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鸭佬” 老伍
洪新年
老伍是小时候的伙伴,比我大两岁,他家的老房子紧挨着我家的老房子。那时候我们一出门就凑在一起,不是在篱笆边玩泥巴和石子,就是到野外田埂上疯跑。到了上学年纪,他因为身体不好,迟了一年,三年级又留了一年,后来我们就成了同班同学,上学下学两个人更像狗皮膏药粘在一块。
老伍家兄弟姐妹多,他排行第五,所以大家就叫他老五。可到上学后,他认识了伍字,觉得这个字旁边多一个人站着,像个警卫员,就在课本的封面写上了洪老伍。其实他的大名叫洪以葵,挺文气的三个字,但大家都不叫他大名,连老师也不叫,叫他老伍。老伍父母身体也不大好,所以他读了初中一年多一点就歇下来了,十五岁就去帮人放鸭子。老伍有个姑姑嫁在邻近一个村子,姑夫和表哥养了一大群蛋鸭,多的时候有四五百只,忙不过来,就叫老伍去帮忙。那时养鸭子是圈放结合,圈养需要饲料,成本高。所以,当稻子成熟收割的季节,他们就开始放养。当时大多数田块已经种双季稻。早稻在阳历七月下旬就开始陆续收割了,收割稻子就有谷粒掉在水田里。放养就是让鸭子去啄吃掉落泥中的谷粒。鸭子两片长长的嘴很有本事,它们用扁嘴在浑浊的泥水里“巴扎巴扎”“巴扎巴扎”,就能把谷子“巴扎”到嘴里,再一仰脖子,咕咚咚吞下去,又迅速把嘴伸进泥水里继续“巴扎”,一大群鸭子好像比赛似的,一只只都很认真,老伍说鸭子干活比生产队里的不少社员干得好。
稻熟时节,他们就赶着鸭子,一丘田一丘田,一畈田一畈田过去,有时他们会一直放到十几甚至二三十里路远的地方去。到了一个地方,就租一个院子,白天把鸭子放到野外,晚上就圈进院子里,第二天一大早就收起许许多多白花花的鸭蛋。
老伍一直干到二十多岁,有一天姑夫对他说,你干了这么多年了,回去吧,有兴趣的话,自己也干一棒。老伍想了想,就点点头,在当年鸭子进圈的冬季,老伍结束了姑父家的帮工生活。第二年春上,他真买来了一群毛绒绒的小鸭子,是六十只,到秋天又买了六十只,六六大顺讨个彩头。他毕竟跟了姑夫那么多年,也有了经验,还挺顺的。隔年就增加到两百多只。走的也是姑夫的套路,只是放养的线路与姑夫不同。鸭子一多,自己一个人忙不过来,就雇了我们村里老发的儿子小六帮忙,都是小伙伴,关系好。老伍成了“鸭司令”,他带上小六每年走村串畈去放鸭,小六常跟在他身边,真的像个警卫员。
平时放养鸭子,除了上下工和转场之外,空闲时间还是不少,因为把鸭子赶到已经收割的稻田里,鸭子们就自己忙着去找谷子吃了,这时小六一个人照应就够。老伍没什么要紧的事可干,就在树荫下眯一会,或者到别处溜达溜达,久了也觉得无聊。有一天他在一户人家偶然看到一本缺了封面的老书,纸张黄兮兮的,内页上首印着一行很细的字,是《七剑十三侠》,老伍从没看过这类书,翻了几页就让故事抓住了。那户人家早年有个读书人,家里存了一些当时极少见到的旧书。《三侠五义》《绿牡丹》《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小说月报》等等。老伍就开始看书,一本接一本,渐渐迷上了。几年时间,看了一大堆书。小六没怎么上过学,有时候老伍就给小六讲一段。这样就感觉日子过得快。
后来老伍又对历史迷恋起来。
我在本地中学当民办教师时,有两个学期兼过三个班的历史课,有一些历史书,自己还买了一部二十四史,他都借了去看。有一段时间,他又对上古时期的历史产生了浓厚兴趣。我们见面时他常会说伏羲、女娲、炎黄和尧舜禹,直至母系、父系氏族什么的,说原始共产主义很好,吃饭不要付钱,要什么拿什么。还说我们姓洪的老祖宗是撞不周山的共工,是炎帝的玄孙,部落首领,水神。到汉灵帝的时候,共工后人共普因事避祸,就在共字前加了三点水改为洪姓,是共工洪姓开姓始祖。这些东西也不知道老伍是从什么地方看来的,说的头头是道,他周围常常围了一圈人。
老伍养鸭赶场像走江湖,跑码头。自己不抽烟,但他口袋里总带着烟,牌子以“新安江”和“西湖”为主,偶尔也买个“大前门”,所以他朋友多,人缘好,走到哪都吃得开。他听见或者遇见的新鲜事也比别人多。我们碰面的时候他总是说一些事,老伍从小就是个话痨,读了些书之后话就更多。那时我父母还在,我也隔三差五回老家。虽然在出外放养时间与老伍碰面的机会很少,但一到入冬他把鸭子圈进自家院子,就空了。每次回去几乎都会碰到。
我们村没有一个人像老伍这样懂的多而且杂的,有一回,他在地上用碎瓦片写了“短”“射”两个字,让大家念。是常用字,当然都认得。他却说错了,其实这两个字弄混了。“射”是“短”,“短”是“射”。他说,你们看看,身子只有一寸是不是短。矢是箭,用箭去打豆子,是不是射。老祖宗聪明,这两个字是会意字,很形象吧。可造字的造得很好,却被后来用字的人用错啦。
村里人说老伍肚子里装的都是什锦菜,酱瓜萝卜块榨菜皮什么都有。人一聚拢,三话两话他就会扯到《山海经》《海山经》上。村里人打趣,老伍你赶什么鸭子啊,不如去说书算了。那个时候,老村里文化生活枯燥,大伙白日里干活,晚上不少人家就早早上床,甚至为省个油钱,不点灯。可一旦有唱道情和说书的来了,村里就像是过节。说书的也算是“文化人”,很吃香。得排队请,给的报酬主要是米麦之类五谷。村里有人先拿个簸箕,挨家挨户筹“工钱”,出多少全凭自愿。说书多在场院里,用桌椅搭个台子,说者就高高在上,短故事说一个晚上,而像《绿牡丹》《三侠五义》这样的长篇就得几个晚上连着说。
老伍也说书,但他不是正儿八经说,而是自己有空就来一段,自然也不搭台子,不收谷米豆麦。他说的大多是片段,一个章节,古今中外,天堂地狱,三教九流都有。
我也听过他说的一些故事,多数隔些日子就忘了,有的还留下些零碎的影子。但有一件事,过去二十多年了,却还一直挂在我心里,至今都忘不了。当然这件事有些特别,是老伍自己亲历的故事,因此印象特别深。
下面就是他讲的那个故事:
那是夏天,我跟前几年一样出去赶鸭子,从南乡来到北乡的一个村子,这个村子算是我的一个根据地,我几乎年年来。这个地方每隔两三里路就有一个村子,散落在山包一侧,几个村子围住了一个大畈野,中间有一条渠道经过,渠道上游有个大水库,二十多里地,当农田需要用水时,水库就放水。水渠里的水很清,也很凉。渠道两边都是水稻田,大片大片延伸开去,碰到村子了就拐个弯绕过去,那边还是稻。
所以我喜欢把这里当作我的落脚点。我来的多了,跟村里的人大多熟悉,村民对我很客气,他们不欺生。租给我院子的东家也是老东家,待我也很好。每年在这个时间点,我都要在这里呆上一个多月。
事情的起因是找鸭子。是一个傍晚,那天我看到天空像要下雨的样子,就提早赶鸭子回村。不想,几阵风一过,雨就来了,来得很急,也很大,哗哗的,还是雷雨,雷像炸弹,轰轰隆隆响。我跟小六费了老大的劲才把鸭子赶进院子,一清点,发现少了七只。
等到雨稍微小一点,我跟小六就往放养的水田附近去找,我们一路“咦,咦咦”地唤着鸭子。你们知道,我叫唤鸭子都是“咦,咦咦”这样的,平时只要我一“咦,咦咦”,鸭子听到就会聚过来,这是训练的。可是今天,无论我怎样大声“咦”,都不见七只鸭子的影子。我想,八成是鸭子迷路了。畈野里还有许多田块的稻子没有收割,成片的稻子黄澄澄,在雨中低着头剧烈摇摆。
一定是鸭子被大雨打蒙了,走岔路了。我估计,走失的鸭子是在哪一丘未收割的稻田里。我与小六顶着雨分头在一条条田埂上继续呼叫。空旷的田野,罩着一片灰蒙蒙的雨雾。我走着走着,来到了一处树林边。
此时,雨又大起来,哗哗哗哗,像有人在天上用脸盆泼。
我转来转去,感到有些累,连着打了两个寒噤三个喷嚏,头也有点晕,就走近树林,在一条高坎下的一个窝坑里坐下,想缓缓再找。这个坑洞斜斜的,上头土埂上翘出的地方还有一个大树桩,树桩上还缠着一些密匝匝的藤蔓,像一堵墙,刚好挡了雨。
我坐下来,感觉人更加迷糊……
朦朦胧胧间,我突然听到有鸭子的嘎嘎声,就一咕噜起来,往有声音的方向走去。林子里的树越来越多,而且一棵棵都长得粗大,乌桕、樟树、枫树,还有很多我没见过的,都是要几个人才能合抱的大树。这里怎么有这么大的树呢,我以前怎么没见过?我感到很奇怪。
拐过大树林,我看见前面有一群鸭子,正一摇一晃起劲走。边上有一条小溪穿过,溪水哗哗响。我就沿着小溪往上紧走,嘴里“咦咦”喊。遇见鬼了啊?以前只要自己一叫唤,鸭子就会来到跟前,即使也有顽皮的鸭子,但只要我用长长的竹丫枝鸭鞭往它们头顶轻轻一抖,鸭子就乖乖的了。今天怎么回事?这混账鸭子任凭我怎么咋呼竟一点也不听话,还是一个劲往前奔,而且速度很快,竟然追不上,赶得我气喘吁吁。
我跟着鸭子进入一条小沟,小沟边上是高高的土坎,树林到这里也突然止住,前面一下子变得开阔,天也亮堂起来。
小溪随之拐过一个弯,溪面宽了许多,水势也平坦了。我看见有一个用细竹扎的竹排斜放在水里,一头在水下,一头稍高于水面,竹排上还有几条小鱼蹦着。从竹排固定的样子我知道这里有人在抓鱼,我们这些人从小就喜欢抓鱼,对不对,见到鱼心里就像猫抓,痒得慌。我一看这个竹排,就想起了咱几个当年在“彭塘口”下溪渠拦水的“帘头”,用的办法几乎一样。我曾经看过一本书,我们土话叫的“帘头”在书本里有个很雅的名字,叫雨梁。要是在以前,看到鱼我肯定迈不开腿,就会下水。可现在我对鱼没有兴趣,因为我的鸭子还在前边跑呢。
离开小溪不远是个土坡,坡上有几间草房,鸭子就奔着草房子去了。今天也特别古怪,无论我怎么用劲,就是追不到鸭子,我慢鸭子也慢,我快鸭子也快,好像就保持那么一段距离。鸭子钻进了一个棚子,我跟过去。只听里边嘎嘎的。我透过芦苇杆子扎的篱笆墙,看见圈子里有好多鸭子,但那些鸭子与我的鸭子不一样,那些鸭子好像是野鸭子,大多是灰褐色的。这家怎么养野鸭子呢?我想。
正在这时,突然跑过来两个年轻人,不由分说,一上来就抓住了我的双臂。我赶紧说是我的鸭子跑你家来了。
那两个人也不说话,拉着我就走。我想挣脱,可两个人力大无比。我还发现这两人竟然没怎么穿衣服,只在下身围了块兽皮一样的东西,胸口和手臂上生了很长的毛,毛有些夸张,几乎有一拃长。
我被带到土坡的另一面,这里地势较高,站在这里可以看见不远处的一条大溪滩,溪滩弯来弯去像一条大布带,在发绿的原野上绕,江岸都是随风起浪的芦苇。
这边的土坡上有一个场院,边上还立着几间大的草房子,屋顶盖着厚厚的苇子。场院里有许多人在干活,奇怪的是这些人也没穿什么衣服,只裹了树皮、麻片或者兽皮之类的物件,个个头发长长的,有的胡子拉渣,只露出一双眼睛,好奇地瞅我。这是些什么人啊?我一脸惊讶,也拿眼看这些人。
他们把我架到了场院中间,其中一人过去跟一个女人叽里咕噜大声说了一通,我一句也没听懂。他过来,对另一个人说了几句话,我还是没听懂。这两人也不管我懂不懂,就放开了,两人顾自离开。那样子好像是没有要扣我的意思。“我可以走了?”我想,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我是追自己的鸭子的,怎么可以为难我?我想他们肯定以为我是要偷他们的鸭子的。
我想领回鸭子,但不知往哪里走。可这个地方,我觉得稀奇。这些人,虽然邋遢,初看看样子有些凶,但对我似乎并无恶意。你们也知道,我是个喜欢看热闹的人,所以我就索性安下心,凑过去瞧究竟。
场子里,除了一群赤裸的小孩在一边嬉闹外,其他的人都几人一伙围在一起,忙着。有的在弄果子,果子圆圆的,有硬硬的壳。弄不开,就用石头砸,为什么用石头砸?我这才发现,场院里摆放了许多石头:有磨盘模样的,有条状的,有尖型的,有钝圆型的,也有弯弯的像刀,奇怪的是竟然看不见一样金属类的工具。几个人把砸开的果子肉放到旁边一只大的盆子里,盆子是敞口的,是个陶器,泥色无釉,很大,里边已放了不少果肉。果肉红红的,水嫩嫩,我禁不住咽了一口口水。我不知道这种果子是什么果子,样子很好看。也许是肚子饿了,当时竟有些想吃的冲动。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迷糊中我突然想到,莫非是在拍电影?我朝四周仔细看了看,却并没有发现机器和拍电影的人。
几个在一边干活的汉子,从草棚里搬出来一大叠陶盆,都是个头大的。我看到,在场院边一处堆满石块的地方,放了许多柴火,石头被堆成了槽型,里边黑黑的。只见一个汉子抓过一白一黑两块拳头般大小的石头,用力一击,就见两石头的接触面上有火星子飞出来,另一个汉子就拿了毛茸茸的干芦花一样的东西,凑上去,不一会就有火花和烟雾升起,汉子迅疾把点着了的芦花放到石槽内易燃的松毛和柴火之下,只一会功夫,石槽里就燃起了火。汉子的动作很熟练,配合也很默契。
原来这几个是干厨房活的。另外还有几个身材健硕丰满的女人,他们把盛了水的一个个大盆子架在石槽上,火就在下面旺着,盆子里放进了各种野菜野果,还有鱼和肉。
好一阵忙碌。
我在一边看得发呆,怎么有这样的烧法?是烧“通天饭”?当时我见到的就像烧“通天饭”,“通天饭”不知你们有没见过?我们村子好像没有这个过节习俗,我在姑夫村里看到过,在露天的天井或者晒谷场找个位置叠几块砖石,架上锅烧,大多是把米和黑豆之类的杂粮混在一起,饭是黑黑的“乌饭”,熟了,大人先要盛出一些晾晾,再抓起一把一把乌米饭撒向屋檐之上的瓦片,嘴里还振振有词,不知道是说些什么。
但“通天饭”用的是铁锅啊,我还从来没见过用石头当锅的。我还看到,在石槽的一边,放着几个球形的石头,也放在火上烧,等石球烧成了红红的火球,几个长毛汉子就用木棍把石球夹抬起来,放进一边装了水和食物的更大的陶盆里,火球一入水,就发出剧烈的嗤嗤声,水里顿时冒着大大的泡,沸水四溅,一股浓浓的水汽升起来。
这个村子的人真的太怪了。一会功夫,一顿饭菜做好了。随着一声长长的呼哨,有许多男男女女从不同的草棚和外边进来,呼啦啦一大群,有几十个人。身上也都围了树皮和兽皮,一样的蓬头垢面。
一群人各自拿着小陶盆等候,长毛汉子则用带把的小陶器从大盆子里舀汤菜和鱼肉。先前坐在院子里的那个女人,仍然坐在那里,汉子盛了一盆,端给了女人。他叫女人的声音好像是“曼”,“曼”不知道是她的名字还是其他称呼,汉子端给了曼,再一个一个分舀给大家。
顿时,院子里是一片呼呼啦啦的响声,这些人吃东西有的用筷子样的细木棒扒拉,有的干脆用手抓。
我在一边呆呆地看,觉得很有意思。那边的女人,对着分餐的长毛叫了一声“甘”,甘就走过去。这应该是他的名,好像他们的名字都很简短,这个时间里我虽然没有听懂他们的一句话,但已经听到了很多个脆脆的字:“澜”“丘”“蒙”“盾”“雅”。
甘从女人跟前回来,盛了一盆朝我走过来,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感觉肚子真的咕咕响了,又有些渴,就对着那女人点个头笑了笑,接过来就是一口,汤水刚进嘴,我感觉不仅无味而且舌头烫得发麻,就“啊”一声叫起来……
突然听见有人“老伍老伍”叫,我睁开眼,是小六,还有房东和几个熟人。我摇摇头,心想刚才是做梦了?感觉身子骨像散了架了,浑身不舒服,小六扶我起来,我借着几支手电筒的光线,回头一看,发现我刚才是躺在土坡下的一个凹洞里,坡上有几棵大树,树边上还散落着几座荒坟。小六说,大家找你几个小时了,都快急死了,你怎么躲在这儿啊?七只鸭子自己回来了。
听见鸭子回来了,我感觉心里舒缓了些。可刚想迈腿走,又猛一阵眩晕,差点摔倒,小六赶紧扶住,他用手在我额头贴了贴,说你发烧了,怎么这么烫。我感觉自己的头很重,还痛,晕得想吐,却又吐不出什么东西。人也有些飘,一下子又感觉有些迷糊,只记得小六背着我回去,还听得他说,送医院。后来他说什么话就不知道了。
迷迷糊糊间,我好像又来到了那个山坡,草棚子还在,甘还在干活,叫曼的女人朝着我笑了笑。
女人又叫甘过去,叽里呱啦说了一会话。甘随即叫了一串单个字,他面前立马就聚起了七八个男人。甘走到我跟前,指着我说,“邦”,又指了指面前一群人,又往远处的山点点手指头。意思好像是让我跟他们走。
这些人散开,不一会儿功夫就各自拿了家伙,长长的藤条、粗绳、削尖的木棍、弯弯的弓配着尖尖的木箭,还有木棒一头绑着刀斧一样石片的工具,看样子是要去干架。
我就跟着甘他们一拨人往山上走。
先是一个个山坡,虽不甚高,但几乎没有路,荆棘满地。奇怪的是这些人不穿鞋,赤脚啪嗒啪嗒走在草上,还健步如飞。我跟在后面,穿着一双雨鞋。看着他们的光脚在草刺上踩,忍不住头皮发麻。但他们像没事人一样,闷声往上走。我却累得直喘粗气,时不时落下一段,甘见我拖下了,摇摇头,就等我一会。
山渐渐升高,林木更加繁茂,到处是粗硕的大树,大树浓阴遮蔽,不少树干上还缠着比手臂还粗的藤蔓,树梢上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鸟,唧唧咕咕地叫着,有的清脆,有的悠长,还有松鼠之类的动物在藤蔓上跑来跑去,动作十分灵巧。山,很静。
大树密集的地方,阳光稀疏,一束束光线从树顶的缝隙里斜刺下来,在阴森的浓阴下像一把把锋利的长剑。树下的柴草反而稀少,走起来比杂草丛生的坡地要轻松得多。
穿过这片树林,大树渐渐少了,柴草又茂密起来。走了一会,突然见到有一条山涧挡了去路,山涧上头挂着一个瀑布,瀑布看去挺有气势,有十多米高,瀑水哗哗地响,帘子一样挂在山中央。甘带着我们在山涧的这边停下,他两只手往下压了压,意思是不让走了。这些人就伏下身来,隐在柴草丛里,我也学着,躲起来。不知他们要干什么。
透过草棵子,我看见瀑布下面是一个大水潭,潭水很清,水下的石子一颗颗都看得很清楚。只是这里的太阳光直直地照下来,我伏了一会,感觉身上热得厉害,浑身冒汗。我索性把头埋在草稞子下面,借助一点点小阴凉。甘却十分专注,眼睛紧盯着下面的水潭。
又过了好一会。只听甘的嘴里发出唧唧唧的声音,有点像小鸟叫。一拨人就往水潭看,我也看过去。只见水塘边来了三只兽,有两只直接到水潭边喝起水来,另外一只站在一边,朝着四处看,像个站岗的哨兵。
趁着两只兽尽情喝水时,甘一挥手,顿时七八个人手中的武器一齐飞出去:箭、锋利的石头、矛一样的尖尖木棒,居高临下,狠且准。几乎是在武器落地时,这拨人就迅速往水潭冲。三只兽,一只逃跑,两只被打中,趴在地上抽搐。甘与众人一起兴奋的欧欧叫,我也被感染,跟他们一块欢呼。看这两只兽,感觉是黄麂一类,壮壮的,身子一米左右长,估计每只有三四十斤重。
一拨人就轮番扛着两只兽,往山上走。我感觉有些纳闷,有了收获怎么还不回去呢?他们也不知道我嘀咕啥,还是一个劲往上走。
这伙人身材健硕,尤其腿肚子上的两块肉鼓鼓的,爬起山来似乎毫不费劲,噔噔噔,走陡峭的山岩也像平地一样。这群人都听甘的话,甘是头。
好不容易随他们来到一方巨大的岩壁下,走到跟前我才看清藤蔓掩映下还隐着个山洞。甘一边往里面走,一边哇哇叫了几声,里面也传出几声沉闷而略显苍老的声音。过了一会,先后走出来五个老人,也是蓬头垢面,其中两个是老妇人模样。一个个的额头都皱巴巴的,像水波纹一圈一圈从鼻梁一直往上叠。
老人一见两只兽,眼睛一下子射出光来。
甘叫几个同伙在山洞前面的平地上叠起石块,看那意思是要烤或者烧煮猎物。但好像几个老人急不可耐,他们上来就用石片对黄麂下手剥皮,而且动作很麻利。他们也不再听甘说话,而是切下一片片肉就往嘴里送,血淋淋的,我都不敢看。这是些什么人啊?我心里一阵一阵发凉。刚开始,甘还是在哇哇说话,一双手不停比划,但这几个人不干,依旧饿死鬼一样蹲着撕扯兽腿,大口吃。
吃了一会,几个人就找块石头坐下了,叽里呱啦说话。
甘等几个人,继续架起炉灶,点火烧烤。不一会,就飘起了肉香。等到有了焦味,就抽了柴棍。甘开始分发食物。
我吃着甘抛给我的肉,香喷喷的,应该是黄麂肉,我曾经有一回在东家家里吃过,也是烤的,就是这个味。我见那几个老人也各拿了一块烤肉啃,脸上都笑眯眯的,也许他们这个时候也觉得这烤肉确实比生肉好吃。
吃了肉,甘又跟几个老人说话,有时口气还比较重。我虽然听不明白,但从手势和语气判断,似乎他是叫几个老人下山。但几个老人不愿意。
于是我想,这个山洞也许本来是他们的家,后来他们发现在山下生活比山上舒适,就在那个山坡上盖起了房子,大多数人离开山洞异地搬迁了,而这些老人却不愿离开。
我这样想的时候,自己也觉得可笑,我是不是拿今天的眼光看这些人了,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是怎么想的其实一点也不清楚。但我又固执地认为,说不定他们就是这么一回事。
甘最终没有说服老人,他把剩下的部分食物交给老人。带着我们平斜着往另一块山走。
这里也是柴草茂密,林木众多。我从来没有在山上见到过这么大的树,树上除了鸟雀,还有猴子灵巧地在树上自由活动。
过了一片大树林。甘拉了拉我的手,示意我紧跟他走。
翻过一道山梁,又走了一段,猛听见有“嗷嗷”的叫声传来。甘等一拨人笑了,弓着身子往叫声的方向快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小心翼翼地跟在甘的身后。
来到一小片山坳平地,只见茂密的草丛间露出一个大窟窿,黑黑的,叫声就从里面传出来。几个人拨开柴草,洞口一下子变得宽敞了,原来这是一个陷阱。我向洞内一看,只见下面有一只大兽,全身毛发乌黑,见着上面的人,黑兽变得更加暴躁,转圈往上跳,嗷叫声更加响亮。我看到另外还有三只小的,也是全身黑。陷阱足有两米多高,大兽再蹦也蹦不出来。
甘叫人弄来一根长长的树干,往下拨弄大黑兽。兽露出长长的牙齿,一口咬住树干。甘握着树干的另一头,往后拉。有几次,黑兽突然松口,甘顿时失去重心,往后倒退几步仰天摔倒,引得几个人哈哈大笑。就这般,大家轮番与兽干。兽仰面咬住树干的时候,我看清了那长长的黑嘴和鬃毛,这应该是一头野猪。发怒的野猪很凶,但再凶,也干不过无休止的车轮战,野猪的叫声渐渐小了,步子也变得越来越沉重。最后终于瘫倒在井底,无论你用树干怎么捅它,它也一动不动了。三只小猪的叫声显得凄厉,用嘴拱着大猪。
见时机成熟,甘等三个人援着粗粗的藤索条,迅速下到井底,扑上去,将大野猪绑了个结结实实,动作很熟练。又把小野猪也捆了,先吊上井口。之后,就下面推上面拉,我也加入到这个队伍里,一齐用力,费了好大劲才把这头足有三百斤的野猪弄上来。一拨人累得直喘粗气,脸上都亮光光,全是汗。
一大三小四只野猪被四脚朝天用木棍绳索绑着抬下山来,场院里顿时聚满了人,人们挥着手欧欧叫着,就像迎接胜利归来的勇士。那个叫曼的女人,还微笑着拍了拍走近来跟她说话的甘的头。甘与几个人抬了野猪往北边的草屋去。
北边一排过去有几间草房连在一起,我看到大间的屋子被分割成了一个个小间,小间四周都用木头围成了高高的栅栏,这无疑是牲口圈了,除了今天捕获的野猪,里边还关着好多只其他的兽。
我渐渐看明白了,曼是这个村子的领导,甘也是管事的干部。因为我见到很多次了,甘要做什么事,总要先跑去跟曼叽里呱啦说一会话,回头再吩咐人去做。这个女人恐怕就是个村长。
这一日有这么大的收获,坡上人像过节一样高兴,我也跟着高兴。虽然我感觉很累,雨鞋早已刮破,左边右边都开了窗,脚后跟的水泡也一阵阵发痛,不过心里开心,就抵了痛,你们也知道,我这个人本来就是爱热闹的人。
太阳在西边山上滚成一个巨大圆咕碌的时候,坡上的炊烟就缓下来了。这一日的晚饭,很丰盛。先前我看见甘去找了曼之后,就命人烧了一大盆一大盆肉,整个山坡顿时都飘起了肉香。
我吃了不少肉,这些人不吃盐,肉虽然淡,但很香。
晚上,没有电灯,连煤油灯也没有,幸好有月亮,光光地挂在天上,天很深,很干净,看着没有一点脏东西,我找到北斗星,站在这个坡上看更加明亮。我在场院里走,看着天上的特别鲜亮的星星和月亮,感觉这个世界还是挺清爽的。我几乎把鸭子的事情忘记了。说起鸭子,当时又有些糊涂了,我明明看到那些鸭子还被关在北边的草房里面,却又好像听小六说过,那七只鸭子自己回去了,这么远的路,我都找不到出去的路,鸭子怎么可能回的去?可这里的人倒也不错,看着是粗俗的一帮,但并不凶,碰面了总笑笑。有吃了大家分享,这样的一个大集体,也挺好。不知道没吃的时候他们怎么过。
甘喊了一声“邦”,我知道那是叫我了。今天他在山上已经这样叫了我好几声,可能他们给我取的名字是“邦”。我走过去,甘拉着我往南面一排草房走。草房的前头有一条小溪,溪水哗哗流着,声音很清澈。原来这里是住人的,进去的时候,我借着月光,看到了白天一起上山的几个人。地上铺着厚厚的干草,我知道这就是床了,地铺,大通铺,这也很有意思。
我真是累了,觉得困,一躺下,眼睛就睁不了了,很快就睡过去。也不知睡了多少时间,被一阵叽里呱啦声吵醒,看看天还黑着呢。可这一拨人纷纷起来,样子有些慌乱,甘一把拉起我,我迷迷糊糊地看着他们。有两个人出去一会,点了一段松明进来,松明油多,当灯很明亮,顿时照得屋里亮堂堂。几个人各拿了一根木棒把地上的草一拨一拨往一边移放,我不知道他们半夜三更搞什么鬼。我也问不了,就在一边看。
突然,几个人哇哇叫起来,几支木棒朝着我刚才躺着的那堆干草使劲敲打,我仔细一看,花花绿绿的一条,是蛇。我顿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想尿尿。
这拨人把草翻了一遍,再重新铺好,躺上去,就呼噜呼噜睡了。我哪里还睡得着,刚才到外面撒了一泡,可想想还是后脊背发凉。
我就坐着,看着天一点一点亮起来。我悄悄起来,往坡中央的场院走,经过一处草房子,我挨着边过去走向几块大石头。我选了一块站了上去,不远处那条明晃晃的大河汪汪的,河里正涨着水,四周极其空旷,却四下里看不见一个房子。我猜不透,这到底是哪里呢?
已经有人走动,大多是女人,有的单行,有的两三人一起,有往北边牲口棚去的,有往场院边的草房子去的,看到我,多露出友好的微笑。他们没有一点生分和羞涩的表情。
我看到山坡中间有一处草房,明显比其他的房子显得高大,也漂亮些,好像是两层楼。我就走过去看,确实是两层的,是用木头架起的。“他们好像没有什么工具啊,是怎么建起来的呢?”我感到好奇。
我边想着边透过窗洞往里看,却看见里面正有一双眼睛朝外看,我吓了一跳。柴门开处,走出来的是曼。我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她却很大方,没有一点责怪的意思。我猜这个女人三十多岁,一双眼睛细细长长,上身穿麻绳编扎的衣服,下身围着一条灰褐带白点的皮裙,不知这是用什么兽的皮做的。曼穿的是天然“皮草”,穿“皮草”的曼显得精神而干练。
曼把我让进屋里,屋内看去挺宽敞的,没有堆放零碎杂物,只在两旁架着两根长长的木头,看样子可以当凳子用。屋分两层,楼下不甚高,但我站着上伸手臂还是够不着,楼板不是板材,是一根根圆木排成,屋子中间放着一个扶梯,曼招呼我,意思是叫我上楼,我有些不好意思。她比划了几个动作,好像是叫我看什么东西。我走上扶梯,原以为圆木铺排的楼板高低不平,但一上楼,才看到楼板还是蛮平整的,原来圆木朝上的一个面被削去了一片,又在木头之间的缝隙处嵌了合适木条,这样看起来就没有大的凹凸。楼上四面开窗,光线很好。楼上被隔成了好几间,透过门我看见摆放着床一样的架子,上面还铺了兽皮的褥子。我想,这或许是曼的卧室。
我只瞥了一眼,就赶紧往窗口那边走,从那里可以看到外面的风景。曼过来,用手指了指远方,我顺着她的手指方向一看,见到刚好有一群白色的鸟飞过,不知是白鹤,还是白鹭。这里位置高,视线好,一眼就能看到远处起伏的山峦和山上浓郁的绿色。
我正看着,只听楼下传来女人咯咯咯的笑声。随即上来五个年轻女子,她们一见我,就连忙止住了笑,朝曼说了几句话,就走进一个房间。曼对我笑了笑,示意我进屋去,我看了看她,没有动。她笑着过来在我肩膀上推了一下。
我走进那个房间,看到几个女子已经在忙,每个人手里都捏着一根小棒,像在编织什么。我仔细一看,原来她们手里拿着的是一根根细骨头,骨头一端有个小孔,孔中穿着一根粗粗的麻线,原来她们是在用骨头针缝制衣服呢。墙壁上挂着好几件完工的物件,曼取下一件,一展开,像肚兜一样,但它是两面合在一起,有点像褂子,是用苎麻样的纤维线缝制的。我想,这里是女工作坊了,是个裁缝铺?
如此一想,我竟忍不住笑出来。见我发笑,几个女子不知道什么状况,都张了嘴看我,看得我更不好意思起来。
这个时候,我突然听见头上滚过去好几个雷,轰隆隆响。接着,雨就噼里啪啦下来了,又急又密。屋顶盖着的苇秆上就流下来一滴滴檐水,像珠子一样连着往下掉。
我正看雨呢,就听见楼下有人喊,听口音像是甘。随着扶梯噔噔响,上来的真是他,长长的头发滴着水,赤膊的上身也都是水,他像刚从河里爬上来。开始还是急匆匆的,一副焦急样,可一见我,神情就缓下来了。我猜想,一定是他起来找不见我,以为我跑了。他是赶来跟曼“汇报”吗?
他果然跟曼叽呱了几句,还拿眼瞟了我一下,我想我猜的没错,他们肯定是在说我。但我还是一句也没听懂。
他们说完,甘就拍拍我的肩,叫我跟他走。我就跟曼和几个女子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也有点表示感谢的意思。
我跟着甘到一个草房里吃了点东西,出来时雨已经小了。甘把一个手指头放进嘴里,用力一吹,就发出呜呜的声音。昨天一起上山的那一拨人就来到跟前,甘交代了几句话。这群人就散去,一会儿,又来了,手里都拿了家伙。不过,今天拿的跟昨天的不同。除了也有弓箭、削尖的木棒、锋利的石片,主要还有细竹子编的竹排和用苎麻皮一样的植物纤维搓的绳编织的网兜。
干嘛去?山坡下是一条溪流,从山上流下来,在山坡下拐了个弯,下去不远就是横着的那条大河,河水浩浩荡荡,河边长满了芦苇,正是青青翠翠,生命旺盛的时候。
这场雨下的急,也大,一股股浑浊的水都往溪里涌。溪是自然流成的溪,有的地方宽有的地方窄,水往低处走,水走过的地方就是溪。
他们是来抓鱼的。这些人还挺聪明,雷雨过后,浑水下来,这正是鱼最喜欢逆水往上的时候。甘领着一行人沿溪来到大河附近,在溪流快汇进河水的上边,找了个相对窄一点的位置下网,溪里的水很急,下去的两个人站不住,网兜也布不牢。甘把拿来两段一头尖尖的手臂般粗的木棍,用石块分别打进溪两边的沙土中,再以此为支撑,下网,网就架住了。网兜阻断了鱼再回到江中的通道,甘吩咐两个人守住网兜。
正说话呢,站在水中的一个人从网兜里摸出一条鱼来,足有一拃长,是鲫鱼,肚子鼓鼓的,也许它们正急着找地方下籽呢。见摔在岸上的鱼蹦着,一伙人就叫起来。纷纷跳进溪里,一路往上游摸,由于水太大,人下到水里,像是游泳,哪里抓得到鱼,有的只摸到一下,就扑进水里,样子很夸张。我站在岸上直笑。
这样抓鱼可不行。我上去拍了一下甘,叫他和另外两个人拿了竹排跟我往上游走,大概走了三百米左右的样子,我看见这里的地势有个人字形的岔口,一边深一边浅,水多往深的溪里走了,浅的溪里水流很小。我跟甘说,把竹排拦在深溪里,把水引到浅的溪里走。甘不知道有没听懂我的话,不过他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也许是我的手势起了作用。他把竹排放进水里,但立不住,我示意用岸上的大石头抵住下端。我们就先把几块大石头推进水里,稳住底脚,再放下竹排,再在两边溪堤上打进木桩,又用木棍横在上口,竹排上下有了依靠,水就冲不走。
这样一搞,水就很听话,乖乖的往另一边走了。竹排本身编的比较密,这边溪里的水一下子就小了。我对抓鱼本来就感兴趣,这时也来了劲,就从旁边挖来一团团泥,跳进水里,把泥糊在竹排上,漏水的缝隙顿时封住了,甘见我这样,也学着把泥挖来给我。这边溪里的水差不多全往那边流去。
一条两三百米长的溪,有一定的落差,断水之后,水一下子浅了,有的地方连鱼都露出了背,大家很开心,一边抓鱼
一边叫,鲫鱼、鲤鱼、鲶鱼、黑鱼,还有一些叫不出名的。这个季节正是鱼类产籽期,鱼喜欢逆水往上跑。
这一把鱼抓的,一个个脸上都挂满了笑。
抬回去,足有上百斤,场院里又是一阵欢呼。甘对曼说了几句,曼过来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又对我竖起了大拇指,什么意思?是我出的主意不错吗,他们树大拇指也是称赞的意思吗?
晚餐是鱼的集合,烤的、煮的,竟然还烧了米饭,一村人吃得心花怒放。我跟甘说,要是没抓到鱼,没打到野兽怎么办,你们吃什么?话语加手势,甘好像有点懂我的意思,也叽里呱啦加手势,好像说,那就得饿肚子。他又指了指那排关了野猪的草棚,意思像是说那些养着的猎物也能抵一阵子,还会下崽,还有像今天的鱼,吃不完,就晒成鱼干。他还指指饭粒比划,那意思好像是他们现在可以种出这个东西来。我仔细想了想,这样也不容易啊,无论打猎还是抓鱼,确定性不太高,他们的日子一定很难。像近两天这样的收成,肯定难得有,难怪他们像过节一样高兴。不过看他们这些人,倒并没有一点忧愁的样子,生活虽然简单,但人与人非常和善,相互友爱。能有福同享,一定也会有难同担。像我这样一个不速之客,他们竟也没有丝毫的歧视,而是兄弟般看待。
我还真有点乐不思蜀了。
你们别见笑,我还真差点在那里落户了。那天夜里,天色很好,月亮比前一日还要明亮。雨后的山坡,处处清香,随意走走,清风拂面,十分清爽。吃过饭,甘就把我叫到坡上,就走了。不一会,曼来了。现在她换了一身不一样的衣裙,刚刚洗过的头发长长地披在肩上,一双眼睛水灵灵,很迷人。我们虽然语言不通,但她的眼神给了我许多温暖。走到坡顶的时候,她一下子牵住了我的手。我的心顿时砰砰砰跳的厉害,我虽然也是老油条了,但面对这样清纯的一个世界,这样一个清纯的女子,还是心慌的不得了。
走了一会,我又随她来到了她的小楼,走进了她的闺房。她的房间里,摆放着许多山花,红的黄的紫的,一缕缕花香钻入心脾,舒坦极了,让人不醉也难。
曼拿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看着我,走过来轻声叫了一声“邦”,就抱住了我。火一样烫,我又一下子晕了,感觉脑子里全是浆糊......
这时,耳边又响起了“老伍老伍”的声音,我努力睁开眼,还是小六。我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小六见我一脸疑惑,说你住在医院里,都两天了。
是吗?我明明去了一个地方啊。
说句玩笑话,我当时有些“恨”小六,好好的一个梦,硬是让他给搅和了。那个地方真的太纯净了,我很想再进去,可自从出了医院之后,就再也没能回到那个地方,就像那个武陵的渔人一样,一旦离开,就再也找不见“桃花源”了。连夜里做梦,也再没有梦到过。
上面这些内容是老伍断断续续跟我们说的,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外面飘着细细的雪花。我们就在他家那间老屋里聊天,除了我,同村的伙伴如秀和秋明也在,另外还有邻村的一个老伍朋友。老伍还搞了酒,菜好像不多,具体的记不住了。但有两样还有印象,是咸鸭蛋和炒鸭蛋,因为这是他家的土货。我们就这样坐着几乎聊了一个下午,也说了其他的一些事,譬如小时候结伙偷瓜、偷柴、七月半挖水藕的趣事,但主要是听老伍说事,以前也多是这样,老伍话最多。
当时听了老伍说的话,我们纷纷质疑,说真的假的?老伍只是笑笑,神秘兮兮的,却又言之凿凿说“不信就算了。”我们也就笑笑,只当是听了个故事,并没有怎么上心,因为老伍看的书多,故事也多,听了就听了。
直到多年以后,在老伍经常去放鸭田块的附近坡上,发现了一些陶罐,县里有关人员把几个东西送到省里。没几天省里的考古专家就赶来了,说那些东西是老东西,而且不是一般的老,是很老。他们到现场看了看,就回去向领导和有关部门汇报,过一段时间又来了一拨人,这拨人来了就不想走了。他们在附近村子租下房子住下了,顶着日头在坡地里用个小铲子扒拉。之后,又陆续扒出了许多陶器和石头,还有据说是很久以前造房子挖的柱洞等等,甚至还发现了水稻的谷碳痕迹。再后来国内外不少专家也纷纷慕名而来。
结论吓人一跳,说一万年前这里就已经有人居住,比余姚河姆渡还要早三千年。这一发现立马轰动了世界。
当地村民把这个土坡叫上山,鉴于遗址所发现的遗存价值,2006年被考古界正式命名为上山文化。说上山是世界稻作文明起源地之一。
上山遗址的发现让我想起了老伍当年说的那件事,就感到不可思议。他说那个事的时候上山遗址还没被发现呢,那怎么回事?老伍没提过上山这个名。很想去问问老伍,他当年说的那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但很遗憾在考古队到来的前两年,老伍就得了一场重病,过世了。
这个事我原本只当个聊天的闲话听听过去了,可上山的出现又把它激活了,成了一个悬疑,好一段时间挂在心里老放不下。我心里琢磨,也许是老伍那段时间看老书看的多了,“走火入魔”梦游了?也许说不定他是有意把自己放到了那个久远的时代,虚构出来这么一个故事。
有一次我碰到小六,小六说,是有丢七只鸭子那么回事,也确实是在一个大雨天。老伍也确实在一个树坑里迷糊过几个小时,后来还是小六送他去县人民医院住的院,去的时候老伍发着高烧。进了医院,人还迷糊了一天多。小六说,他还清楚记得老伍是住在医院的2楼11床。
难道老伍迷糊的时候,穿越到上古了?这想想都有些荒唐,我后来认为老伍一定是在迷糊的时候哪根神经搭错了,把他看过的书本上的内容影像化了,并且把他自己也放到了那个环境中。可这与后来发现的上山遗址有什么瓜葛呢?老伍说的某些情景与后来发现的物事有些相像,或许仅是一个巧合而已。可有这么巧的么?
人也奇怪,你越提醒自己不要去想这个事,却偏偏抛不开。老伍不在了,再想这个事其实也没有多大意义,明明是一个搞不清楚的事。可就是放不下,老憋在心里,浑身不舒服。有一回回村跟秋明、如秀等几个伙伴又说起了这个事,他们也有同感说心里跟我一样憋得慌。他们说,你是干过文字工作的,不如把这个事情记一记,就当作老伍的一次真实经历,也给他一个交代。还说或许把这个事情说出来了,我们心里也妥帖了。
我想想也有道理,于是就磕磕巴巴记下了这个事。