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收拾旧物时,发现了陪伴奶奶一生的小拧车,静静地躺在历史的尘埃里,仿佛在回忆着奶奶一生艰难的过往。奶奶已经离开我们三十多年了,“支咛、支咛......”拧车那如歌的行板却依然在岁月里回响。
每当阴雨天,或者在冬闲日子里,无法下地干活时,奶奶总会在窗前挂起一绦麻丝,摇起她心爱的小拧车,周而复始,摇而摇,一根根细长的麻绳在她布满老茧的指缝间不断的滑出。那“支咛、支咛”的响声伴着奶奶哼唱的小曲,一直从早响到晚,在昏暗的油灯下陪伴着我进入梦乡。
一九零零年(光绪二十六年),农历庚子年。这一年,八国联军的铁蹄踏破国门,攻占了紫禁城,光绪皇帝、慈禧太后和皇宫贵族们仓皇西迁逃难。在这个国家危亡,生灵涂炭的苦难岁月里,奶奶降生在了陇东黄土高原上,会宁县一个偏远贫瘠的小山村。
奶奶个子不高,小圆脸,经常穿一套蓝色平布大襟衣服,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奶奶性格开朗,喜欢热闹,待人热情大方。听奶奶说,她也算得上是当地大户人家的千金,姊妹中就她一个女孩,小时候倍受奶奶和爸爸宠爱,在选择婆家时,家里十分慎重,也是千挑万选,后来经人介绍嫁给了当时一表人才的胡家三少爷,也就是我的爷爷。
胡家也是当地的大户,据说明清时代家业兴盛,方圆百十里都是胡家的产业,也算得上富甲一方。从大岘湾以北十道湾相连,被称为胡家庙川,只是在战乱年代,家族的历史缺少文字记载,只从口口相传的故事里,获得一些散碎的记忆,好多往事已经无从考证。太爷三十多岁就去世了,爷爷辈们姊妹六个都是祖太爷拉扯成人的。爷爷是弟兄三人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奶奶嫁到胡家后,已是内外交困,家道逐渐开始败落。最后分家时,家里最值钱的就只剩了一头驴娃子,还要被拉去抵债。奶奶死死抱住驴娃子的脖子,硬是没让债主带走。分家后,奶奶跟着爷爷一直给地主家扛长工。听奶奶说,她和爷爷住地主家的门窑里,尝尽了人生的辛酸。爷爷是一个非常老实本分的庄稼汉。据奶奶讲,一次,爷爷给地主家挖菜窖,挖出了一坛银子,爷爷原封不动的交给了东家。当时,只有他一个人,那怕给自己拿一块的念头,爷爷都没有动过。有一天晚上,地主家里来了贼人,偷走了几袋莜麦。主人发现后,急忙派人追赶。偷粮贼慌乱之间,将莜麦丢弃在路边后就逃之夭夭。第二天早上,爷爷去给地主家耕地,在路边的沟渠里发现了被丢弃的莜麦,就背回来全部交给了东家。在那么困难的时候,他没想着给自己家里那怕带回一粒粮食。现在回想起来,我们一家人老实本分,与世无争,是完全遗传了爷爷的衣钵。
苦命的人生苦难总是接踵而至,如影随形。由于生活条件的艰难,奶奶共生了十四个孩子,最后只活下来了父亲、两个叔叔和一个姑姑。奶奶生父亲的那年,她已经33岁了。奶奶前面生下的十个孩子都不幸夭折了,十多年来,她一直生活在失去儿女的悲痛之中。作为一位母亲,这是怎样的一种痛苦与煎熬,然而,她只有自己默默的承受。记得奶奶说过,有一年闹白喉,她的一双儿女,儿子已经长到八岁,女儿六岁,晚上喊嗓子疼,也没啥药治疗,第二天两个孩子就都没了。那年她租了地主家的土地,种了一块糜子,在收割的时候,奶奶看到俩孩子留下的脚印,就全身瘫软在地里,爬在那儿哭了大半天。一九六零年,全国闹饥荒,一家人无米下锅,只能以野菜树皮充饥。体力不支的爷爷在给生产队里耱地时,被套倒在耱下面,受了重伤。从此,爷爷卧床不起。奶奶向生产队里求救,希望能救济点粮食,给爷爷熬点粥喝,可队里只给了二斤油渣。爷爷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几天,就撒手而去。这一年,已经出嫁的姑姑也在贫病交加中离开了人世,只剩下苦命的奶奶和三个儿子相依为命!
在那个苦难的年代,想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活着,都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爷爷奶奶为了养活一家人,在地主家打长工的同时,还租种了一些地主家的地。有一年,奶奶种了一块荞麦,长势非常好,奶奶也很高兴,终于有希望能吃饱饭了。辛辛苦苦收割打碾后,看着收获的荞麦,奶奶心里又喜又愁。喜的是收成好,愁的是家徒四壁,住着个“忙上炕”的窑洞,连个存放粮食的地方都没有。奶奶只好把粮食“栓”在窑门前的空地上。可奶奶那里知道,从她打碾开始,已经有人惦记上了。第二天,奶奶老早起来,就去看她那金贵的粮食。当她打开窑门时傻眼了,粮食不翼而飞。奶奶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一年的辛劳,一家人的口粮。奶奶的痛苦,奶奶的无奈,谁人能够体会。
幸运有时也会眷顾善良人。1920年12月16日晚,海原发生震惊世界的大地震,全国死亡近三十万人,会宁也有三万三千多人在地震中死亡,八九万间房屋、土窑倒塌。就在发生地震的这一天,奶奶妯娌三人同时都去了娘家。晚饭后,爷爷弟兄三人在家里无事可干,就相约一起到邻居家串门。刚走到邻居家的院子里,地震就发生了,邻家房屋上的椽头从房檐上掉下来,擦伤了爷爷的鼻子。他们意识到是地震了,赶紧掉头往家里跑。跑到家里时,家里的土窑已被夷为平地。爷爷兄弟三人由于奶奶妯娌转娘家,逃过了一劫。当晚,奶奶住在了娘家,奶奶的祖母嫌儿媳做的晚饭不可口,折腾的儿媳做了三次晚饭。直到半夜,正当一家人坐在炕上吃饭时,地震发生了。奶奶怀里还抱着孩子,第一个冲出了屋子。看到祖母和嫂子被压在倒塌的房屋下面,放下孩子,赶紧救人。在奶奶和其他人的共同努力下,被压在废墟中的人被成功救了出来。奶奶因为三顿晚饭,也幸运地躲过了一劫。
奶奶,一个农村妇女,用她的坚毅和乐观与命运抗争,在亲人一个一个离她而去的时候,悲痛之余没有沮丧,困苦面前没有跌倒,依然用顽强的意志和无私的爱护佑着她的亲人。我出生的那年,奶奶已经74岁了。正月里,正是一年最寒冷的季节,为了把家里的土炕烧热,不让刚出生的孙子受冻,奶奶带着大姐、二姐,一人背了一个背篓去队里要驴粪煨炕。生产队里的饲养员问奶奶:“给你装满能背的动吗?”奶奶赶紧说:“背得动、背得动”生怕饲养员装不满。满满一背篓湿驴粪,奶奶一口气背回了家,累的腰疼了好几天。年轻的时候给地主家当长工,老了还要干家务,带孩子,一辈子都是在辛劳中度过的。我们姊妹五个,都是躺在奶奶的臂湾里长大的。小时候晚上睡觉,都要和奶奶盖一条被子,只有挨着奶奶的肌肤,听着奶奶讲的野狐精的“古经”,在恐怖中安然入眠。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烙个白面馍馍都要分着吃,每次奶奶都给我们格外多分一点,说我们正在长身子,要多吃点细粮。自己馋了,就把酸菜和在莜麦面里,烙个酸菜饼子解馋。奶奶的口袋是个百宝囊,每次奶奶把手伸进大襟衣裳的口袋里,我就想,这下又有好吃的了。果不其然,总会象变魔术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来,一人一个或者一人几个,都高兴的不得了。可她自己一口都没吃,她常常说,疼孙子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在百年之后,还能想起她就知足了。
转眼间我们都长大了,奶奶也渐渐的老去了。大姐要结婚了,奶奶提前几天都在掉眼泪,我们都明白奶奶的心思,可谁也说不出一句宽慰的话。没过几年,二姐又要离开家了,奶奶提前开始伤感起来。一天,奶奶坐窗户边掉眼泪。二姐就问她怎么回事,居然是三姐调皮故意逗她,骗奶奶说二姐明天就要走了。二姐就赶紧说,不是明天走,还有好多天呢。奶奶像一个孩子一样,开心的笑了,眼角还挂着泪珠儿。二姐走的那天,奶奶一个人在房间里偷偷的抹眼泪。二姐怕奶奶伤心,没敢回头,径直跟着叔叔婶婶走出了家门。我上学后,虽然离学校不到一里地,但每天放学时间,奶奶都要坐在上房的窗子前,两眼一直盯着窗外,等着我放学归来。要是放学来的稍微晚一点,奶奶就会半依在大门前的半截矮墙傍,不停的向我放学归来的路上张望。奶奶对我们的疼爱,真是用语言无法表达其万一。
我记事的时候奶奶已经80多了,依然看到她每天忙碌的身影。她那时候身体还很硬朗,能拔麦子、打链架、簸粮食,帮着干这些粗活累活。她盘腿坐在院子里,光着膀子,簸粮食,一干就是大半天。记得一九八七年,妈妈得了痢疾,在我家的高房上输液。奶奶已经快九十岁了,她依然惦念着儿媳的病情,急得从高房的台阶上爬上爬下,结果自己也染上了疾病。奶奶自己得了病,一直瞒着家里,只到有一天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奶奶一辈子很少生病,但这一次,却彻底被病魔击倒了。奶奶躺在病床上,却把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让抓紧给自己的儿媳治病,不让管她。当时医疗条件也不好,奶奶卧床大半年,在一九八八年农历五月,走完了自己坎坷苦难的生命历程,永远离我们而去了。
奶奶去世时,我正在袁咀中学上学,有一位好心的邻居到学校给我报信。我跑去给老师请假时,已经泣不成声。我哭着跑回了家,院子里站了好多人。灵堂已经陈设起来了,我身子一软,跌坐在门槛上,悲痛的泪水顷刻间奔涌而出,院子里的帮忙的人赶紧把我扶了起来。奶奶去世后,好长一段时间,一直无法接受,她的音容笑貌总是不断的在脑海中浮现。也经常会梦到奶奶和我们在一起,也常常从睡梦中哭着醒来,泪水沾湿了枕巾。
奶奶在八国联军侵华那年出生,经历了民国九年大地震,民国十八年大饥荒,六零年困难时期。解放时,奶奶已经五十岁了,实行包干到户生活变好时,奶奶已经过了八十。她的一生,经历了无数的大灾大难,无数的困难坎坷,无数的悲痛辛酸,无数的生死离别。靠着她的顽强和大爱,用一双三寸小脚,艰难地走完了人生之路,也护佑着她的儿孙们成长成家。
轻轻的拭去拧车上的浮尘,手柄上依稀可见奶奶留下的指痕。“支咛、支咛......”拧车那如歌的行板再次响起,仿佛又回到了童年,躺在奶奶的臂湾里,看着那飞转的拧车,听着奶奶讲的“古经”。我不知道这场景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