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宏
1
就像老婆饼里没有老婆那样,佛塔没有塔,就一地名而已,历千年风雨,纳百年市声,寂寂然,横卧在城乡结合部。与此相类似的是地处市中心的南海行宫,周遭吵杂无度,不见帆影,难闻涛声,也无法寻觅古代宫殿的遗迹,旧时残砖碎瓦,掘地三尺也找不到。
温迪从南海行宫嫁到佛塔后,第一次郑重其事地找公公聊天,就拿佛塔说事:“爸,佛塔离这里有多远?”
不等公公开口,何修文吃了火药一样,呛她:“你什么意思?这里就是佛塔,你说有多远?你这个问题就像你在家里问离家有多远一样,又搞笑,又弱智。”
“我弱智好吧!你聪明,那我倒要问问你这聪明人,怎么读了初中就不读书了呢?是你太搞笑了吧?哼。”
“读书顶个鸟用!你会读书,上了大学,还不是嫁给了我这个初中还没毕业的人?”
还是这混话。当年,在市八中读书,一进校园就能看到艺术雕塑,一身素白的少女,左手举着一本书,右手托起一只和平鸽,这么高雅事,居然被他解读出“读书顶个鸟用”。到现在他还拿这说事,该有多无聊。
“那是我瞎了眼,早知这样,才不会看上你这不思进取的人。”
熊子墨听不下去了,提高八度,压制他们吵闹:“好了,好了,你们俩都少说两句,消停一下!老古话说的好,不是冤家不碰头,你们啊,就是一对活冤家!”
温迪说:“爸,我跟他才不是什么冤家,是仇人好不好!”
“好,好,好,是仇人——我告诉你吧,佛塔村只是名字上这么叫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塔。说不定,好早以前有吧,要不然,哪来这样的怪地名呢。”
何修文说:“喂!你别理她,她这人就是读书读迂了,问东问西,不是个东西!”
温迪的脸色由白转红,红又转白,抓起茶桌上迷你小茶盏,重重一摔,怒言与青瓷的碎裂声一同迸发:“你才不是什么好东西呢!”
熊子墨正言厉色:“温迪,你这样可不好!说归说,不要动手嘛!”
何修文针尖对麦芒:“信不信一巴掌抽死你!”
温迪说:“你抽一个看看,敢动我一根汗毛,我就从那里跳下去,死给你姓何的看!”
她那纤纤玉手指向他们的卧室,门上大红喜字,鲜艳如实,像是在嘲讽这对欢喜冤家。透过半掩的门,靠窗摆放了一张梳妆台,上面静立一张婚纱照,千恩万爱的模样,甜蜜得要溢出框外了。才过多久啊,就变这成了这个味。
新婚的遗韵就在这吵闹中渐行渐远,进入柴米油盐和吵吵闹闹的日常。
熊子墨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满是喜庆的亮红,莫名地涌现有股寒意,大热天,竟止不住地发冷颤。打这以后,温迪的手指像神秘的占符,时不时地浮现在眼前,让他眼冒金星,四肢发冷。
他打心底希望她和修文结一辈子的欢喜冤家,不曾料到,她竟会是自己的小冤家。
何母闻声急急忙忙从厨房跑出来,边跑边喊:“好了,好了,不要扯七扯八,好生吃饭,你们快坐到桌上来。”看着一地狼藉,她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转身拿笤帚和簸箕,收拾碎瓷片,家里只有扫碎片的叮当声。
也许是椅脚垫子坏了,何修文拉动椅子,动静格外刺耳,就在这当头,温迪把三碗米饭装好,一手托扣一碗,中间夹一碗,从熊子墨到自己依次摆放好。
一家人坐定,何修文习惯性地往温迪碗里夹她爱吃的辣椒炒肉。
温迪说:“我不要了,吃多了辣椒,脸上会长痘,好难看的。”
何修文说:“就算脸上长满了痘痘,你也是全世界最好看女人,是我最爱的女人。”
熊子墨差点喷饭了,连咳了几声,缓了缓神,说:“你们这对冤家呀,现世活宝!”
印象中,这是公公最后一次在公开场合把“冤家”一词扣在自己和老公头上。
温迪曾被人戴过很多顶帽子,妈妈手心的小乖乖,爸爸眼里的小公主,同学羡慕的小学霸,同事眼中的小鸟依人,老公嘴里的小可爱、小心肝、小宝贝、小甜甜、小白兔……她其实一点也不小,一米六八的个子,卓尔不凡;圆圆的脸蛋,童颜长驻;白白的肌肤,如脂胜雪;长长的黑发,如瀑灵动。走到哪里,都惹得男人转头,行注目礼。她给人小小的感觉,大概源自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精致和优雅。
何修文除了由内而外透出的霸气,了无他长,个子都没温迪高,才一米六五。他的霸气从何而来?家里有钱!钱壮男人胆。
何修文追求她的时候,舍得花血本,手牵手之后,便反复念叨她身上有股妖精一般的香气,让他魂不守舍。温迪觉得自己身上除了洗发水的味道,没别的什么味呀,但女人天生爱听赞美的话,听多了,对自己身上散发香气一事,也就深信不疑了。
那时,她还不甚明了,谎言重复了一千遍就成了真理,等终于她懂了,已沧桑如海。
温迪大学毕业后,很轻松地找到了专业对口的工作——某省直机关的服务中心。温迪像珍视自己初恋一样,看重这第一份工作,立志从基层做起,三五年后做到中层,可是,熊子墨却十分鄙夷她从事的工作。
他对何修文说:“什么狗屁省直机关,不就是宾馆服务员吗?你说在那样的地方待,再好的姑娘不也要变坏吗?”
何修文说:“喂!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她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好不好。人家大学学酒店管理,当然要在宾馆上班啦。她不嫌弃我没文化就是祖宗烧高香了,我们哪里能说人家工作不好?”
熊子墨无言以对。
2
何修文和温迪是初中同学。
古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何修文一个乡下孩子怎么能到城区念初中呢?还不是家里有钱。上初二的时候,他才从南郊的佛塔中学转到八中来。对于这个城南来的男孩,温迪一直没什么印象。直到他语出惊人,说了那句“读书顶个鸟用!”,她才开始打量这个野小子。关注只因青春叛逆,喜欢无从谈起。就算怀春之心萌动,她的对象也不会是何修文,陈尚青更契合她白马王子的形象。
十来年不见,温迪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何修文,了无印象,直到他提及陈尚青,才知道眼前这个人确是过去的同学。陈尚青跟她一样也是学霸,只不过后来到了高中,成绩拉出了距离,他考上重点大学,而她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专科学校。
为何这个人会来找自己喝咖啡?
谜雾一直笼罩在心间,直到新婚之夜,温迪才知道他的真实目的。不是他多么想见面,更不是约她去咖啡厅坐一坐,叙叙旧,而是他手攥着一封陈尚青写给她的情书。
受人之托,定当义不容辞,做好传情达意的信使。但他偏不。何修文被眼前这个精致的小女生俘虏了,神魂颠倒,生生把陈尚青的委托丢在脑后。
那次跟温迪分开后,何修文毫不犹豫把那封情书撕成万片,扔进河里,转身打电话告诉陈尚青,让他死了那份心,温迪对他没那个意思,已经有了男友了。
何修文对读书实在是提不起兴趣,初中没读完,就跟他爸妈做生意,卖腻子粉,看店,接单,送货,跟各色人等打交道,感觉比在学校好玩多了。家里生意越做越大,就在佛塔村偏远的地方租了一栋民房,买来搅拌机和原材料,开了一家腻子粉厂。
按理说,他的人生轨迹与温迪绝无交集的可能。如果不是陈尚青委托他送情书,他俩顶多也就只有在同学会上,趁着吃喝,说笑,打闹,握个手,抱一抱,绝无牵手一生的可能。
缘,是不可思议的东西。
几番穷追猛打,何修文像蚂蟥一样缠人,终于让温迪晕乎了。女孩在男孩面前晕了,唯一的原因,就是喜欢上他了。于是,何修文趁热打铁,约她去游玩。
恰好来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腻子粉厂生意蒸蒸日上,第一次邀请主要客户去龙虎山旅游。何修文不经熊子墨同意,悄悄地把温迪带上。
熊子墨初见温迪,惊得说不出话来,心想,哪个客户把这么漂亮的女孩勾到手,竟然带来一起游山玩水?他努力找不同客户拉家常,平复那扑扑直跳的心,一边用余光打量温迪,发现她身边竟无人陪伴,终于横下一心,走到温迪面前,刚想伸手出去,只见儿子从卫生间跑出来,跟他介绍:“喂!这是我同学温迪。”转而给她介绍:“温迪,这是我爸。”
温迪看出了熊子墨的不自在,主动伸出手去,跟他打招呼:“叔叔好!见到你很高兴。”
熊子墨是个很自我的人,一向把何修文都不太当回事,总觉得他才20出头,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做的事,说的话,没个正形,应不到正点。但这一次,熊子墨放下身段,第一次像对其他成熟男子一样,对待何修文,对他所说的“她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深信不疑。
这小子长大了,有出息了。
温迪跟别的女孩子确实不一样,眼睛像大雨洗过的碧空,透着亮蓝的光,举手投足和生意场上所见到的女人,完全是两码事。她让熊子墨走神了。就在熊子墨神游四海之际,扩音器里传来导游解说:“各位游客,仙女岩马上到了,男人看了笑哈哈,女人看了羞答答……”
大伙围在一起看仙女岩(生命之门),女人们哪有什么羞答答,甚至比男人还笑哈哈,唯有温迪脸上红云飘,那一低头的娇羞,让人看着心软,像一杯烈酒让男人醉倒在温柔乡里。
熊子墨阅人无数,确信会害羞的女孩一定不会坏,就像是一朵圣洁的莲,出淤泥而不染。
下山后,他把一张银行卡塞给何修文,说:“追女孩子要大方一点,去买辆汽车吧,刮风落雨,也好接送她。”
提车的时候,何修文开到荒芜人烟的江边上,江风阵阵,汽笛声声,两人忘情的拥吻,恨不得长到对方身体里去。
回程的路上,温迪告诉何修文:“你还记得咱们班同学陈尚青吗?他来我酒店开钟点房了,还假装不认识我,但烧成灰我都认得出他来。这个人真是,还是重点大学的呢,居然也做这样见不得人的事。”
开钟点房的那点事,路人皆知。
何修文惊问:“他带谁一起去开房的?”
温迪说:“也是咱们班的,叫秦怡,还记得啵?”
温迪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因为秦怡这个人太特殊了,比何修文先一步退学,原因是她怀孕了,要回去嫁人。何修文对秦怡更是永生难忘,因为他把初吻献给了她。那时年小,啥也不懂,多年后,每每忆及斯人斯事,他总恨恨不已,酒后难免要对人吹嘘一番:“要是当时懂了,我早就上了她!”
而今,秦怡早已为人妻母,陈尚青还跟人家纠缠在一起。
再次听到秦怡的消息,竟然是通过温迪,何修文觉得太滑稽了。更让人惊奇的是,那个口口声声说爱温迪的陈尚青,脑子怎么短路了,带秦怡去开钟点房!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何修文实在搞不懂,不停地摇头,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温迪问:“你怎么啦?”
何修文把车停在路旁,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温迪说:“这还有假,你不知道我上班的时候都戴眼镜吗,什么都要得清楚,要不然,出了差错,可是要扣钱的!”
何修文说:“我们也去开钟点房吧,就去你酒店。”
温迪恼了,口不择言:“你有病吧!同事都认得我,亏你想得出来!”
何修文嘿嘿一笑,赶紧改口:“好吧,那就换一家呗!”
温迪“哼”了一声,把头一歪,看向车窗外,默不作声。
何修文发动汽车,以80码的速度,奔向最近的一家宾馆。
这将是改变人生,改变温迪和自己——少男少女进去,男人男女人出来。想到这,何修文不禁吹起口哨来。
温迪说:“你真要去啊!”
何修文继续吹口哨,转头看了她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
温迪说:“这样不好吧!”
何修文当然知道她会这么说。女孩子嘴里的不好不要不行不可以之类的话,有的时候就得去掉否定词来听。十四五岁的时候他一窍不通,现如今他已经二十二了,看惯风月,沧海之心难作滴水之状。
温迪的嘴里那喷薄而出的“不不不”,成了他进攻的号角。
3
温迪还是处女。
这是何修文没预料到的,惊奇之际,似乎看见了幸福来敲门。
在他不长也不短的情史里,永远不缺女人,但从未碰到过处女。他有点后悔过早把她变成女人,早知如此,应该听她的,把初夜留到新婚之夜,特有纪念意义。但转念一想,好东西,自己哪里留得住?小时候有包糖,妈妈说要藏好,留到次日慢慢吃,他可做不到,半天工夫,全部藏进了自己肚子里。
从咖啡厅相见,到龙虎山一游,何修文花了三周;从龙虎山回来,到把她变成女人,用了花了三个月;从把她变成女人到结婚,仅仅三天时间。
这就是何修文的速度。
提车的当晚,何修文向家里提出要跟温迪结婚,熊子墨欣然应承,但他妈妈坚决不同意。
何母把儿子拉到身边,语重心长地说:“怎么我事先一点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孩子?是不是贪图我们家的钱财?”
何修文第一次发现妈妈原来也会干涉自己。
在妈妈面前,他早习惯了独来独往,为所欲为,突然受到这么“关心”的待遇,一时无法适应。当年退学,妈妈说,管他怎么办。后来,又看店看厂,妈妈说,随你怎么做!而今,他说要娶温迪,妈妈居然不同意,这激起了潜藏在内心很长时间的叛逆心理,犹如死火山复活,火焰一飞冲天,足以毁灭人间的一切!
何修文处在青春叛逆期的时候,妈妈从不管他,对他的任何选择,任何举动,只化作一句“管他呢!”这让熊子墨怀疑何修文是不是她充话费送的。那时,熊子墨和何修文妈妈还处在浓情蜜意的新婚阶段,两人极尽缠绵之能事,享受人生甜蜜,对于其他人事,有些忽略,也在情理之中。
何修文小学毕业,爸妈分道扬镳,他归了妈妈,姐姐跟父亲过,家一拆两半,让他极受打击。浑浑噩噩混了一年,熊子墨走进他的生活,成了他的继父。何母在村里给人看店,卖水泥和沙子。那时,熊子墨也刚离婚,在佛塔租个房间,找她买水泥糊墙,一来二往,两人就熟了,对上眼了。
婚后,两人开了一间小店,专卖腻子粉,兼售水泥和沙,像是挖到泉眼一样,他们财源滚滚。这得益于席卷城市的房地产开发。
一个继字,没隔断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的交流,外人看来比亲父子还要亲一些,但到底有多亲,只有他们两个人自己知道。何修文从不喊熊子墨爸爸,也不喊叔叔,无论在什么场合,非得用称呼的时候,他就一个“喂”字代替。熊子墨从来没碰过他的身体,摸摸头,拍拍肩,或者拥抱等亲昵动作,对这对半路父子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距离有时是生分了,有时也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他们隔着这不近不远的距离,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安无事。
何妈妈阻婚的时候,这对继父子达成了空前的默契,突破以往的距离,有了兄弟般的亲密,亲父子般的和谐。
何修文被气哭的时候,熊子墨走上前去,第一次抱了他,拍拍他的肩,鼓励他:“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哭鼻子,赶紧通知你朋友来参加婚礼吧!你妈妈这边,我来做工作。一切都没问题。”
落难见人心。那一个拥抱让何修文感受到父爱的重量,他甚至在心里轻唤了一声“爸爸!”。打那以后,他喊“喂”的次数少了很多,正儿八经地喊“熊总”了!
不管熊子墨怎么做工作,何母最终还是没有出席儿子的婚礼,他的亲生父亲和姐姐到是过来了,但没有上台致词。
婚礼上,熊子墨代表新郎家长发言,言辞凿凿,情意深深,没有小暴发户的傲气,有的是那种见过世面,经过风浪的男人的大度、宽厚和仁厚。知道内情的人更加敬重他,不知他家实情的,也觉得这爸爸行事有风格,说话有水平,爱子心切,护子情深。
温迪见过几次何母,一次在大街上,一次在厂里,但都没聊几句,对于婆婆缺席婚礼一事,她耿耿于怀,觉得以后跟老人家相处必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一个屋檐下过日子,那该怎么办呀?
温迪追问何修文:“咱们婚礼,你妈怎么不来?”
何修文借口老妈身体不舒服来不了。但就算身体再不舒服,儿子的终身大事怎么能缺席?最后何修文答非所问:“我妈不来,你管她呢,我爸不是来了吗?”
直到这时,温迪才明白再婚家庭多么尴尬,两个爸爸,两个妈妈,都想亲,又都不亲的,扁担一头不靠,就两头塌了。亲妈不来,多半是不想见到他亲爸,这么一想,温迪的心稍稍放宽了些。
其实,跟何修文妈妈反对这场婚事一样,温迪父母也不同意女儿嫁给何修文,原因是太仓促了。何必搞得跟火烧眉毛一样,由此必然伴生轻率和鲁莽,这可无法承载婚后一生的幸福。婚姻不是儿戏,得慎重行事。
对此,温迪解释说:“这有什么仓促的?我们都认识十来年了。”
温妈妈说:“以前你们还是小孩子,都懂什么呀!这么多年他变成什么样了,你哪里知道?”
温爸爸说:“你们再谈谈看,不要这么急着结婚,你刚大学毕业,等几年也没事。”
温迪说:“那可等不起,我肚子里都有他的孩子了!”
就这一句,把爸妈都给顶了回去,所有杂音都消失了,取而代之,是应和之声。小家庭个个分头行动,加入婚礼筹备中来,就连一向不搭理她的哥哥,也忙上忙下,比筹备自己的婚事还上心。
哥哥温启三十挨边,还没找到对象,妹妹先她一步踏入婚姻的殿堂,从风俗上来讲,是不好的,但是在温迪制造的“我肚子里有他孩子”的重磅炸弹面前,什么机会呀,风俗呀,先来后到呀,统统灰飞烟灭。什么是王道?肚里的孩子就是。
温启很激动,婚礼头天晚上,竟然哭成了一个泪人似的,演绎了一出现代版的哭嫁。
百年南海行宫,千载佛塔,婚礼举办过无数回,但像这样新娘的哥哥哭嫁,新郎的妈妈跑路,真是闻所未闻。只不过知道前者的不多,知晓后者的不少,传来传去,佛塔人都以为新娘太厉害,把老娘吓跑了。
其实比这更荒诞的事,也有一桩。
婚礼前夜,哥哥哭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温迪收到一对耳环,快递到付。温迪平时买东西,碰到不包邮,邮费都会提前付清,快递师傅要他准备快递费的时候,她断定这不是自己买的宝贝。
原来是陈尚青送来的结婚礼物。
初中同学知道他们结婚后,同学群里成了祝福的海洋,天下所有美好的词汇,都被他们搜罗而来,献给这对同学夫妻。红包一个接一个发来,这其中也包括了陈尚青的。送了红包,又额外寄送礼物,陈尚青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温迪在拆快递前,压根就不知道。
是一对铂金耳环,镶了两颗钻,一看就价值不菲,一张折成心形的字条,上面写着:
迪,明天婚礼记得带上它!
你是这个世界最美丽的新娘。
祝你xing福!
你的同学:尚青
xing福是什么鬼?
跟自己老公结婚,要带上别的男人送的耳环,这成何体统?怎么可能?
再说她还没打耳洞呢,怎么带?
温迪嗅出其中的微妙来,赶紧喝止哭得昏天黑地的哥哥,让他按照快递上的地址把这东西原样退回。
真是莫名其妙,花了15块钱快递费,还要劳烦哥哥把收到了礼物退掉。
多么荒诞!
多少年后,一想到婚礼前夜的那个礼物,温迪就觉得陈尚青这荒诞之礼,其实是自己荒诞婚姻的揭语。
4
婚礼上,何修文携温迪敬完一圈酒,最后才到初中同学这桌来。花样挺多,有人递过一小碗泡了白酒白醋的鸡屁股逼新郎吃,还有人提议他们喝交杯酒,有人要他们当众先亲嘴等等,把闹洞房的招术,提前带到了婚礼现场。
在闹哄哄的人群中,温迪发现了陈尚青与众不同的眼神,这哪是目光,简直就是喷火器,欲把她烧成灰烬。
温迪心怯,不敢直视,为了打消内心的恐惧,特意向他打听:“秦怡怎么没来?”
陈尚青说:“我不知道呀!是不是你没邀请?”
怎么可能没邀请?温迪心想,你装得倒挺像嘛!想当初怎么有胆带她去我工作的宾馆开钟点房呢?
就在温迪和陈尚青刀光剑影地你来我往的时候,何修文一杯一杯跟同学干上了。
熊子墨适时过来对全桌人说:“大家不要再劝修文喝酒了,他已经醉了。”转而对温迪说,“你快扶他回去吧!”
语音刚落,何修文腿脚一软,瘫倒在地,几个男同学丢下碗筷,搀扶他起来,陈尚青作壁上观,冷眼看热闹。
这是温迪第一次看见何修文的醉态,尴尬得要死,还没卸掉新娘妆,便感受到一股从来没有过的不自在,内心滋滋地生出莫名的羞辱感来。
离席后,同学纷纷回家去了,最后扶何修文到婚房的是温启和熊子墨,一个是30不到年轻的小舅子,一个是40出头的继父。看到眼前这一幕,温迪心生感慨,同学一场,感情再深,也不能陪你走太远,世上最难得的是亲情,伴你走过每一个开心和不开心的日子。
等到熊子墨把温启送出门,喜气洋洋的婚房内,只剩下新婚的他们。温迪根本不知道喝醉了酒的人会有那么多话,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像复读机一样,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
何修文新婚之夜没有喊自己老婆,更没有做他爱做的那事,而是喋喋不休,念叨一个人——陈尚青。
“你知道吗?陈尚青不爱秦怡,他爱的是你。知道我为什么去找你去喝咖啡吗?是陈尚青要我给你送情书。那个情书,真他妈的写得好,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
“我就佩服陈尚青,重点大学的学生就是牛!
“陈尚青有个毛用?他爱的女人他有福享受吗?还不是成了我的老婆!哈哈……
“温迪,你过来,老子开心死了!我有老婆了。温迪,你是我的,我的,我的,不是陈尚青的,不是。你是我的老婆!我的老婆!”
新婚之夜,温迪感觉一股寒意,这可是仲秋,热得人死,不开空调没法活的季节呢!
何修文满口的胡言乱语,温迪过了一遍大脑,终于明白,陈尚青为何要求在婚礼上带他送的耳环。活该他找不到女朋友,起初没有胆量表白,终于有了,却又乱表白。他才真是读书读迂了,不谙人情世故,不懂讨女孩子欢喜。话又说回来,他又是怎样把有夫之妇秦怡勾到手,带去开钟点房的呢?
熊子墨推门进来,对何修文说了几句,此时,他已鼾声如雷。
熊子墨对温迪说:“他今天特别高兴,喝高了,男人喝多了,喜欢胡言乱语,你不要太在意。”
何妈妈进来,对丈夫说:“你管他呢!现在他有老婆管着。回去睡吧!”
长辈回房去了,温迪面对酒醉的丈夫茫然无措,想起父母劝自己不要太冲动,突然抑制不住抽泣起来。
天一放亮,何修文清醒过来,随即恢复常态,对她关心备至,让她找到之前他的可爱模样。温迪的头脑里迸出两个词来:天使和魔鬼。
早饭的时候,熊子墨郑重地提出,不让温迪再去宾馆上班,正经人家的媳妇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工作。温迪不高兴了,说:“宾馆怎么啦?我们在前台搞接待,哪里就不正经了?我们大学同学都在酒店里上班,哪个不是正经人家出身?”
她把郁积一宿的怨气,全搬了出来,但是没有丝毫的畅快之感,反而感觉更加压抑。
熊子墨说:“别人家不管,反正你踏进这家门,就不允许你再回酒店上班,你不上班,家里可以养你,你要是感觉烦了,可以去厂里帮忙,反正厂里也缺人手。”
“我才不听你的呢。就要回去上班!”温迪一气之下,丢下饭碗,跑回了娘家。
婚礼次日是新婚夫妻回门(回娘家)的日子,怎么只见女儿,不见女婿呢?
温迪的父母又急又气,又不好向女儿打听,就那样干着急。直到何修文提着大包小包气喘吁吁地赶来,才知道问题出现在女儿的工作上。
温妈妈说:“修文的爸爸说得对,你还是别去那里上班了吧!宾馆有什么好的,三班倒,没个正点,累死人了。”
温迪说:“我就不!一嫁人就不上班,那不成了吃软饭的,会被人取笑的。”
温妈妈说:“这有什么可取笑的,命好,不用上班,人家羡慕都来不及呢!”
温迪在内心嘀咕,你们真是不可思议,这有什么好羡慕的,女性不独立,哪里会有地位?
她没听从长辈的安排,坚持到了最后。婚假一过,回到宾馆上班。不过,也答应他们,肚子大了后,自动离职,居家待产。为了给厂里添人手,拉哥哥温启来厂里做销售,何修文开拓省外市场,温启负责稳住省内业务,双剑合璧,威力无比,生意火火红红。
一个家渐渐有了暖色。
新婚之夜的不快,慢慢散去,有时他们还会拿他醉酒的事开玩笑呢。
没过多久,熊子墨在同一单元的楼上,又买了一套房子,让年轻人搬上去住,吃饭就下来,这样一来既有独立的空间,又不会疏远,一碗热汤的距离,恰到好处。
温迪开着车上下班,成了宾馆的一道风景,让前台小姐妹和客房的阿姨们艳羡不已。
她们打趣她:“迪妹妹,你使得什么法子,傍了一个大款?”
温迪给她们翻白眼,说:“什么呀,我老公哪是什么大款?他是我同学,追着我不放,不嫁给他都不行,要死要活的!”
熊子墨曾两次来她工作的地方“微服私访”,一次见她一手操作电脑,一手握听筒,给客户解答问题,忙成那样,还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真不容易。还有一次是深更半夜,温迪值晚班,一个人趴在前台桌子上,见他来了,着实吃了一惊:“爸,你怎么来了?”熊子墨说:“这么辛苦?何必呢,明天把这工作辞了吧!”
在家里,他要是这么说,温迪一定会暴跳如雷,反唇相讥,但是迷迷糊糊中,她竟然没有一点怨气,而是拼命点头。
感动,像夜的黑,将她团团裹住,让她丢盔弃甲,放弃成见,说出来的话,也柔软了三分,春风拂柳似的妖娆。
结婚后,老公从来都不会过来看一下,反倒是公公深更半夜来问候,是不是男人把女人追到手后都这样不珍惜?还是何修文断奶期太过漫长,不懂怎么体恤自己的女人?
熊子墨放下一杯冰绿豆汤,转身离去,消失在暗夜里。大堂的旋转门,转了好半天,温迪看得有点晕,再也睡不着,冲着虚弱的夜,发呆。
5
温迪辞职了。
原因是妈妈的催促。立春都过了,她的肚子还扁平如初,不是说奉子成婚吗?怎么的也该显肚子了呀?
所有的谎言都有大白天下的时候,现在,她终于露馅了。
她要为何家三代单传负起责任来,于是,一心一意在家备孕。两年过去了,温迪的肚子还没大起来。这对于一个家业越来越大,盼子之心越来越强烈的何家人来说,已然是一件天大事。
听多了家人邻居的闲言碎语,看够了生人熟人热眼冷目,温迪很无奈。这是哪跟哪儿的事呀。她决定去做试管婴儿,最好是一对龙凤胎,儿女双全,多好。
刚结婚的时候,何修文戒烟戒酒,力争造个健康宝宝,久久不见动静,便慢慢消磨了意志,又抽又喝,还背着她嫖,快活似神仙。酒醉之后,被人送回家,遭殃的就是温迪,他打人不打脸,专虐她私密处,掐大腿,捏乳头,新伤迭旧痕,她还不好意思跟人说,也不好意思喊疼。
有一次,温迪实在受不了,尖声叫唤。那时,一家人还住一起,第二天一早,何妈就提醒她:“晚上做那事拜托不要那么大呼小叫好不好?吵得人不能安生!”
温迪说:“是你儿子打我!”
何妈说:“打你?拿伤给我看呀!”
她那带着不屑和讥讽的眼神能把人淹死,温迪恨不到找到一条地缝,钻进去算了。
温迪不愿意在家待着,想去厂里做事,但熊子墨不同意,腻子粉厂还是个小作坊,办公区和生产区密不可分,环境实在太糟。这样对大人也许没事,但对下一代,肯定不好。
何修文最终也答应去做试管婴儿,因为一次又一次的检查结果显示,温迪那边没问题。能正常怀孕,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不行,也没关系,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做人工辅助生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做的人多了。
为此,何家上下,达成共识,一致对外要求做好保密工作。
世人不问过程苦不苦,只看结果好不好。
何修文一家人得知温迪生了一对凤宝,脸上着实挂不住了,说出来的尖酸刻薄,像把软刀直挖人心呐。她不想看那一张张死鱼一样的脸,出院后,直奔南海行宫,住回自己娘家。
期间,何妈妈来看过一次,送了五万块钱,何修文来过三次,一次是给她送衣服,一次给女儿送奶粉,还有一次是给女儿送纸尿裤。熊子墨倒是一次都没来过,但他一天一个电话,拉拉家常,通话时长像江南的秋天,短到几乎无感。这也难怪,本该何修文来关心的,却劳烦公公来做。温迪打心底不愿接这样的电话,但铃声一响,还是立马接通了,毕竟,有人关心的感觉,还是不错的。
佛塔已然被城市化了,但人心还是乡土的,挣再多钱,没生个儿子,街坊邻居瞧不起,自家人出门也低人一等,矮人三分。自小在城区长大,温迪只觉得这些暴发的佛塔人,思想太落后,实在太搞笑。但习俗积淀千年,想冲破谈何容易?再怎么逞能,结果还不是落得大隐隐于市,躲到娘家来住。
女儿们满百日,何修文才把娘仨接回佛塔,办了一场规模不大的百日宴。
当夜,温迪和何母暴发了一场激烈的冲突。
何妈妈指桑骂槐:“真是没本事,别人花五六万做试管婴儿,一生两儿子,你却生两个狗都不吃的女儿!”
何修文说:“妈,怎么说话呢?少说两句嘛!”
何妈妈说:“我就这么说话,怎么啦?我在自己家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你管得着吗?”
温迪哪受得了这种气,冲何妈妈说:“你装什么装!生不生崽取决于你儿子。他没本事,你还好意思在我面前大呼小叫?你有病吧你!”
何修文过来解围,对妈妈说:“下次再做一次,就是了。”
温迪火来了,冲老公吼:“还做?你想得到美,老娘受的苦,你又不是没看到,打死我也不会再做啦!”
她把手里的奶瓶重重的摔在地上,牛奶撒了一地,倒映出一张张变形的脸。
家,彻底安静了。然而,每个人的心里,从此,永不得安宁。
6
温迪到了厂里上班后,发现了一大堆漏洞,也许熊子墨视而不见,也许他能力所限,根本就没发现。她没有把一切道破,而是一点点织补,将漏洞堵塞住,局面大有改观,生意如虎添翼,积存越来越多。
有了温迪的加盟,熊子墨感觉轻松了许多,下班的时间都提前了。
一天,他路过一家小便利店,想买包烟,柜台居然没人,喊了几声,从里间传来一个黄莺般的女声:“来啦!”
半天不见人影。
熊子墨循声而去,发现一个女人在教一个手臂满是刺青的小年轻玩水果机。他有点怕这样子的不良青年,但见那女子,气血红润,温婉柔雅,脚就不受控制,走了过去。
于是,便利店年轻的老板娘教他们一老一少怎么玩水果机,硬币哗哗哗地响,直到天黑,两人还玩得不亦乐乎。
熊子墨跟刺青聊了几句后,怯意退去,感觉这小子蛮单纯,挺可爱的,甚至想招他进厂做事,让他不要在这儿沉迷赌博机。后来,他多次去那家便利店,却再也没见到刺青,老板娘告诉他,那人被公安抓进去了。
刺青一直喜欢便利店的老板娘——熊若黎,直到她结婚生子,还是为之着迷。他一直单身,也无正经工作,闲来就在她店里玩赌博机。这一组水果机子不是熊若黎置办的,别人放在这,定期来收硬币,跟她三七分成,这样一来,一月也就多出了近千元的收益。
玩久了,熊子墨也迷上了水果机,每天下班都会来这买包烟,坐在小凳子上,玩半个小时,输赢百把块钱,对他来说,不值一提。人到中年,钱不是第一位的,开心有时更难得。
他玩的时候,有时是若黎看店,有时是她老公,或者她公公婆婆,他和她家所有人都聊得来,但只和熊若黎一个人说心里话。
若黎家不知道熊子墨是做什么的,他们只管倾听,从不乱打听。店家不打上门客,来了个个都笑脸相迎,走时,热情相送。
然而,谁也没料到有一天熊子墨会不再光顾。
直到那个突发事件传到熊若黎的耳朵,他们一家都不敢相信那个每天无所事事玩水果机的中年男子,竟然是顶刮刮集团的大老板。
7
那件事,谁也找不出确切的原因。
但细细追究,总还是能找到蛛丝马迹的。
变化最大的当属何修文,见妻子死活不再做试管婴儿,心浮气燥,破罐子破摔,频频约女子开房。他家大业大,多少漂亮女人都围着他转,只要他想玩,女人不是问题。
这事传到温迪耳朵里,两人吵了N次。到最后,何妈妈也来劝温迪:“世上没有不偷腥的猫,男人就那副德性,只要他还顾家,还亲孩子,又不抛弃你,你管那么多干啥?”
最不可思议的一次,温迪左手牵一个,右手牵一个,把何修文堵在一家酒店门口,副驾驶坐着一个妙龄女子,车上两人,车前三个,就那样对峙。后面一长溜车拼命地按喇叭,温迪不为所动,执意不撤,逼迫丈夫下车承认错误,向她道歉!
何修文恼羞成怒,打开车窗:“让不让开,信不信我撞死你?!”
温迪针尖对麦芒:“姓何的,今天你不给我下来,休想跑掉,信不信我撞死在你车上?”
何修文一急,猛踩油门!说时迟,那时快,站在边上的三个保安把母女三人推出车道,避免了一场悲剧的发生。何修文驾车跑了。
温迪没控制住自己,像所有佛塔女人一样,哭天呛地,寻死觅活。她知道自己那样很不好看,有损自己的范,还让女儿受惊讶,甚至被家人瞧不起,但一念之差,就那么放任了自己。为此,她后悔了很久。
事后,温迪提出离婚,跟这样一个没有人性的恶魔,一刻也呆不下去。
谁知何修文使尽了哄女人的招式,左哄又劝,又是换新车,又是送豪礼,还带她环游北美,再坚硬的心也软了下来,再冷僵的气氛也化解了。也是为了女儿。没有了自己看护,那个家那么嫌弃女孩子,想想都可怕。她能怎么办,只有将就。到最后,温迪还是何修文的妻子,两个孩子的妈妈。
她不是向生活举白旗,而是向柔软低头。温迪不怕你硬,只怕你柔软,你硬她更硬,你软她比你更柔软。细细说来,世上哪个女人不恋温柔呢。
何修文见好就收,不再沾花惹草,依红偎翠,但是偶尔碰到一个赏心悦目的,形式更为大胆,行为更加隐秘。他想,就算那些花花事闹得满城风雨,老婆应该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说到底,男人手里有几个闲钱,又有那么一点闲功夫,没几个能在美女面前做到老僧入定那样。纵然何修文不是陈世美,也绝无可能做到柳下惠那样见色不动心。
何修文以为温迪什么都不知道,温迪也假装成什么也不知道。其实,她门儿清,毕竟她做过宾馆服务员,也当过大堂经理,何修文什么时候在哪开房,她只要想知道就没有什么不可能。鼠有鼠路,蛇有蛇径,温迪虽然成了厂里的骨干,但宾馆里还有在同一战壕里工作过的老同事、好姐妹。
温迪从不动用过去关系,对何修文选择性目盲,一心扎在厂里,协助熊子墨把业务搞好,把公司做大,工作和孩子成了她生活的全部。
就在她对何修文算是彻底死心的时候,另一男人将她僵硬的心,复原成一汪东去的春江水。 说来,还是醉酒惹的祸。
何修文在公司就是一个销售总监的角色,在家,老婆又置之不理。排遣心烦,除了外面的女人们,就靠贪杯。酗酒,成了他渔色之外,最大的爱好。
起初醉酒,他只是骂骂咧咧,发泄一通,一夜闹够了,也就算了。后来,演变成了打人,打女儿,打老婆。温迪为了保护孩子,让女儿跟奶奶睡,她料想,何修文再怎么凶,也不至于把她怎么样。但她想得还是太过天真了。
恩爱时,温迪的伤隐在衣服下面,现在,只要何修文醉酒,第二天,温迪的伤痕就成了公司员工背后议论的话题。她跟人解释,健身的时候,不小心碰伤的。但明眼人都知道,温总神色愰惚,言不由衷,这里面一定有故事。
有时,为了避开那个酒疯子,温迪就在离公司不远的新家住下。
这天,她刚刚躺下,就接到电话,说何修文喝醉了,要她去接。
温迪说:“就让他死在外面吧,别吵我睡觉。”
挂了电话,何修文一直往她住的新房子打电话,要她一定去接。本想打电话给哥哥温启,想到他正在恋爱,时间宝贵,也就算了。于是,将编辑好的短信,改了几个字,发给了熊子墨。然后,关机,拔掉电话线,安心入睡。也许工作压力太大,最近睡眠不太好,有时得服小半片安定,才能睡个囫囵觉。
半夜,何修文在熊子墨地搀扶下,还是进了新家的门,一把拉她起床,质问她为何不来接。温迪瞬间火大了,猛抽了他一耳光。
何修文也不示弱,抡拳就打,好在醉了,动作夸张,实则无力,也不利索,躲闪容易。熊子墨费尽心力,把两边都安抚好,然后,起身要回去。
温迪说:“爸,你回去吧。这里没事。”
就在他准备关门离去的时候,何修文说:“臭婊子,今天你不给老子面子,不来接我,我要宰了你!”
熊子墨赶紧折返,然而,已经迟了,他们扭打在厨房,女人毕竟是女人,力不可支,被菜刀碰伤,血流不止。熊子墨见状,先把何修文手上的菜刀夺过来,丢在地上,然后抽了何修文一耳光,随即把他扔进卧室。
何修文哈哈大笑:“打得好,要不然,我真要把那个臭婊子杀掉。”
熊子墨说:“哪有你这么发酒疯的嘛!”
他走卧室,把门反锁,让那个酒疯子一个人待在卧室里。
温迪白皙的小腿上,有一道模糊的血痕,血流不止,看得人心里发瘆。
熊子墨拉她去医院,她死活不去,说:“今天我就要死给那个疯子看!”
熊子墨说:“你不能这么任性,你还有两个女儿!”
说罢,到处找药箱,一阵手忙脚乱,好不容易,帮温迪清理了伤口,包扎好,止血,感觉自己都要虚脱了。他边操作,边骂何修文不是人,怎么能对老婆动刀子,下毒手。
此时,卧室已无动静,传来震天似的呼噜声。
温迪一直忍着,不喊疼,不叫屈,看得熊子墨心疼不已。他们俩对坐在两步之内,默默无言。过了很久,温迪流泪不止,滴滴泪珠像是来自心底深处的的血。
熊子墨缓缓挪过身子,轻轻地把她拢在怀里,她无声地反抗,但终究没能挣脱,就任他抱着。就在她微闭双眼的时候,耳畔传来他温热的呼唤:“小冤家!”
凌晨三点,温迪说:“我不想你回去!”
熊子墨说:“不行的,小冤家,他会说的。”
温迪知道,何修文醉得不醒人事,什么也不会说,那个会说他的人,是何妈妈。
温迪把熊子墨送到门口,两人无声地抱了一会。
他说:“你真香。”
她说:“路上慢点开。”
她轻轻地合上门,关门声显得特别响亮,落在她心里,不亚于一次爆炸。
8
温迪入主公司两年后,腻子粉厂迁出千佛塔村,搬到距离市区很远的郊外,厂区翻了好倍,业务成几何数递增。
这样一来,熊子墨再去熊若黎便利店,就不太方便了,也没时间。不能玩水果机,让他深感焦虑,又有无尽的想念。
熊若黎倒没感觉出什么异常,只是家人凑在一起的时候,想起那个来买烟的男的喜欢玩一下子水果机,怎么突然就不来了呢?毕竟不知那人是谁,一家人也就没往深处探讨了。
那件事发生之前,熊若黎还是接待过一次熊子墨。
冬至那天,老公带公婆和孩子回老家乡下祭祖去了,只有她一个人守店。
“数九提冬”是从冬至开始的,天气还不算太冷,有深秋的寒意。店里无人光顾,熊若黎闲来无事,低头玩手机,突然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买包烟。”
是熊子墨。
有段时间没来了,熊若黎丢下手机,说:“叔,你好久没来照顾我生意。”边说边拿一包软中华递给他。
熊子墨说:“我们厂搬走了,来这里不顺路,所以没来了。对了,水果机还在吗?”
熊若黎说:“不好意思,上次清理队过来清走了。你坐会呗,我给你拿瓶水。”
隔着柜台他们相对而坐,有一句没一句聊了起来,一个感叹小店生意不好,一个感叹家里不太平,天天吵死人。从午后到天黑,他们聊了多久,聊了多少,熊若黎事后回忆起来,还很心惊。
那天晚上,熊艳琴给熊子墨做正宗的肉丝炒粉,煎了两个荷包蛋,做了两道菜,辣椒炒鸡丁,香菇小青菜,打了一个西红柿蛋汤,熊子墨大呼吃得过瘾,吃得带劲。
临走,熊子墨说:“如果你这里生意不好做,就找我小冤家吧,让她安排你在厂里做文员。”说罢,把姓名和手机号报给她。
存好手机号,熊若黎问:“小冤家是你什么人?”
熊子墨说:“我儿媳妇。”
说完,他钻入夜幕,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回到家里,何妈妈又一次揪着温迪不放,催她去第二次做试管。
何妈妈说:“女人再大本事,挣再多的钱都不如给老公生个儿子。你个贱货,天天跑厂里做事,挣钱有什么用,钱会说话吗?只有人才会说话啊!你挣那么多钱,留给女儿,到最后女儿连人带钱全给了别的男人,你懂吗?”
温迪火了,把面膜撕下,重重摔在地上说:“你这个老贱人,敢骂我贱货,告诉你,老娘打死也不会再去做试管。你再说,明天就跟你儿子离婚!我净身出户,惹不起,躲得起。”
何修文左哄右劝把妈妈送回楼下的家,转身上来,对温迪破口大骂:“你算什么东西,敢对老人家破口乱骂?”还好他没喝酒,要不然,非上菜刀不可。
温迪什么都不说,自顾自地摔东西,见什么摔什么,楼下听得清清楚楚。
何妈妈想冲上去,被熊子墨拉住了,他说:“你冲上去,只会火上浇油,小两口吵架,床头吵,床尾和,管他呢。”
没过一会儿,摔东西的声音没有了,俩口子的吵闹声,移至室外。路过他们家门口,还是刻意忍受了一下,渐远声渐小,转移至一楼绿化带去了。
熊子墨夫妇知道,这是他们的规定动作,温迪怕吵架吵到楼下的他们,总会拉何修文去一楼争长论短,吵完了消气,再回家。
但这次不一样,他们吵吵闹闹,路过他们家门口的时候,熊子墨清楚地听到温迪在哭泣。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温迪哭,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上次,她被伤成那样,都不曾哭过,这一回,是被伤透了心,还是另有其因?
熊子墨的心里像打翻了一个五味瓶,脑海里又浮现了温迪那魔幻般的玉指,指向一个空茫的所在,那里有黑物质,具有无比强大的吸引力。
何妈妈也听到了,幸灾乐祸,说不给何修文生儿子,哭死也没用。
他们在小区绿化带吵架的声音时大时小,传到家里,依稀能辨。
熊子墨说:“不行,我要去看看他们。”推开防盗门,也没关上,直冲楼上去。
何妈妈说:“你往哪儿去?他们在楼下吵,你跑楼上去干嘛?”
熊子墨的声音从楼上传来:“他们下楼的时候,没关门,我先上去,关一下门。”
何妈妈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反正又没人偷东西。”
他上去后,一直没有关门声,也不见人下来。何妈妈气得直喘气,还没缓过神来,只听见楼下传来“咚”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又有人高喊:“有人跳楼了!”
何妈妈觉得搞笑,怎么会有人跳楼?这世界,怎么还会有人想不通,要轻生?
她站在门边冲楼上喊:“你快下来,有人跳楼了,陪我下去看看热闹吧!”
半天没反应,何妈妈换了鞋,走上去,只见儿子家的防盗门洞开,灯亮着,所有门都开着,客厅没人,书房没人,窗户紧闭。主卧也没人,但窗户开着,窗户边的梳妆桌,留下两行男人的脚印。
儿子何修文和儿媳温迪婚纱照,被踩得稀巴烂。
何妈妈立即吓得瘫软倒地。
熊子墨跳楼自杀了。
警方得出结论是,排除他杀,意外坠亡。
9
何家上下老小,除了两个人之外,都把矛头指向温迪。
自古红颜祸水,如果不是她跟何修文吵架,怎么会有这种事发生?何修文顶住所有压力,替温迪扛着,何妈妈对她也没有半句怨言。毕竟事因何人而起,架因何事而吵,他们母子二人比谁都清楚。
一个人死了,一家人都伤悲,最伤心的还是温迪,她试图把所有的悲痛,都表露出来,却发现自己没有那个能力,注定要用一辈子来慢慢化解这一悲痛。
就在她悲痛的当头,发现月事没来。一人死换来一人生,对她来说,这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有天夜里,她梦见自己走在无人的荒野,阵阵秋风,片片芦苇,空茫之处传来她最熟悉的声音:“小冤家。”
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唤。
自古以来,佛塔人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爷不死,崽不乖。”意思是说,父亲不死,儿子永远长不大,不会懂事,只会惹事。
何修文正应验了这句古老的魔咒。
熊子墨死了,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是往日的那个浪荡公子,不再混迹各种声色场所,而是跟妻子温迪一起打理公司,腻子粉厂还在做,业务占比已经很小了,关联公司一家接着一家开,像玩儿一样。
公司产值绩从十万到百万,何家花十多年,百万到千万,花了五年,而破亿仅仅三年时间。这三年,温迪没日没夜地忙,忙里忙上,还要照顾两个女儿,为这个家,立下汗马功劳。
生意好得令人不可思议,不久又传来大喜事!
温迪又怀孕了!
这一次,不再是人工辅助,而是自然受孕的。
何母冲温迪说:“我说我儿子没事吧,这不自然怀上了,多好啊!”
温迪点点头,笑而不答。
十月怀胎苦,一朝生儿欢。
温迪生了儿子。
何家孩子满月的时候,摆了三天流水席,佛塔老小,见人都上桌吃饭,不收一个红包。
在佛塔生活了九十多年的德福大爷笑眯了眼,逢人就说:“我在佛塔活了90多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喜人场面。”
佛塔吃酒人都知道自己缘何有喜酒可吃,那是因为人家顶刮刮集团的何大公子生了个儿子,名叫何惜默。据说,何妈妈对孙子的名字不太满意,说:“惜默的默,与子墨的墨同音,这样不好吧。”
温迪解释说:“音同字不同,有什么关系?”
何妈说:“好好好!音同字不同,没事。”
何母完全变了,变成小媳妇一样,对温迪百依百顺。温迪说东,她不往西,温迪说是,她决不说不。有钱能使鬼推磨,有儿能使何妈妈洗心革面,涣然一新。
何惜默满月酒一撤,政府的拆迁公函就发到各家各户,昔日田夫农夫个个成了百万千万富翁,大家拍手称快。
政府提议在何修文老厂原址修建一座仿古塔,光复“佛塔”之名。
为此,温迪与政府部门多次交涉:“所有投资,我们何家承担,塔名由何家来取。”
区政府领导说:“只要你不用顶刮刮,肯定没问题。”
温迪说:“你这放心,冠名不会冠在佛塔上,这个道理我们懂。”
何惜默两周岁生日那天,佛塔竣工典礼隆重举行,市长亲自剪彩,剪下红绸,人们看到三个鎏金大字:子墨塔。
温迪在市长区长等一应领导之间周旋,光彩照人,一个成功女企业家的形象被各路记者摄了进去,出现在当天的电视里,次日的报纸上,以及各式网络媒体中。
当晚,温迪和何修文给儿子过生日,唱完生日歌,温迪的手机响了,接通一听是个女声:“温总,您好!我想去你公司做文员。”
温迪说:“我们公司不招文员。”
对方说:“熊子墨让我来找你的,他说找他的小冤家,你就一定会帮忙的。”
温迪说:“是三年前说的吧!怎么现在才来找我?”
对方哭了,哀求道:“温总,你一定要帮帮我们全家。这三年,我老公赌博输光了拆迁分到的800多万,现在走投无路,请你一定帮帮我。”
温迪说:“你明天来公司上班吧!”
打电话的人是熊若黎。
全家都为她能去顶呱顶刮刮公司上班感到高兴,这可是一家即将上市的大公司,薪酬高得吓人。
熊若黎和所有人一样,不知道没有佛塔的地方为什么叫佛塔,也不知道建了佛塔的佛塔,为何又被拆迁一空?当然,她也搞不明白,为何一个电话她就能搞定一份大学生都很难拥有的光鲜工作,而且合同一签就是永久期。
她不知道的太多,对于知道的一向守口如瓶,从不对任何人说,包括知心姐妹一样的总裁温迪。
10
叫佛塔的那个地方,终究还是有了一座像模像样的子墨塔。
那么问题来了,是不是有一天,老婆饼里真的会跑出一个老婆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