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江西安义县城龙津是一个奇特的地方。有着近50万年的文明史,却只有五百多年的建城史。江西有人类活动的历史就是从安义县城南边开始。直到明朝(公元1518年)才建立了县城。百年县城、千年古村、万年安义县。几十万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潦河穿城而过,是县城龙津的母亲河。关于潦河的说法就有很多种。有的说这里古时候叫龙江水;而郦道元《水经注》曾说这是上缭水,又谓之海昏江。光名字就让人捉摸不透。这条神秘的河流用一个大大的“S”形将县城一分为二,类似于意大利威尼斯运河,河的北面是龙津镇,河的南面是鼎湖镇。只是现在河中间缺少了“刚朵拉”。
印象里,安义一直就在“无中生有”中探索前进。安义县城的设立与建设就是“无中生有或有中生无”的产物,这就是安义县城龙津的奇特之处。早在唐代(公元622年)就设立了龙安县,在县城以北30里地那儿。不知啥原因,没过几年,就消失了。直到明代1518年,才设安义县。并一直延续至今。奇怪的是,潦河北岸的龙津在县令还未到任之前,县衙、县学、城墙就已经建设的差不多了。城墙内自成一体,城墙外照例有护城河。城墙东南西北四面开了四个门,分别叫向阳、文明、永安、迎恩。五百多年过去了,南、西、北城墙、护城河依然如故。南门、西门仍然是进出县城的通道,也算是发挥余热。
那时候进出县城主要走南门。因为那儿有一渡口,叫龙津大渡。河边建了个通津亭,方便往来的人小憩。城门内主要是政务处理、学习、祭祀等县之大事,南门外是弥漫市井烟火的地方。到了八十年代,出入南门的这条街热闹起来了,那时候人们管这叫“小香港”。
潦河南岸的人要到北岸去办事,都会在河边的板溪街待渡。板溪街藉此烟火旺盛起来了,正好弥补了县城北边的市场功能。就这样,安义县城从有到无,从无到有逐渐形成了。
有了集市,自然就有了餐饮。潦河两岸历来不缺乏美食。这些美食随着时代变幻,时“有”时“无”。板溪街两边是类似吊脚楼般的木屋,上面住人,下面开店。平日里街上总是弥漫着大蒜炒腊肉的辣味、炸油条、油饼的油香味、蒸糯米饭的糯香味……特别勾起那些待渡人的馋虫。七十年代父亲带我路过板溪街时,看着、闻着那炒腰花、炒肚片、炒油渣的劲儿,肚子里的那条馋虫就差点跳出来了。
那时候穷呀,平常有时连饭都吃不饱,更别说吃肉、吃鸡。过年的时候,奶奶带我去走亲戚做客。我那时候小,以为做客可以大块朵颐的。亲戚家依例要煮汤,这是待客的规定动作,就是用鸡腿煮面条,就像现在请人喝茶。我一看到那硕大的鸡腿,颤微微地夹起就要往口里送。突然奶奶用筷子夹住我的鸡腿,说这是从别人家借来的,腿上绑了红带,不能吃。我看着鸡腿,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至今仍然忘不了那碗鸡腿煮面。条件艰苦的时候,好多的美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虽有却无了。过年还是要有一些大菜的,花椒鸡不能少,因为这菜在过年的时候不容易坏,可以保存好几天,多招待几回客人。
那时候比较现实一点的美食,可以吃到的,就是老电影院门口的那碗猪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晚上,即使是寒冬深夜,那辆小木车上挂着的那盏昏黄的灯,就摇曳在那儿。男人在旁边不停地忙碌着。他家的猪血不是块状的,而是水滴状,犹如水滴在荷叶上。因为他家的猪血特香,总有一些匆匆而来的人,站在那仰头一喝,又匆匆而去。慢慢地我也成了那匆匆一族。我小心端起碗,用嘴沿着碗边小心翼翼地吹着热气,慢慢地遛着那“小水滴”,一团热气随着咕噜声,下到体内,全身一哆嗦,一股暖流自心底升起。现在这地方被一个大型超市代替了,每每想起那盏深夜里摇曳的灯,心里就涌动起那道热流。
穷则思变。安义人真的穷怕了。于是走出去闯天下。借改革开放的东风,安义人又打起了无中生有的主意。本家的亲戚们也纷纷外出了,一晃就几年。过年回来的时候,已是大不同了,个个满面春风。吃饭的时候,望着满盘满桌的菜,大伙儿的兴致却不在桌上,而是借着走亲戚的机会,互相问候或打听一年的生意情况。他们中有的跑饭店,跟大厨、老板扯上关系,在酒店做起了烤鸭的生意;有的跑厂子,跟门卫套近乎,打听厂里的经营情况,做起了纺机配件生意。那时候,他们骑个自行车,背着个里面装满馒头和矿泉水的包,一个厂一个厂,一个店一个店地跑。慢慢地他们把生意做起来了,赚到了资本原始积累的第一桶金。就这样他们每年过年前回家,初八后出门,成了县里的候鸟族。
随着城市居民生活条件提升,他们发现改善居住条件的市场潜力很大。于是又转行做起了木门窗的生意。没过几年,头脑敏锐的他们发现做铝合金、不锈钢门窗型材的市场需求更大。这种机会,他们自然不会放手。就这样30万人口的安义县,18万人散布在了全国各地。有人风趣地说,只要看到做铝合金的店,用安义方言一说,肯定是安义人。有一次在北京东四八条胡同吃早点,忽然听到邻桌两个人用安义特有的方言交谈昨天的业务,说是又赚了多少。大概他们以为周边的人听不懂安义方言的,故谈笑风生。我慢悠悠地也来了一句安义话:“生意做得不错哈。”他们一脸愕然。然后非常热情地打招呼,聊老乡情,聊县里近期的变化。其实他们也不容易,一个小小的店面,白天当老板,晚上关上门,打扫一下,铺盖往下一铺,睡地板上了。吃完早餐,他们执意要为我买单,我知道他们也想尽一份“地主之谊”吧!
安义人习惯在“有”与“无”之间做选择。过年的时候略见一斑。车子可以有,整个县城就是巨大的停车场,哪哪都堵车。全国各地牌照的车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下子遍布县城、农村。每年的这个时候,交警们头都大了。因为不光县城堵车,乡下也堵车。过年的时候,乡村有交警指挥交通,在安义不是怪事。全国各地牌照的汽车长龙,风雪中的交警,是县城一道特殊的风景。车有了感情却不能无,大多数人利用年前回家短暂的时间,走朋友,吃饭喝酒,清账等等,到处都是三三两两的,原本平素里清静的慢生活一下子被打乱了,城里的生意也一下子火起来了,每个人脸上洋溢着过年那种幸福的笑容。
又过了几年,在外创业的老板们不愿过寄人篱下的日子,结伙回县城,在城东凤凰山办起了铝型材厂,自己生产铝型材。园区厂房如春天的竹子,一下子长起来了。不知不觉,这里竟然成为了中国铝型材之乡。
富裕起来的老板们,现在又将目光锁定在文化教育上了。安义历史上有一百多座书院。黄庭坚在雷湖书院讲学,带出了“豫章四洪”。朱熹小时候在安义读过书。当时安义属南康府,朱熹任南康府知军时,多次来台山书院讲学。这是龙津文化的高光时刻。明代县令高旸为安义写下了:龙津晚渡、大唐晓钟、台头活水、青云楼阁、阳州牧笛、观风亭榭、西山暮雨、凤坡晴雪八首诗。将安义八景融入诗中。清代县令吴锡纯告老返乡,为了筹集路费,竟卖掉自己的皮箱。让安义老百姓唏嘘不已。回乡后的他,仍放不下安义。特意将高旸的龙津八韵交给了他的朋友胡铁梅。胡铁梅是当时海派画家六十家之一。于是根据吴锡纯的描述和龙津八韵,潜心画了八幅画,将安义八韵融入画中,并流传至今。成就了安义龙津的一段佳话。后来安义商会的老总们几经周折,出资买下了这八幅画并捐给了县里,又是当时一桩美谈。
城市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一群人,一座城市。县城龙津就是这样一座小城,每天都在发生着美丽的蝶变。大家生活于这个小城里,柴米油盐,市井烟火,每天都有个自的故事,在这些故事里,人们彼此温暖,各得其所。但愿城里的每个人用自己最质朴的灵魂来守护它。守住内心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