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这个李刚,是我上班时机构下属公司的一名职工。
记得十多年前的李刚,人长得高大魁梧,算是一表人才的那种。李刚的块头不小,年纪轻轻,身强力壮,如果当个武警、特警或者当个体育、武术、健身教练,绝对是个好料。只是可惜,他一直窝在一家小公司里混碗饭吃,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导致他很保守,比如很多人当企业状况不行了,就设法外出打工赚钱养家,这也是不错的选择。这么多年,没听说李刚有过什么行动。
李刚的父亲可能是公司的老职工,他的哥哥叫李阳,模样和他差不多,只是个头稍矮一点,胖一点,性格温厚一些,弟兄俩都在一家公司工作。这家公司以前是国企,曾经辉煌过。而十多年前就开始业务萎缩,只能靠资产租赁维持,公司规模小,人多收入少,一直不太景气,慢慢吞吞二十多年了,大部分职工下岗了,企业不死不活还存在着。记得1997年就开始改制,我去公司帮助过工作。公司改制后,得益于院内地皮搞资产开发,情况有所好转,度过几年平稳阶段,那时公司领导和职工还比较满足。过了几年,资产开发完了,能卖的房子都卖出去了,也没有什么业务可做,资金很困难,发工资都难,为躲避银行债务申请了破产。这样折腾了三四年破产也未有终结,便进行破产重组。最近的十年公司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有时我下公司去办事,偶尔见过李刚。他好像是做安全保卫工作的,常在门卫室坐着,我和他见面握过手,寒暄客气过,算是认识了。除此以外,我和李刚没有其他的接触,对他的工作表现和人品什么的几乎不了解,只是觉得公司领导对他还不错,一直留他在岗,有一份工作做,还给了一个小职务,虽然工资很低,还能养活自己。他可能没有上过多少学,和很多的类似老职工的子弟一样,都安排在父母原单位上班,算是守着自家老窝,不像那些金融、税务、电业、烟草行业的干部职工子弟,多会安排进一个较好的工作单位,工作稳定体面,钱也拿的不少。
好多年没有见到李刚了,我几乎忘记了他的名字和年纪。
没想到,今天李刚说还记得我。
今天上午上街闲逛,我的目标是先去看一看八一路口那两棵老楝树是不是已经开花了,然后去看体彩广场太极拳表扬比赛。昨天晚上我在写《期待楝花》这首诗歌,最后一句是“时令将至,她一定会给我一树惊喜”。但未曾想到,“惊喜”的是,今天刚出门却遇到一个熟人。
准确说,不是我的遇到,而是有人骑着电动车,从我后面超过一下子又横在我的前面停下。我有点诧异。他问我:“不认识我了?”
我愣愣了神说“你是李?”我不敢确认是他李阳还是李刚,只是感到此人有些蹊跷,很像这弟兄俩的模样。
他回答说:“我是李刚啊”。
“哦,你是老小。”我眨了眨眼,算明白过来了,名字是对的。
我看到他戴个比较时髦的小黑帽,两只眼睛却都变形了,有点浮肿,只能看见一道狭窄的带光的细缝,像是经历了什么撞击留下的痕迹,相貌堂堂的帅哥怎么突然间破了相,已变得很丑陋,甚至有点凶神恶煞的样子。我问:“你眼睛怎么成这个样子啊?”
他说:“我在劳改农场被人打的。”他没说什么细节,我也不感兴趣。
我很惊讶的说:“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呢!”
李刚递很客气地递给我一根香烟,我没注意究竟是什么牌子的。刚好我手里的烟蒂已经燃尽,他帮我点着火。
他告诉我,他和朋友打了某退休官员的儿子,因为被认定涉黑判了刑,五六个人一块都判了。他不光工作丢了,老婆也离婚了,孩子归老婆监护,有一个女儿在上初三,他现在步行街附近租房住,以前的房子判给老婆了。李刚从里面出来后就没有了工作,现在给一个建筑老板打工,目前建筑工程活也不景气。
他说,前几天我就看见你了,你没有理我。
我解释说,看你现在的模样,我真不敢认出是你啊。的确,我真的没有见过他,晚上爱散步,白天基本不闲逛。
我告诉他,我已经退休了。我想寒暄两句,就可以结束这场不期而遇,没有兴趣和他做过多的交流。我已看见不远处的楝树了,因为我的心思在那些花儿是不是已经开放了。
李刚却说:“我想和你说点事,大的事情呢,也不想为难你。”
我想,我和他以前公司的经理还是比较熟悉的,他可能有什么想法要求吧。于是就说:“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但没有想到,李刚突然从兜里掏出卷着发旧的两三元纸币,给我看了看。
他一边说:“我现在生活很困难,有时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你能借给我一二百块钱吗?”
他的口气其实不大,的确是央求商量的口吻,没有半点胁迫和敌意。他的两只眼睛都眯缝着,在太阳光下也看不清他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害羞的那层意思还是有一丝的,高大的汉子坐在电动车上,有点畏畏缩缩的样子。
我的确有点为难起来,尽量掩饰着自己的犹豫,让肢体和表情都自然一些。我仅仅是认识他,和他没有交往,也算不上朋友,他就是下面公司的一名普通职工,一个熟人而已。而在李刚眼里,他以为我还在上班,曾经是上级机关的干部,间接也算是他的领导吧。我说:“我早上起来的很迟,不习惯装多少钱,装点零钱也是吃早餐的。”
想起来,我的社交范围不算广泛,来来往往的朋友不多。可是这些年我也花过一些冤枉钱,不情愿的掏腰包讲面子是常会发生的事情。自从去年退休后,我感到很自由轻松,也远离了一些不必要的人情世故,不是非常重要的应酬一般是不去凑热闹的,现在情况好了许多,打招呼的除了亲戚间有一些,的确很少了。
我开始在用左手摸我的西服口袋,先摸出了一把二三十元零钱,我马上说这不行;我又摸了一下,摸出一张十元纸币,再摸便带出了一张免费的老年公交卡,最后我终于摸出了一张比较新的“小红鱼”——一百元的纸币,递给了李刚。
李刚接过钱很高兴,他说:“谢谢你!等我有钱还给你。”
我摆摆手:“不用了。”
李刚却说:“那我什么时候买烟给你吸。”
李刚骑上电动车走了。
我走近那两棵楝树,仰面仔细看了看,朦朦胧胧,已经有花骨头出现了,颜色开始发紫,混合在绿叶之中。我想,花开一树,“紫丝晕粉缀鲜花,绿罗布叶攒飞霞”的景象最近几天将要出现。
回到家中,我才很恍惚的想起,是不是有个公司经理前两年和我讲过,李刚出事了,现在人已放出来了,见到熟人就要借钱。我好像还问过:和你借过没有?
公司经理说:“借过,也不多,就二三百款钱,我说了不需要还了。以前是公司职工,人现在混成这个样子了,就算救济他了。你也要注意啊,见到你,说不定也会要向你借钱的。”
我当时很自信的想,可能不会的吧,我和李刚又没有什么来往的。
今天的路遇,却应证了公司经理的预测。
我突然想到:人在危难之时,多么需要人帮助施救,人在落魄之时,又有多么可怜。别说古人不吃嗟来之食了,我的确听说过一个被判刑十年的官员,当权势威风扫地成为犯罪分子时,脸面、尊严、人格还有多少呢?他从里面出来后不也是向以前的属下借钱嘛!属下少者也要给个万儿八千的,因为还要感人家以前的情。不错,李刚是劳改释放出来的,可是以前在公司上班没啥大毛病,应该还是个好人,他还要继续生活下去。我有些纳闷起来,也不愿多想其他。很多事情与我均无任何瓜葛,再说一百元钱的确是我自愿付出的,但我自我评价一下,我的表现的并不慷慨大方,依然保持着相当程度的戒备和吝啬。
妻子随口说:“你先到体彩广场看表演就好了,一百元钱买糖是甜的,卖盐是咸的,够你买条帝豪烟吸的吧。"
我回答说:“他肯定还会遇到我的,今天是行善扶贫了。"
八十多岁的岳母在一旁却说:“一百元钱给了就给了,也算不了啥,反正你去年打工赚的的钱不是要打来了嘛,如果人家还不给你钱,你也没法呀。”
我坐在电脑边不由得在想,生活中有些事,的确是无法完全预测想象清楚的。人与人之间的友善、信任,戒备,欺骗,帮助,慷慨,吝啬,自尊,同情,怜悯,即使已过花甲之年,一时间却让我很难判断把握,究竟该如何处理才是最正确的?有人提倡追求简单的生活,我相信自有其中的道理,而做到衣食无忧,对很多人而言,应该不是一件难事,但对一小部分人而言,就不是随便就可以做到的。
2021年4月27日
黄武申
浉河之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