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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志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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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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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猪兔

女儿的生日是七号,我呢,十四日,中间只隔一周,都在热浪喷火的八月。女儿属猪,我属兔,猪兔相逢前,是长达三十二年的漫长等待。不惧风雨地守候,静等这个小生命的到来,我像一尊独立千年的石像,绿苔上身,沧桑入心。

十七岁时,尚不知初恋滋味,一次偶遇,触发暗藏于心的“父亲情结”,莫名地渴望自己有个女儿。

那年春天,带着久等不来的绝望,满是颓废地挤上通往县城的村镇班车。人多到跟浮游尘埃一样,双脚找不到立稳之地,目光穿越密密挤挤的粗灰衣衫,但见窗外阡陌纵横,苏醒的草鲜绿如泼,缀上粉白嫩黄紫红的碎花,缕缕春香钻入车内,给颠簸不定的老旧班车蒙上一丝浪漫色彩。尘灰弥漫,闷颠闷颠,人昏昏沉沉似乎了晕厥过去,蓦然回首,惊喜地发现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静静地躺在父亲怀里安眠。

此情此景像一道闪电划破黑沉的夜空,又似洪水冲毁淤积于心的围堰,我陡然惊醒,慌乱的现实消遁九霄云外,心胸豁然开朗。惊鸿一瞥,心头无比黯淡的未来,随之隐去,迎来万丈霞光,光影如梦,粒粒都是对幸福的无尽期待。

女儿,遂成我心头最温馨人生意象,像狂涛巨澜里不灭的航标灯,指引我向快乐出发,踏实前行。

打那以后,我痴痴地幻想要一个女儿。

2007年盛夏,女儿降生。天遂人愿,我的“父亲情结”好梦成真。那个追随我多年的愿望,像夏日夜空的焰火,刹那成永恒。

我的32岁,以幸运起头,却蒙着一层霉运,走向无法掌控的人生不幸。

谁女儿尚未满月,“有情”横遭“无情”的截胡,家庭上演一出惨烈的苦情戏,突刮一阵黑旋风,把我手心里的宝卷跑了。刮起这阵风的,是三个女子——孩子的妈妈、奶奶和外婆。襁褓一裹,女儿随之去了她外婆家,一别三年之久。

一个转身,愕然发现自己新生的另一颗心脏,遽然离去。心绞痛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虽不是心脏病,却让我为颗小心脏犯下千古罪厄,莫名地遭受苦痛。

女儿一走,心迷失了方向,我像一个走丢的孩子,困陷黑黢黢的时空,狼奔豕突,摸索不到光明的出口。这残酷的人世啊,为何大喜初降之时偏偏兜头给我泼来一盆冷水,还没反应过来,又派人把伤口无情地掀开,再撒上一把盐?!

双手算是被彻底解放了,不用抱她,没摇床可推,无须一遍又一遍地洗尿片,但无论何时,只要一伸手,似乎小宝还蜷缩在手心,定睛一看,两手空空,唯余冷汗涔涔,仿佛刚刚洗完尿布,水淋淋,湿漉漉,又好似初为人父的男人眼角凝结的泪珠。

一个家,热闹的是孩子,人大了就岑寂,人老了就孤寂。我和母亲守着偌大的空房子,岑寂叠加孤寂,空荡荡的房子,回音空空空,没有暖馨的家气息,一片死寂。夜深人静之时,女儿的啼哭,似乎犹在耳畔回荡,不由地心酸,眼热,泪流,整夜整夜,转辗反侧,以泪洗面。

人世间最残忍的莫过于有人抢走你最在意的东西,比这更残忍的是不由分说夺去你最在意的人。一声婴儿啼哭,一阵兵荒马乱,宣告我的世界由喜转悲,老天为何要这样惩罚我?我问天,也问地,天地无言人不语,周遭死一般的寂静。

女儿不在家的日子,我究竟是怎样过来的?现在回想起来,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行尸走肉。

女儿三岁多才回到家中,像吸铁石一样,两人天然有吸引力,还未靠近,就相向直奔,我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神圣庄严的家庭统一事业,就此完成。日夜相伴,陪她成长,以一个超级奶爸的疯魔,弥补那两年多遗落的空白。亲子互动的温馨一点点软化现实的坚硬,暖化对立良久的夫妻关系、婆媳关系结下的厚厚的坚冰。

如果人生注定是一场救赎,我情愿女儿不在场,不要被这潭浑水沾污。故而努力自我救赎,给女儿一个纯洁环境、优良空间,让她成长无烦,无忧,无憾。

父母的陪伴是最好的成长。我亏欠了女儿最初的两年,趁家势转圜之际,试图加倍补偿。小日子里再寻常不过的“小确幸”,人家触手可得,而我女儿却费尽波折。

女儿不喜午休,左哄右劝,我已人困马乏,她仍瞪大眼睛,精神抖擞,让人哭笑不得,一点脾气都没有。该怎么办呢?别说,我还想真出一个妙招来——抱她去坐公交车,一摇一晃,一卡一顿,不知不觉,我怀里的她双眼微闭,香甜地睡去。那情形,与我文中描述的十七岁时车上所见有惊人的相似。平素,我基本不乘公交,家和单位只隔一条马路,包括上下楼,一刻钟搞定通勤。但那段时间,公交卡经常被我刷爆,欣然去建设路口公交服务点充值,手握回执单,感觉是女儿午睡的门票,珍贵无比。

小女孩莫不喜欢布娃娃,可女儿似乎对此不太感冒,给她买了一个又一个毛绒公仔,仅三分钟热度,腻歪一下,便给它们长久的冷遇,偶尔再掏出来玩,顶多是把所有的玩偶排列成行,像是一个浩大的队伍在急行军,而她是总司令。

偏有一次,她对一只“咩咩羊”爱不释手。

女儿上小学二年级,恰逢农历羊年,大年初一,吃罢正午的年夜饭,打车带女儿去赣江边摩天轮游乐场,浓浓的春气息,连呼吸都自带新春的喜乐旋律,令人神清心爽。曾多次带她去那里游玩,久而久之,迷上一些游乐设施,一见就两眼直盯着,以无声的方式告诉我得买票了。通往游乐场的路上,额外摆了一长溜地摊,女儿被一群羊玩偶吸引住了,放慢脚步,悄然立足,双眼放射奇异的光,就像她沉迷娱乐设施那样。我立马掏钱买了一个,女儿叫它“咩咩羊”,那份纯白的素净,胖胖的喜感,抚触带来的细嫩与雅致,让人心安。

以为女儿又是三分钟热度,也许,这只可怜的“咩咩羊”会和其他毛绒公仔一样被她弃之一旁,然后,由我收纳进旅行箱,关入小黑屋。但这次和往常一不样,她对“咩咩羊”的依恋,一改往日对布娃娃的不喜之情,和它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夜里不搂着它,都不钻被窝。

就在女儿缠上那只羊的时候,我正在读一本奇异之书《无缘社会》,由日本NHK特别节目组编撰,讲述与社会绝缘的孤独者的故事。沉浸在一个个孤独者的悲情里,似乎开了天眼,让我看到未来异常孤寂的自己。举国欢庆,万众团圆的日子,我却沉浸在极度孤独之中,巨大的氛围反差,把世上独一无二的孤寂之感,渲染得楚楚可怜。如此这般,莫不是对我人生绝妙的反讽。

这个春节,孤单寂寞冷,人世的喜庆被书中怪异的氛围氤氲出一股特殊浓雾,弥散在我周身,眩晕不止,寒颤不停。此雾散尽,我收到无情人生下达的一道隐喻,那时尚蒙在鼓,只有等到三年后,才知现实如此无奈,人生如此不堪。

一切都是妥协的结果,大到国与国,小到人和人,莫不如是。

时至今日,我也没搞明白自己为何会把女儿妥协掉,踏上这条荒寂、局促的人生羊肠小路,走向孤苦深处。无数次,向孩子她妈争取抚养权,都被坚拒,为了不撕破脸面,我后撤万里,一个转身,女儿只留给我一道小小的背影。

和女儿分开是在她上六年级那个并不怎么寒冷的冬天,每每忆及,总感觉冰冷刺骨,冻得发颤。后来,再不敢回忆和女儿分开的那年冬天,怕把注定不寻常的暖冬,错会成今生今世最冷的季节。那年那天,初冬的风凄冷无比,明明艳阳高照,晴空万里,记忆里却是灰扑扑的阴冷。

年轻时,一点一点积攒到首付,买下建设西路99号的那套新房,苦心苦力,缔造了一个家,仅仅十四年的光景,一切都变了,一拍即散,家没了。我从那里搬了出来,搬到一个老旧小区,苟延残喘。虽心有万千不舍,但想想那个人,那些事,横下一心,把过往所有的美好,一点一点地撕碎,揉成团,抛进岁月的垃圾箱。不到半年,那个人像处理烫手山芋似的,急匆匆将那套房子卖了出去,决绝地与往事干杯,和过去一刀两断。

可怜女儿忆童年,连个凭吊的遗址都不存。

往日诸事如恒河沙数,唯这件最让我伤心。残忍,太过残忍。

女儿两岁之前,我没能朝夕相伴,但坚信她一定会回来,回到我的身边。历史总有惊人的相似,她十一岁时,曾无比亲融的父女俩又回到最初状态:咫尺天涯。

那时,女儿已然将“咩咩羊”视为幼稚玩具,弃之不顾。

人这一生,所走的路一程一程,所见的人一拨一拨,似水流年,迎来送往,就算骨肉至亲,纵有万千不舍,总有一天,也要分开,甚至彻底疏远,唯有游丝般若有若无的牵系。我有心挽留,但无力回天。女儿的玩偶也是如此,一件一件地买,一批一批地丢,曾经搂在怀里入眠,亲密无间,到了该放手的时候,也只能无奈地选择放弃。

人生这张答卷,找不到第二个选项,无选之选:别离,永远的离别。

从生命意义的角度来看,人和玩偶显然不在同一个维度,殊同途同归,有着一样的命运。

与女儿分开生活后,再见像走亲戚一般,程式化,公事化,言谈举止都有流水线的味道。所以,格外珍惜父女俩的共同出游,那是我恢复单身后弥足珍贵的盛典,幸福源泉。

第一次旅行,女儿选择去苏南。一路欢笑一路歌,风景入眼,亲情入心,和分开之前没有什么两样,才明白“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真正内涵。哪怕和女儿分隔千万里,心总连在一起。一路上,亲人陪伴的快乐,亲情相随的怡然,冲淡了现实强加的墨一样的苦汁。

此后,我们去了尼泊尔旅行,自驾去景德镇游玩,朝夕相处的时光,只有短短数日。从瓷都返回南昌后次日,武汉爆发疫情,这么多年,反反复复,父女同游,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像无法触及的神话。疫情是一道明喻,预示不管什么人,无论有多大的能耐,你都无法回到过去。

该来的终究会来,怎么躲也躲不掉。人活一世,只有迎面赶上,硬碰硬去较量,才有机会依稀地看到未来时空透出的丝丝亮光。

面对并不错综的人际,我陷入一个死循环,那种外人无法理解,更不能共情的无力感,折磨得人无人形,气若游丝。世上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我知道类似的问题一定会来,但没预料到会来得那么快,那么早。

我的母亲和我的女儿,因为我某个外甥的不约而至,莫名地引发观点对立,思想碰撞,继而火花四溅,焚毁了这个残缺的家仅有一点遮羞布,所有的丑陋暴露无遗。

面对女儿的悲啼和七旬老母的漠然,我束手无策,恨不得以死化解她们之间的矛盾,换来祖孙之间的关系正常。

我以一个父亲的威严和朋友般的友好,把女儿再次引到她奶奶面前,试图修补千疮百孔的祖孙关系,勉强维系表面的安宁。然而,那个暴雨倾注的午后,就在我离家去上两节课的时间,她们又迸溅矛盾的火花,关系再度陷入紧绷,对峙。那时,我正在上课,女儿哭着打来电话,扬言要冒雨离去,左哄右劝,仍不见效。等我回去时,家里只有女儿来过的气息,满屋似乎还萦绕她悲苦的啼哭。我质问呆愣无言的母亲,一个字的回复也听不见,我困兽犹斗一般,气得我在她胳膊上狠狠地打了两下。这一羞于人言的粗鲁和家暴,见证了一个儿子的失职失孝,试图修复一个不称职的父亲残存的尊严。

那一次离开,女儿再也没踏进我寓所半步,以无声抗议的方式,与旧家庭划清界线,轻装上阵,赶赴自己的人生新旅程。

失序的人生,无度的苦闷,天缺一角的家,我仰脖独咽生活这杯酒,佐以寂寥、虚空和无奈三道菜,苟延残喘。

这是我的人生常态,也是无处遁逃的运命。做人难,做矛盾旋涡中的人更难,做夹在至亲女性矛盾中的男人,那是难上加难。

就这样,生了狠心,决定送母亲回乡下去。唯其如此,女儿才会像往常一样,来我住处,吃我亲手给她烧的并不可口的饭菜,在家里见面,而不是饭店、商场、公园和我的车上。老人家居城数十年,乡下破败的房子,无法让她一个人安生,于是,我倾尽所有,在乡下盖了一栋占地仅60平方的两层小楼,装修后,水电齐全,条件和城里相差无几。

两年后,新屋落成,孰料,老人家耳聋眼瞎,失能失智,心里纵有满涨的气怨,又怎能放心让她一个人在日渐凋敝、人少,已荒凉的乡下过活?

这事一停摆,女儿来寓所见面的机会也就束之高阁,连她超出预期,考上称意的高中,也不想到奶奶跟前,当面报个喜。

孩子是风筝,父母是扎风筝的人,用尽气力做好,只图放飞时那一种与天齐的幸福,而我半途失手,风筝脱线而飞,穷尽一生去追,也只能徒劳地望着孩子越飞越高,越飘越远。

我似乎又一次坠入悒郁的深渊,把万事看淡,把自己看扁,最喜欢的东西也提不起兴趣,最在乎的也淡而无味,信心如蚁穴溃堤,一泄千里。

女儿像知我心,嘘寒问暖,每天都会给我打个电话里,问我吃了没,今天开不开心,贴心地催我早点休息,不要熬夜。

小小年纪话语尽染沧桑:“我会关心你的,不要那么悲观嘛!”

46岁生日那天,女儿送来一份别致的礼物,亲手勾织的毛绒粉色猪,憨憨的,胖胖的,一见生喜,再看惊心。妙就妙在这只可爱的小猪猪长着一对漂亮的兔耳朵。

这哪里是只玩偶猪?分明是一只举世无双的“猪猪兔”。

不管前世谁是谁的谁,也不论来生我是谁,女儿又是谁,今生今世,“猪兔”血脉相连,亲情相系,“兔”走到哪也离不开“猪”,“猪”也少不了“兔”,怡然融入这只可爱的“猪猪兔”。

猪猪兔,这个别样的生日礼物倾注了女儿天才的思想,巧妙的构思,细腻的手工,饱含女儿满满的孝心,以及细腻、绵密、悠长的爱。这哪里是什么生日礼物啊,分明是女儿心的昭示,让我孤独地行走江湖,不会感觉寂寞,就算走再远的路,也有力量和勇气,坚持下去。

女儿亲手缔造的猪猪兔,让我体悟到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亲情不灭爱永恒。

又是一年八月至,先是女儿过生日,我送的礼物是吉利猫(JELLY CAT)的毛绒公仔——汤宝塔夫特小猪。一来一往间,危危乎,被生生阻隔的亲情,行将断裂的人伦,弥合如初。

如果有来生,我必将手执猪猪兔,循迹而去,闻声直追,踏遍世界,找寻每一个角落,也要找到我的女儿,牵上她的小手,再续一场父女缘。决绝不像今生这般,分合无序,亲疏不定,天涯咫尺沦落咫尺天涯,恓惶难安。

未来岁月,无惊无喜,无风无雪也无晴,就算女儿不在身边,至少还有她亲手织就的猪猪兔,一直一直陪在身边。

何谓岁月静好,人世静安?

这,就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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