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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武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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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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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湾水

魂牵梦绕的那一湾水,不断梦中现。

有时我用“地球”搜索查看,用地图找到那个湾,或在抖音里搜索出谁的航拍镜头,细细地寻找出曾经的记忆,时间胶片里的身影。

年过半百了,这种情思仍在加剧。

我在那个涝池“打江水”,抱着那个粗壮的柳树根,双脚打出巨大的水花,噗通噗通巨大的声响,形成了一曲振奋人心的交响乐。和小伙伴们在玩水,手掌推向水面,推出一股一股的,吱到了小伙伴的脸上,像水枪,又像瀑布。他扭头,左手捂脸,右手在不停地推出波澜,还击着,嬉戏着。巨大的波澜,还在推进,推进,一直推进到我心中的峰巅。笑声,喊声,响成一片。涝池,成了沸腾的锅。

我的脚被玻璃碴子划伤,左手捂着右脚的大拇指。疼,但还在笑。

跑进涝池对面的芦苇荡。没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意境,只有炽热的烘烤和心中的欢喜。我和二弟都脱下了短裤,搭在芦苇上晒着,光着屁股,等着衣干,也等来了心花怒放。

婆右手一把一米长的黄色直尺举过头顶。说,干什么去了?是不是“打江水”了?婆的牙咬得紧,每说一句,牙还是露一下,露出的是坚定与威严。“三寸金莲”明显站不稳。婆说出气愤的话语,但我读出了担心。

婆用左手食指在我们俩的胳膊上快速地划了一下,白色的长印,立即显化出来,又很快消逝得无影无踪——这是婆的魔法。我们俩的胳膊,就像水写布一样,写成的竖“一”字,很快变成了无。

还说没有“打江水”?对面会文嫂子的娃去年在涝池淹死了,你俩都在跟前看着呢,你打拳那叔,给做人工呼吸,放在毛驴上让吐水,都没救活,难道你俩又忘了?今天晌午的饭先都甭吃呢!

我在西岭上偷豆角。那个绿豆角,是尚未成熟的碗豆,煮熟了,用牙捋着吃,特香,香在心里,也香在梦里。

队上安排轮流看豆角,一户一天。今天是小芹家值班。我们几个钻进地,生吃了个饱,还给衣服口袋里装满满。

小芹一喊,我们几个都作鸟兽散。我笨,跑错了方向,没有从进去的地方出,而是自作聪明,向相反的方向逃遁。到了一低洼处,看着开阔,光亮板结,一脚下去,陷进泥潭,越动越陷,越陷越深。害怕了,让小芹救我;小芹老实,负责任,她仍然骂骂咧咧,志在必得,誓死也要抓住我。

虽然我把小芹叫婶,但她也不过比我大二三岁。我伸出手,让小芹拉我——其实我基本上从泥潭里爬了出来,变成了一个泥人。她还是相信了我,认为我确实爬不起来了。她伸手的时候,我就势把她也拉进泥里,还假装不小心,把满手的泥,抹在了她红花衫衫上。

小芹哭着闹我家。我妈骂了我一宿。还说后来给小芹赔了一件花衫衫。

队上在西岭上打机井。我在一旁观看全过程,每天上演有大戏。

钻头断了好几次。停工。吊人下去,捞钻头。再复工。接高压线。请乡上电管站掀“牛腿”送电。三角形和星形切换,启动器发出嗡嗡响,冒出吓人的火花。电工和村干部都蹲在地里吃西瓜。我和小伙伴们在一旁吃口水。抬首看太阳,刺眼,口更渴,天上空气若着火,闪金星。

绪堂一低头,烟袋锅掉进井里了。

绪堂戏耍勤余叔,说让他给他去世的父亲捎个话,能不能在回来的时候把烟袋锅捎上来。勤余叔十足老实,双手掬成喇叭状,绕着井台,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叽里哇啦吹喇叭。然后趴在井沿上,对着下边庄严喊,大也,我绪堂叔的烟袋锅掉下去了,你今晚回来给捎上………井下有回声,有人重复着。井就是回音壁,也像复读机,白鹿原人称其“崖娃娃”。

之后,勤余叔天天双手吹喇叭,从家吹到西岭井台上;又从西岭井台吹回家。

请来“王聋子”算一卦。“王聋子”神算传遍白鹿原。进门者不用开口,他便知你找牛,找猪,找东西,还是找娃娃。哦,你找娃,三日后12点,你在小寨什字等,你儿子由南向北,唱着歌走过来。——果然应验。

“王聋子”闭着眼睛掐指算。然后说,你家门前有猪圈,有鸡架,是不是养猪猪死,养鸡鸡亡呢?

果然算得准。

告诉你吧,你父亲的坟上有一老鼠洞,里面进了很多水,骨殖已被雨水浸泡多时,唯有迁坟方有解。

勤余叔掮着铁锨,就来到村后西岭畔。刨开坟墓观,果然水淹七军状,漫过高腰靴。

绪堂还是说,迁坟要吹,还要放炮。勤余叔哪有钱请乐人买鞭炮,只好自已双手卷成喇叭状,叽里哇啦吹呀吹。架子车上绑白布,一个人往前拽。走一段停下来,叽里哇啦吹呀吹。嘴里还要模仿鞭炮声,噼里啪啦,咚,哒,哒哒,还有二踢脚。

绪堂说,哭。

勤余叔还真听话,立即哭出来,大呀大,你怎么那么可怜啊?眼泪真的哗哗哗。

我们一群小孩,哈哈哈,弯下腰。

坟墓终于在村西的豆湾安了家。坐北面南好向阳,好风水——原来坟墓在土壕边,面向东,易进水。

从此,勤余叔恢复正常人,双手抄进袖筒里,左右摇晃走在村中间,见人就是笑,打招呼,好热情,见了抱娃的,就捏娃的小脸蛋,用手逗娃的小鸡鸡。

南沟有泉水,乡亲们称水泉子。严格地说,刚好出蓝田界,属于长安地界樊家坡。距我们侯家湾的沟地南岔不足百米。小时候我们常在此割草,抓螃蟹,洒笑声,喝进一肚子的清爽,留下记忆的磁场。我不知道,是那泉水向我发了功,还是我向那泉水发了过,我的灵魂常常在那里游荡,梦中常相伴。

沟里多为坡地,一层一层的,记忆中只种红苕。挖红苕时节,多为下霜后,薯比蜜甜。满山遍野,男女老少齐上阵,热闹非凡,心里比薯甜。每天只挖一片地,农业社当天分给大家,队上无处藏。春虎哥,会计专业毕业,算盘打得泼拉拉响,按劳动日折算分红苕。

分红苕,要抓阄。我一抓,是最后,一直等到天黑酽,母亲直埋怨。翌日,二弟抓,不是一,就是八,母亲逢人便就夸,脸上乐开花,心里也开花,还有回荡山谷的哈哈哈,带走了我童年的歌,童年快乐的云,挥之不去的思绪和神魂。

清明陪耄耋的母亲回家乡。 88岁的伯妈妈,一看我们回来,赶快下坑,灰白的罐罐帽,却遮不住一头白发,脸上笑成了一朵花。89岁的伯父,还是那么硬朗,大铁锨操起,还在门口忙务花。

母亲不停步,进门两分钟,急忙拜访崇会妈。她比母亲长一岁,又是一个88。

我叫来了平顺叔、菊芳婶。又到对门叫来了开娃叔、会贤姨。省叶菲叶闻讯至,从东村疾步来看姨。耄耋老人坐了一屋子,笑声飘上天。

我跑到门前涝池边,凝望良久不说话。寻找那棵倾斜的垂碧柳,根是否还扎在水中央?那个曾经从涝池救起我的虎哥,你在哪里?那棵挂着婆曾经给我叫魂的竹三角的皂角树,是否又发芽?

眼前模糊了,一湾水波,一片波澜,一段如昨的记忆。涝池逐渐变成了大海。又变成了蓝天。又变成了浩瀚的宇宙……

上车了。我妈红着眼,给我说,唉!你崇会妈妈(淑琴)太可怜,两儿两女都走了,就她一人独独过,好在还有一个儿媳陪着她。小儿那年高考落榜疯掉了,客走他乡,至今下落不明。一女早亡,至今也不知下落;但一直未给她说实情,村民都在隐瞒和撒谎。其他那俩也早走在她在前头。说着说着,就抹起了泪。

我不知如何回应母亲。车内成了寂静的休止符。

车窗上起了一层白雾,清明的雨水,还没干透。

车一直向前,向前。那个周围高、中间低洼的湾,还在我的车后……

(2024年11月8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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