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以为这是邀伴去打那个叫“黄家洲”的人,大凡安义人都知道,这是农历五月十三日去黄洲镇(那个时候叫黄洲乡)买东西,凑热闹。因为这一天是黄洲这地持续几百年的一个当墟的日子。
小时候就特别向往去打“黄家洲”,那时候我以为打黄家洲是去杀一头很大的猪,有肉吃,可以大快朵颐的那种。然而大人偏不带我去,让我垂涎三尺。大人回来后,我便缠着大人讲吃肉的事。大人则往往会露出不屑的神情说,没什么吃的,只是那里买卖些耕牛、农具、日常产品等。至于农副土特产和炒米粉、炒清汤、煮潽羮、炸馓子、蒸发糕、扎粽子等大人往往会忽略不说。
有时回来后,大人们在一起聊的时候,我们会躲在后面偷听。说有后生脸皮厚,他们或坐、或卧在河滩上,虽然很穷,也会对过往稍有姿色的女人突然飙出一两句撩拨女人心思的粗俗小调,女人们往往会红着脸,似笑非笑地轻骂一句:剁头的短命鬼。那时黄家洲与宋埠隔着南潦河,中间只有一条窄窄的便桥,没有护栏的那种,五月十三那天,往来于便桥的人摩肩接踵。于是一些不安分的小青年故意将一些女人挤下桥去,好在桥不甚高,水不过大腿。不时便会传来一声声的尖叫。每当听说又双叒叕谁掉下去了,便会跟着哈哈大笑。大人发现我们,便会飘一句话过来:“到一边去,大人说话小孩子听什么听。”
就这样,慢慢地我们知道五月十三是个很好玩的日子,黄家洲是个很好玩的地方。孰不知,五月十三“打黄家洲”竟是一个承载着几百年乡党文化的民俗活动,这让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的《社戏》。读《社戏》,脑子里想象的就是打黄家洲的情景,在黄洲镇街市中心的戏台上,依然挂着一副木质“对联”,从文中依稀领略到最初打黄家洲的故事:
龙头山下,黄洲儿女盛庆先帝华诞。
潦河岸畔,四方宾客聚集关庙古墟。
可见,五月十三与关帝关云长有着一些关联的。
却说关公关云长升天之后,在南天庭任职,专管四海龙王,主管下届旱涝。因为每每下凡巡视,皆风调雨顺,于是众生对他感恩戴德,纷纷解囊修建关帝武庙,与尊崇孔夫子文庙并列,合称为文武庙。关帝威名一时间蜚声遐迩。这让实际操作的南海龙王很是嫉妒。于是趁关公出差之际,吸尽江河之水,于是乎天下大旱。农夫们心急如焚,纷纷到关帝庙求雨。正在南天庭值班的关平、周仓二将收到信息,便立刻骑上千里驹,追回关公。关公见凡间赤地千里,震怒不已,率兵征讨。农历五月十三,关公亲自在南天门外磨青龙偃月刀,以壮军威。龙王自然被手到擒来,龙王吐出了满腹之水,天下旱情顿解。嗣后,每年五月十三,关公必亲自磨一磨刀,震慑龙王并普降甘霖。所以,五月十三在许多地方被称为“关帝救生日”、“关帝五月十三磨刀日”等。自唐代中期开始官方组织相关地方乡党祭祀。
安义县建关帝庙,约始于明末。县城有个关帝庙,是明朝末安义地方名人徐大相组织修建的。清康熙十二年知县陈㻶撰《重建关帝庙记》曰:关帝庙,一在大唐寺之东编。邑绅徐大相建也。后在同治十年知县杜林编纂的县志中也有记载:关圣庙,…又在南昌乡黄州街后。民国安义县志更有说:万寿宫关帝庙,在县南二十里黄家洲,里人黄对近捐资创建,民国四年里人募捐重修。可以推断,五月十三打黄家洲始于一场关帝庙的祭祀活动。由祭祀到人的集聚,到香火等买卖,再到后来演变为一个当墟的集市。
黄洲的五月十三当墟,我认为在七、八十年代达到鼎盛阶段。那时的打黄家洲已变为纯粹的以家具、农副土特产、耕牛、日用品的集市大合唱。故被称之为“物资交流”。要知道当时七十年代民间交易属于割尾巴的节奏。这种由政府认可的墟会,可谓凤毛麟角,故在周边影响巨大。在其中,牛作为当时农业生产的主力军,备受青睐。
外地的牛贩子,如湖南、湖北等周边省市县的远客们,每每要在四月底就从家乡启程,不紧不慢地赶着牛群,吆喝着口音浓重的山歌小调,沿着河边而行。虽长途跋涉,但河边嫩绿的青草,自然将这些待价而沽的牛儿们滋养得油光水滑。这些膘肥体壮的耕牛在南潦河岸东西的河滩草地上一字排开,绵延长达一、二里路开外。在集市上有一些“职业经理人”,那时叫中间人,地方上称牛伢人,他们谙于此道。仅从牛鼻孔发出的声音就已知一二了。奇观的是他们之间出价喊价并不通过口头表达或明码标价,而是通过在袖筒里互相捏手来谈价格,这种袖里吞金的谈价方式也是这里一绝。牛伢人来回捏出售者和购买者之间的手询价、谈价,促成交易后,获得相应的报酬。而这些相关的手语,暗语在我看来,远比土匪的“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来得复杂。曾经有人认真给我上了一课,结果下来依旧是蒙圈。
五月十三的黄洲镇市上,自然是全民皆商。周边奉新、靖安等山区县盛产竹子,集市上竹制品的数量很大,睡的、晒的、坐的、盛的、挑的各色各种,一应俱全;这里吃的也有很多,各种地方名吃,“生蛇死狗”、黄酒白汤五花八门,真可谓炊烟缭绕三日不绝;还有的就是大篮小篮提着东西的外地客,借着五月十三打黄家洲走亲访友,以便中午有个歇脚的地方。黄家洲人这几天也是特别忙,这也是他们的一个盛大的节目,他们会扎好些粽子什么的,待客人来时送点给客人带回家。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少量的“刁民”会趁“墟”而入,手段各一进行敛财。每当有人大叫丢了钱时,行走的各色人等都不由自主地捂紧自己的口袋。
五月十三自然是要唱戏的,三天三夜通宵达旦的折子戏、采茶戏、黄梅戏等是来打黄家洲人所热盼的。唱戏前,自然是要祭拜关老爷的,但这不是重点,所以几个装模作样的里正或族里威望较高人草草地走完一下祭祀流程。重头戏是看戏、吃、喝、买东西。这或许让关老爷始料未及了。这里戏大多数是《白蛇传》、《天仙配》等。当时扩音条件差,有时只能听到女的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大伙的心事。并不在唱的啥内容。等到几个武生在台上卖力地翻了十几个筋斗开打时,下面哗的一声叫好。到了晚上是放电影时间,早早地就有人从家里搬来长长的条木凳抢占前排的位置。那天放的是打仗的片子,来的人巨多,以致于坐在中间后排的人看不到,中间的人开始站起来看,后排的人没办法也只好站在长木凳上看,就这样长木凳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就像表演过独木桥杂技一般。大家完全被剧情迷住了。有时身后的木凳子被别人拖到其他地方去站着看。等到电影散场时,人群像炸开了的马蜂窝,一下子四散开去,留下的人在满世界找自家凳子。
现在的五月十三,随着马云的出现,墟市里的物质交流日渐萎缩,在政府多方鼓励下,一些店铺会在那天到黄家洲去应付着摆个两三天,为数不多的几头牛也只是懒散地在吃草,全然没有了牛市的那种气氛。祭祀的过场也省略了,唱戏、放电影沿袭着旧制,也增加了一些新的内容,这些内容却为老百姓们所喜欢。小吃的东西多样起来了,加上政府鼓励这几天搞夜市,所以五月十三的夜晚看戏、看电影、吃夜宵喝啤酒的人徒然增加了不少,大有昔日的那些热闹劲。这种热闹比起《社戏》里情形,增添了不少现代的元素,这些元素可能就是未来的我们将回忆起的乡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