锣打鼓。我们弟兄几个还打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欢迎姐姐刘增芳回家!”

我五姐一看这阵式,从车上一下来就跌倒在地,然后就扑到我妈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我们原来在前面那个小院,母亲自己做饭,自己照顾自己,从来不麻烦别人。在母亲94岁的时候,已经走不动了,行动不太方便。我姐就说,不让她做饭,我们姐妹弟兄几个能轮流照顾她。后来这几年才不让她做饭了。

2017年我在烟台公司工作的时候,二哥突然打来电话,说,阿辉,咱娘走了,你赶快回来吧!那年她96岁。去世的时候什么病也没有,大夫就说,岁数太大了,所有的内部器官都衰老了,是慢慢老去的。

今年过年回家,我坐在院子那个石碾盘上,就是那次母亲不准老板拉走它哭时坐着的那个位置。看着碾盘和碌碡上一道一道的深渠,像母亲临走前那脸上额头上的绉纹,慢慢地模糊在我的眼前……

(2024年3月18日作,4月12日六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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